画舫顺流而下,漂游两日,虽水流轻缓,他们驶得也悠闲,但两日来两岸桃花绯红如旧,景色仍是一派红霞遮盖之景
,真无愧这“百里桃花”之称。
婴宁少年心性,自幼在“寻欢”长大,之后被司徒买出之后又颇受波折。虽然心中仍有不安徘徊,却挡不住这春色美
景熏陶。而且相处多日,又见到了幼时一同长大交情颇密的鱼宁,婴宁终于也渐渐放开来,不再如最初一般地拘束。
此刻江面一碧如洗,偏又清澈干净,不显沈浊。常有成群的游鱼彼此簇拥,在湖面上翻腾跳跃,很是壮观漂亮。婴宁
没一会就忘了自己身在哪里,拉着鱼宁倚在船舷上向下望,看到有鱼冒出水面一个腾跃,就孩子气地发出惊喜的低叫
,有时候甚至会情不自禁地蹦蹦跳跳,拉着鱼宁的手不住摇晃,嘴里兴奋地描述着:“你看……啊!又出来了,那边
也有……真好看啊……”
就连性子淡漠的鱼宁也被感染,随着他四下张望,脸上露出那种孩子一般的雀跃神色。
司徒看着欢欣的婴宁,看他每每有新发现之时,眼底突然亮起的光芒,耀眼而且炫目。他的婴宁,像一块未经雕琢的
璞玉,稍加篆刻,便能收获别样惊喜。
一只手突然半路横出,挡住了司徒的视线。“再看下去,眼里都快能揉出水来了。”陵韶音做心有余悸的口气,夸张
地抚摸胸口,道:“吓死小爷我了,司徒也会拿那种眼光看人,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司徒并不多言,淡淡回一句:“我也记得陵大少爷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亦是一语中的。
他还记得,去年赏菊宴上,鱼宁那朵带着书生般干净文雅气质而显得与众不同的新菊。那夜陵韶音虽有竞标之心,最
后却无势夺美人之意。鱼宁虽然自有其娴静之美,但终究是被他人破菊后,在“欢馆”里头挂牌接客的红倌,陵韶音
游戏花丛多年,召了自己馆子里的人伺候不说,更不介意他破身受他人玷污而举止亲密。司徒心细如发,自然早就察
觉了异样。
“我自有分寸。倒是你……”陵韶音明显不愿多谈,一语带过,话题又带到了司徒身上,道:“婴宁不认得,难道我
也没那个眼力了吗……他胸前那块,是已故云妃娘娘赐给准儿媳、也就是端卿王妃才能用的雨花佩吧?”
司徒应道:“当日在房中偶然看见,觉得这佩玉最合适婴宁,当时没有想起是母妃的旧物……”自从云妃死后,她的
许多东西都被先皇下令焚毁,抹去了这个温婉女子在世间的所有痕迹。雨花佩是司徒孩提时云妃给他的,而母妃惨死
,他沉溺于仇恨怨怒中,又怕睹物伤情,许久不曾触碰早年的旧物。那日无意中翻出,的确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便
给了婴宁。“只是后来想想,给了便给了,他也当得起这块雨花佩。”
陵韶音挑眉,略带隐忧:“你可想好了,皇朝之中,纵横古今内外,可从没有过如此先例,何况……婴宁的身份又这
般特殊。”抛开男倌的低贱出身,婴宁还是罪臣遗孤。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是两人心照不宣而已,“其实我不懂的
,婴宁不是极美的人,与你相处,也从未曾听说坊间有任何传闻佚事流传,怎地你突然就对他生了这般心思。”他记
得在欢馆的初时岁月,司徒待婴宁,可称不上宠爱和疼惜。
他不懂,司徒有时也是不懂的。说不清道不明,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留心这个孩子,从开始的一点怜惜,到后来的懊
恼和心疼。他一手造成了婴宁的悲剧,可是回忆起来却悔不当初。“我亏欠他良多,前人之事,本不该迁怒无辜。我
聪明一世,却看不透这点,以致现在后悔莫及。”司徒也只有在陵韶音面前,能流露一两分儿时的本性,吐露心事。
两眼落在欢笑的小人儿身上,道:“他看似乖巧温顺,事事依赖于我,可是我明白,他再也不肯轻易交出自己的一颗
心。我做错了,现在纵使如何补救也是枉然。”
婴宁被他赎出欢馆,本来只以他为中心,满心依恋,但是一年的冷酷暴虐,却揉碎了一颗琉璃雪样的赤子之心。
这世间,也唯有人心,缝补不得。
“也难得你费了这些心思……巡访怀州,你本不必亲自前来……只是他,未必知道,也未必领情。”陵韶音一语道破
,婴宁几日的表现,虽然看似恭敬乖巧无懈可击,可是那其中的疏离和戒备,以及惶惶惑惑的不安和惶恐,以他之精
明,安能不察觉一二。
那个孩子,是怕被温柔迷惑之后,又陷入往日困境,因而自我封闭,再不肯敞露心扉了吧?
