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下还惦着一层干草,不知道赵佑安哪里找来的。
他缓缓撑坐起来。
赵佑安对他咧嘴笑道:“你可算醒了。我真担心你……呸呸……乌鸦嘴!你是王爷,自然福大命大。”
墨云楚不理他,望着洞外自语道:“天黑了。”
赵佑安蹲到他身边道:“可不是嘛。你都昏了一天一夜。”
墨云楚紧蹙眉头道:“这么久?又耽搁了。”
他说的小声,赵佑安没听见。
他猛地跪到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墨云楚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干什么?”
赵佑安郑重其事地道:“你又救了我一次,而且这次还害你受重伤。你是我的大恩人!我不会说话,反正我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墨云楚见他额头磕出个包,一脸严肃的表情,十分好笑。
他难得地露出一抹笑意,戏谑道:“你也只能做牛做马。”
赵佑安好像没听懂他的嘲讽之意,认真地点头道:“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墨云楚笑意更浓,道:“你现在能做吃的吗?”
赵佑安拍一下脑袋,道:“呀,忘了。你一定饿坏了。”
他转身在地上刨了一小会儿,从土堆里抛出一个树叶包的东西递给墨云楚,献宝似的道:“我中午烧的,你吃。”
墨云楚接过来,拨开树叶,里面是半只烧鸡,还有一点温度,闻起来香气四溢。
他被勾起食欲,也顾不得是否干净,张嘴就吃。
赵佑安舔着嘴唇道:“好吃吗?”
墨云楚点点头。
赵佑安看他吃得香,露出又羡慕又自豪的神情,道:“我做的!还好我们走的时候,我偷……不是……拿了点儿盐。”
墨云楚吃到半饱,才想起来问他道:“你不吃?”
赵佑安摸出块儿冷馒头,咬一嘴道:“你吃吧。这季节山上动物少,我好不容易才打了一只山鸡,我已经吃了半只。”
墨云楚讲究,吃完烧鸡,就想洗漱。赵佑安只得把衣服下摆弄潮,乘了一点儿水满足他的奢侈需要。
大概看墨云楚不满意,他内疚地道:“我想着赶路,所以只拿了只杯子喝水,早知道拿只碗来。”
墨云楚淡淡道:“无妨,将就一下。”
收拾停当,墨云楚打坐调息。赵佑安出去抓了只野兔,可能摔了一跤,本来肿着的额头更肿了。
他把大半只野兔让给墨云楚,自己只就着馒头吃了几口。
这般又休息了一天,墨云楚感觉好多了,便决定次日出发。
入夜,初春的夜风有些寒凉。赵佑安在墨云楚身边升起火堆。
墨云楚仍在打坐,赵佑安百无聊赖地靠着洞壁。或许是夜太静了,或许是这几天紧张过头,如此静谧的时刻让他心中升起一腔幽情,丝丝缕缕中,想起了玄昀。
不知道他现今过得如何?是否有佳人陪伴左右?他发现自己走后会不会着急生气?那个美丽人儿,何时便成自己心尖最柔软的痛?
赵佑安轻轻哼起小调。是曾经为玄昀唱过的。仿佛他还靠在自己胸口,怀里还有他的温柔。
赵佑安的眼睛湿润了。
墨云楚睁开眼睛时,夜风正吹起赵佑安的黑发。火光把他的脸上照得斑斑驳驳,光照的地方泛着古玉一般柔和的光泽,光照不到的地方则有幽暗摇曳的阴影。沉浸在回忆中的他,嘴边带上一抹忧郁的微笑,不似白日憨厚朴素,另有一种光彩。
荒腔走板的小调听上去格外深情优美。
待他唱完,墨云楚忍不住问道:“什么曲子?”
赵佑安抓抓头,红着脸道:“我不知道。娘小时候常常唱,大概是她家乡的曲子。”
墨云楚沉默了半晌,又问道:“你真的要回乡?”
“是啊。”
“回去做什么营生?”
“种地啊。我只会这个。”
墨云楚忍不住道:“你……跟我回去吧。留在王府里,岂不比种地好?”
赵佑安摇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回京城。”
能在王府做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差事,赵佑安竟然拒绝了。墨云楚生平何时遭到过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拒绝,顿时沈下脸,勉强忍住没发作。
他冷冷道:“为什么?”