“话说回来,卢家那老头私吞钱庄存银中饱私囊,自以为山高皇帝远,想不到被你一番巡视逮个正着,倒也是倒霉至
极。”轻笑数声,眉目轻挑,想到那被司徒亲自查到亏损的银号老板,倾家荡产,家破也显些人亡,眼中稍有些许怜
悯之色,却也显得轻浮随意。
司徒没有再接话,于是陵韶音自饮一杯,遥遥朝司徒示意,那恶劣的谑笑又浮上嘴角:“王爷雷厉风行,杀虎立威,
实在值得饮酒庆祝一番。不过……‘鬼王’为情所恼,如此震撼人心的消息,更当浮一大白以作庆贺,哈哈……”笑
声在江上传开数丈,惊起无数鸟雀。
司徒懒得去理会,只夹一块鲜嫩鱼肉与口中,就着湖光山色细细咀嚼。
画舫行至开阔处,湖面平整如镜,波光粼粼,与山色桃花遥相掩映。
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无声涌动。
司徒与陵韶音相谈正欢,而婴宁与鱼宁在船边看得欣喜,却在此时,一人行色匆匆,到船头处告罪:“参见公子。”
陵韶音眉头一皱,问道:“什么事?”
“小人不察,不知船舷底部何时破了一个洞。小人已派人修补,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只怕这船,不过片刻便要沈没。
”说罢大汗淋漓直下,言语都略显哆嗦,他在陵韶音手下办事多年,头一遭出了这种乱子,心里自然惊惧。
“你亲自经手的船只,怎么会出了纰漏?”陵韶音略有怒意,心思却依旧细腻,一语便觉察出事态的非同寻常,“再
说画舫已行驶两日,怎地今日才见破口?!”
“船只底下是一早被人凿穿了的,只是用硬胶脂塑封,船行时并无不妥,等到船底长时间被湖水浸泡,将胶脂化开以
后,船身进水,不过片刻功夫便会船只尽沈。若不是凑巧有人入底舱发现破口,只怕这船也不明不白就沈了。”
陵韶音心中细思,显然这船一早有人做了手脚,连路线都算计进去了,恰好今日行至宽阔大湖深处,一单湖水灌入,
便是想行船靠岸也来不及。心念数转,眉头紧皱,最终吩咐道:“带几个人到底舱排水,仔细看着点。”
“是。”
婴宁和鱼宁早听闻动静,靠过来站到两人身侧,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惊疑和不解。
犹如一石激起,原本的平静表象被撕开,露出底下的暗潮汹涌。司徒面色阴冷,被破坏了游湖的心情倒是其次,只是
有人如此大胆,居然想要他的命,实在姑息不得。
便在此刻,原本坐在船头处弹唱的一名歌女,突然毫无预兆地从怀抱的琵琶中抽出一柄短剑,去势凌厉,直刺向司徒
心口。
变故突起,司徒顾忌着身边的婴宁,又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留活口,便伸手拉了婴宁,将惊呆的他护在身后,闪躲着避
开那致命一剑。眼中寒气升起,一指重弹,敲在那女子腕上,只听得短剑铿锵落地的声音,那女子的身体宛如短线的
风筝飞起,重重落下,砸在船板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没有丝毫停滞,司徒飞身上前,捏开那女子下颔,几下重手法扭
按,迫她吐出几颗和着血的白牙,防她咬破牙中药囊自尽。这才远远站开,像厌恶什么脏东西似的。
“哪个指使你敢要本王的命?!”
女子原本一张芙蓉似的的秀丽脸庞,此刻口中鲜血四溢,脸色惨白如雪,只一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光芒还算凄厉:“我
只恨天不助我,凿了船没能淹死你,那一剑也没能要了你的命!”恨得惨烈,女子宛如疯狂,缓缓扫过诸人:“没一
个好东西……今日我便是死,也要拉一个陪葬!”突然跃起,垂死挣扎,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把匕首,竟是刺向了
离她较近的呆立无语的婴宁!
被吓呆的男孩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傻傻盯着那把刺向自己的匕首。
那么红那么红的鲜血,浓稠的、诡异妖艳的红色,缓缓滴落,汇聚成一条蜿蜒的红线坠下,很快便在甲板上融成刺目
的一滩。
血液自司徒的掌间不断滑落,大股大股地往下淌,看得人心惊肉跳,只有那手的主人浑若未觉,只用另一只手遮住呆
愣的小人儿的眼睛,低语道:“没事了,别怕。”
那柄匕首正插在那女子的心口,一刀毙命。
陵韶音神色凝重无比,急忙唤了底下人行船靠岸,并吩咐拿药箱纱布来。待问了一句:“司徒,伤得如何……”眉峰
蹙起,忧思无限。然而司徒转身,那青灰色的脸,黯淡的双目,叫他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它,赶上前扶住司徒似摇
摇欲坠的身躯。司徒从未如此认真地看他,郑重的、肃穆的,缓缓吐出一句话。
下一刻,掌心发黑嘴角泛紫的司徒便直直栽倒下去,了无声息。
平时玩世不恭的陵韶音头一回面露肃杀之容,目光犹如腊月寒冰,寒意逼人。
第十四章:定风波
直到现在,婴宁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眼睛处的皮肤还残留着司徒掌心的温度,耳边还在回响那人温厚低沉的声音,可是他却在他眼前,满手是血地栽倒下
去。倒在他的肩上,从他口中涌出的血那么温热那么汹涌,却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那样天地都崩塌似的的感觉,他到死了都忘不了。
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忙碌不绝,婴宁被赶到了外面等候,瘦小的身子跪在外屋的角落里,时不时扬起脸目露焦急不安
盯着里间的动静望眼欲穿。他远远地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妨碍众人的治疗和服侍,也不影响自己看着司徒
的状况。
没有人理会他,诸人的心思,全扑在了那个中毒昏迷的人身上——尊贵的端卿王爷于此地中毒遇刺,若再稍有半点差
池,他们负罪不起。
名叫林清的大夫,传说中“圣手神医”的传人,很年轻,也很俊朗。他是被陵韶音抗在肩上带进司徒的卧房的,一路
上小大夫的叫声响彻了整座别院。婴宁只听见里边传来陵韶音不耐烦的呵斥声:“闭嘴!你要救不活他,老子宰了你
!”听这口气就能猜想到他说这话时那恶狠狠的凶神恶煞的样子。林大夫大概是给吓着了,果然安分了没再发出任何
抗议。
整整一天一夜,婴宁看着端进去的清水出来后变成了整盆整盆乌黑浓稠的液体,心口某处像被狠狠剜了一刀似的,疼
得心慌且难受。
终于在夜深之时,看见并肩走出来的陵韶音和林清,婴宁跪坐了整日,双腿僵硬得好像不似自己的。勉强挣扎着靠过
去,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要怎么询问。然而陵韶音那张脸上颓丧无望的表情,预示着不祥的意味,早已叫婴宁的心沈
到了谷底。
“竟只有几个月了……”习惯了陵韶音飞扬洒脱恣意放纵的模样,此刻看他眼窝深陷满脸伤痛和怨怒,连声音都不由
自主地发着颤音,仿若哽咽:“他要见你。”说罢快走几步到门外,一手撑着门框,似是不堪重负,高扬起头,眼角
泪光涟涟隐隐闪现。
婴宁心中大恸,像被重物狠狠击中一般,霎时间苍白了脸色。
顾不得主奴之分,只跌跌撞撞地跑进里间。绕过屏风,司徒半卧在床上,屋子内仍旧残留着难闻的药味和浓烈的血腥