赵佑安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树枝,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道:“我人笨,嘴又不会说,在京城呆不习惯。”
火焰腾起,将他的脸染成艳红。
他盯着火堆继续道:“京城的人心眼太多,太复杂,还是回乡好。”
他想起玄昀,心中泛起一阵苦涩——那人是他无论如何追不上的,像天边的月亮,只能仰头遥望。
墨云楚也发起怔——京城,确实是太复杂了。
第四十二章:千里追夫
赵佑安护着墨云楚翻过两座大山,终于进入一座较大的城镇。墨云楚在镇里找到了接应他的人。临走前他再一次询问赵佑安是否愿意跟他走,见赵佑安仍是不愿也就不再勉强,送了些银两便返京。
赵佑安拿着端王赠的银两不做停留,顺利地回到赵家村。
赵家村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遇见邻居,只点个头问一声“回来了”,似乎赵佑安从来不曾离开。呼吸着乡间带点泥土味道的空气,赵佑安的脚步轻快地往家走。
走到院门口,居然没锁。难道是自己忘锁了?他奇怪地推开院门,院里居然晒着衣服。里面大屋的门也没锁,挂在门上的是把新锁。更诡异的是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他正纳闷,屋外传来脚步声,转身和进屋的人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玄昀身穿普通的布袍子,一副村里读书人的打扮,手里还拎着一个盆。
玄昀先反应过来,丢了盆,几步赶上前,把赵佑安紧紧抱在怀里。
虽然衣着换了,他的怀抱仍然温暖坚实,他的身上仍然有淡淡的松木清香。赵佑安几乎以为是在做梦了。
玄昀的身体轻微地颤抖,压抑的声音轻喃道:“你总算回来了!我找得你好苦……”
赵佑安迷迷糊糊地反抱住他,轻声应道:“是啊,我回来了。”
话音才落,双唇被堵住。玄昀捧着他的脸又是啃又是舔,舌头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
赵佑安被这一下给震醒了。用力把玄昀推开,指着他质问道:“你、你怎么会在我家?”
玄昀被他推了踉跄,眨着眼睛道:“你不声不响走了,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就来赵家村碰碰运气。”
“谁让你住我家的?”
“我没地方住啊。”
“你有病啊,跑来这里住。”
“你走了,我当然要找你啊。”玄昀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上前抓住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好了好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多辛苦。”
赵佑安一见他凄苦的小样儿,不觉就软下来:“你要结婚了,辛苦些是应该的。”
玄昀瞪大眼睛道:“谁说我要结婚?”
赵佑安撇撇嘴道:“你就装吧!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要和那啥郡主结婚。”
玄昀瞪着他道:“你就是为这个原因走的?”
赵佑安避开他的目光,故作无所谓地道:“嗯,你都要结婚了,我在跟前也没意思,还会给你的新娘子误会。”
玄昀几乎要撞墙了,额上青筋乱跳,道:“我根本不会结婚。你怎么能信那些谣言呢?”
赵佑安斜着眼睛打量他,不信道:“真的?皇帝赐的婚,你能跑?”
玄昀跺脚道:“真的真的。皇帝根本不会赐婚!”
赵佑安还是不信:“你如何知道皇帝不会赐婚?”
玄昀简直要翻白眼了,咬咬牙,耐着性子解释道:“皇后是有意让我和青霞郡主结婚,可是皇帝不同意。你想,皇帝一直忌惮玄家的势力,不可能让我与季国的皇亲国戚联姻,平白多一份力量来支持玄家。那几日我和青霞郡主在一起,是奉了皇后的懿旨陪她游玩,仅此而已。如今青霞郡主已经回国了。”
赵佑安不清楚这些厉害关系,只是见玄昀一脸诚恳,才点点头道:“好吧,我相信你。”
玄昀把他往屋里拽,“既然相信就跟我回去。”
赵佑安甩开他的手道:“不回去!”
玄昀转身瞪着他,眸光变得尖锐而危险:“为什么?”
赵佑安被他瞪得发毛,咬住牙迎上他的目光,道:“你总是要结婚的,没郡主也有别人!再说了,你身边那么多人,谁知道你啥时候就厌烦我了?我才不要当你的男宠!”
玄昀脸色铁青,双拳紧攥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我没有把你当
男宠,我……很多事情我身不由己。”
听他这句话,赵佑安忽然很泄气,往椅子上一坐,摇头道:“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不管你当我是什么,我们俩都长不了……两个男人有什么未来?”
玄昀一脸寒霜,眼底的桃花魅惑也转为冷冽森寒,一把将赵佑安从椅子上揪起来,怒道:“我不眠不休赶几百里路来找你,每天寝食难安地担心你,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吗?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结婚,也不准你结婚,你这一辈子只能和我在一起!自己说的话要算数,你敢反悔我就杀了你,大不了和你一起死!”
赵佑安也怒了——奶奶的,倒成自己的不对了!
他使劲掰开玄昀的手,跳脚道:“老子就不回去,还怕了你不成?你要杀我,杀好了!就许你风流,老子回家都不行啊!你是侯爷你就一手遮天了?老子不吃你这一套!”
玄昀两眼喷火似的,抬起一只手,却举在空中硬是落不下来。
赵佑安梗着脖子,道:“打啊,你打啊!你要不动手就给我滚出去,老子不伺候你了!”说着就把玄昀往门外推。
玄昀缓缓放下手,任他推,一直被推到门口。赵佑安把门摔得山响,彻底将玄昀隔绝在门外。
随着光线变得昏暗下来,周遭也变得安静下来。
赵佑安很奇怪,玄昀前一刻还要吃人的样子,后一刻便软不拉几可怜兮兮,这变脸也变得忒快了。是他终究对自己狠不下心,还是自己的话伤到了他?