气。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是那骇人的青灰色了,可是皮肤下透出来的那股苍白还是叫人无端觉得心悸。
印象中的司徒,应该是永远强势阴沉的,即便不说话不动作,杵在那儿也能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或是谈笑间眉目轻微舒展,嘴角一点运筹帷幄的浅笑;或是算计时眉峰若蹙,眼底些许凌厉星光咄咄逼人……无论如
何,却绝不会是眼前这幅模样,惨白的脸色,了无生气的面容。这样卧在床榻上的司徒,有着太不符合他本身的羸弱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灰。
婴宁开始明白自己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了。害怕、和心痛。他悄悄问自己,如果司徒就这么永远不醒,他会怎
么样。答案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到了这里,反而不再觉得急促了。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作为奴才,主子的床不是他可以染指的——然而婴宁还是
僭越了,他没有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司徒那只没有的受伤的手。司徒的手比他大得多了,他要用上双手才能将之握
紧。
记忆中厚实有力的手掌,此刻卧在自己手中,却不像平常时那样用力地握住他。
胸中的酸涩在见到司徒的这刻再也压抑不住,熊熊翻滚着化作满眶清泪,泪落连珠子,止不住地爬满了脸颊。他埋头
在床榻上,呜呜地低声哭泣。
从来不曾这样酣畅淋漓地痛哭,涌出的泪水几乎晕湿了大半床单。
心底那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酸涩难过,止都止不住。
司徒睁开眼,看见身边的人是他,又见他哭得那样凄惨,快断了气似的,心疼之余,更添怜惜和柔情,“别哭了,本
王不是还好好的吗?”声音中透着伤中的无力,但是其中的坚定和气势半点未减。
婴宁抬起头看司徒,一张小脸被四溢的泪水糊得一塌糊涂,好不凄惨。见他望着自己,似自责似悲痛,断断续续泣不
成声,轻轻地一声声唤他:“王爷、王爷……”却始终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好了好了……”司徒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吓坏你了,现在没事了,别怕,嗯?”语气中带上了前所
未有的轻柔,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发生了转变。只怕现在有第三人在场,听了司徒这般低声细语地样子,连眼珠子都得
掉下来。
时过境迁,那事之后,对着婴宁,一贯强势的司徒常常会潜意识地收敛自己,用“我”来代替高高在上的“本王”,
这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种宽容。
婴宁自认命薄如纸,生在青楼,长在欢馆。他的出身,注定了就是一个悲剧。
司徒的意外到来,在他最初的生命中无异于曙光一般的存在。司徒在他最为无望的时候,突然出现,将他带离了那个
他心底所厌恶的地方,也给了他新的身份。脱离贱籍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司徒为他赎身,确立了他以后不必在娼
馆中以尴尬的男子之身迎来送往,也不必做千万人骑压的男妓。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尽管婴宁隐隐觉得司徒的来意不
善,却还是心怀感激之心。
司徒时如此强势和睿智的硬朗男人,虽有他的惩罚暴虐,但是偶尔的温柔也叫婴宁无限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