赵佑安站在门边,心潮澎湃。一会儿恨他恨得要死,一会儿又觉得不忍心,真有拿头撞墙的冲动。
半晌,听见门外玄昀语调凄凉地道:“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赵佑安“哗啦”拉开门,叫道:“你这个闹心玩意儿,还没完了是吧?你说,我说过什么话?”
在门外,大白天光下,他才发现,玄昀下颌边一圈青青的胡茬,双目通红,形容憔悴,哪里还有平时神采飞扬的倜傥之态?
赵佑安动了动嘴,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玄昀露出一抹清浅苦涩的笑意,道:“你说过要娶我做媳妇的,你忘了吗?虎子哥。”
第四十三章:故人相认
玄昀露出一抹清浅苦涩的笑意,道:“你说过要娶我做媳妇的,你忘了吗?虎子哥。”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在当场。
玄昀乍见赵佑安安然回来,大喜过望,悬了多天的石头终于落地。当时只想把他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一顿。赵佑安似乎并不像自己一般高兴,这让自己很不舒服。原想解释清楚青霞郡主的事情便可以带他回去,谁想到他不但不愿跟自己回去,还说出没有未来这种丧气话。
玄昀真怒了。自己处心积虑在为两人谋未来,这呆子却临阵逃脱。那瞬间,他觉得自己傻透了,这段时间做的事情、操的心力,都打了水漂,全是白费劲儿。当时想干脆掐死他算了,免得一颗心水里火里的煎熬。活了十九年,只为这呆子尝过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的苦,他就没有一分体谅吗?
玄昀没想到赵佑安会发火。这呆子素来忠厚温和,能忍气能吃亏,这么多年没见过他发脾气,那要多大的委屈怨愤才能让他发怒?
不管他对赵佑安是如何用心,毕竟自己明面上是担着风流安宁侯的名声,还不得不一直做着风流戏。那些厉害关系无法向赵佑安解释,除了说一句放心,自己并没有给赵佑安有力的保证,如何要他安心?何况两个男人在一起本就惊世骇俗,他们身份差异又大,难怪赵佑安心里会担心害怕,甚至吃醋闹别扭。
玄昀在那一瞬看清了赵佑安的心意。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不是不愿,而是不敢愿。
只想着保他安全,给他一个简单的空间。却从没想过,他也是有自尊有血性的男儿,需要的是一份平等坦诚的感情。
他不懂自己的心,自己又何尝懂过他的心?
这样思量,玄昀顿时释然。转而想到赵佑安是认死理一根筋的人,既然决定离开自己,那么几句话是根本不可能说服他的。威胁、发火只会激发他的逆反心,还是得用哀兵之策,先安抚他心中的不平,再慢慢把事情说清楚。这种时候急不得,要来软的,要有耐心。
想通这一点,玄昀马上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果然,赵佑安至少愿意把他的话听完。
他打算把事情说开,没想到话一出口,先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十一年的酸甜苦辣蜂拥而至——那些难言的思念、那些无奈的隐忍、那些执着的守候,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害怕开口说出守护多年秘密的同时,也说出心底最深处的委屈和软弱。
这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壁王婶伸头进来,看见他俩,笑道:“小云在啊?虎子也回来了!哎,你可算是回来了!小云在你家等了好几天,每天都要去村头望,就盼着见你。”
两人转头,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王婶”。然后,互相望望,又不约而同地避开头。
赵佑安勉强笑道:“我今天才回来的……您有什么事吗?”
“我家做了馒头,想着小云没吃饭特意送过来。”王婶挎着篮子蹴进小院。
玄昀客气道:“让您费心了。”
“不费心。你走了好多年,都当你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这么多年没见,长成这样了。你不知道,你走那会儿,虎子哭成啥样,还病了好大一场。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啊!”
玄昀看向赵佑安。赵佑安撇过头当没听见。
王婶叨念了几句,喝了杯茶才离开。
玄昀把她送出门。转身正对上赵佑安瞪得溜圆的眼睛。
“我要在这里住,总要有个身份。”他解释道。
赵佑安怒道:“小云是你敷衍人的身份吗?”
一丝无奈滑过他的眼眸,他平静地道:“我是小云。”
赵佑安鼻头一酸,道:“骗人。”
“我没有骗你。”
“你以前为什么不说?”
“我不能说。”
“那你现在就能说了?”
“本来也不能说,可是我想说。”
赵佑安声音微微哽咽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玄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只木头雕的小蛟,递到他面前,道:“你送我的。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赵佑安接过小蛟。雕得很粗糙,表面倒十分光滑,显然是经常被人把玩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