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他和韩子黎没有接触过多少次,可韩子黎每次看到时翎,都会拉着他的衣角跟着他走到东走到西。
时翎曾经跟韩幽开玩笑:“你看你弟弟,又乖巧又可爱,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干嘛,你看上他了?”韩幽立马火冒三丈。
“他是你弟弟。”时翎眼角抽搐。
“就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才不省心,你看他这样以后怎么撑起一个家。我都快急死了。”
韩幽说,韩子黎很少离开韩府。
这次是跟着韩夫人去庙里上香,谁知一转身,没了人影。
“咳咳!咳咳!”很轻的咳嗽,却是压抑的痛苦。
时翎一愣,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病人。
“你还好吧。”
原本惨白的脸颊泛着嫣红,漆黑的眸子里却是一片朦胧。
“这里,是哪里?”沙哑的嗓音,伴着微微的喘息。
“小七找到的。要不要喝点水?”时翎看着染墨难受皱眉,完全不知道能干什么。
“咳咳!”
“你不能坐起来。我把水端过来。”
一连串的手忙脚乱,茶水滴答得到处都是。
“对不起,我一向很笨手笨脚。”时翎抓头。
“我知道。”染墨轻轻的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
略略泛凉的手指接触到滚烫的额头,时翎赶紧缩回手,抬头,刚好对上染墨的眼睛:“你烧得很厉害,我出去找人。
”
“回来。”
“……”
“大晚上的折腾啥。”
“你刚才梦到什么了?”寂静的夜里,染墨因为高烧而异常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却有很特别的质感。
“啊?”
“你不是都做梦做着做着跑地上去了么?咳咳!”染墨的语声刚带上些许幸灾乐祸,就被喉咙的一阵痒打断。
“你给我少说两句。”时翎白了他一眼,都伤成这样了都不消停,“我只是梦到了韩家的那个失踪的小孩。”
“你很喜欢他?”染墨看着时翎,略略迷蒙的视线被摇曳的火光蒙上一层异样的神采,可惜时翎低着头。
“很可爱的小孩,特别的乖巧。我哥一直说我小时候闹腾得不得了,所以我对那些乖巧的孩子特别的——怎么说,接
近崇拜——别白我,这是我唯一想的出来能表达我想法的词。”
“他一直穿白色的衣服,然后在袖口和领口有暗紫色的手工刺绣。其实他不见得就喜欢这么素的衣服,只是他母亲让
他穿,并且亲手为他绣了,于是,他就穿了。这些话都是韩幽告诉我的,我几乎没听到过韩子黎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个特别没主见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可我觉得,他只是太习惯一个人。反正说的话总是被
人反驳,还不如不说。反正想干的事总会被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想。久而久之,自然什么都没
有了。”
“你想得还真多。”本来染墨不想打断时翎的,可那样悲春伤秋的样子其实很不适合他,染墨怎么看怎么变扭。
“那不是没事干么?每天早上醒来看着水盆里倒映着的都是同一个样子。小七知道他想干什么,想要什么,可我什么
都不知道。”
那种看不到终点的重复,染墨自然懂。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追上他么?”
“话是这么说,可我到底想要什么呢?追上以后又怎么样呢?他为了我哥,那我为了谁?”
沉默。
“其实我理解韩子黎的想法,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不如按着别人的意愿去活。可惜……”
有风从窗子的缝隙里吹进来,墙上的影子微微摇晃。
染墨忽然觉得累,眼皮异常的沉重酸涩。
“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恨。”
“你说的太多了。”
“我知道——啊,我怎么脑子坏了讲了那么多有的没的,还是对着你这么个家伙!”时翎拼命抓头,一副痛不欲生的
样子。
“我怎么了?咳咳!”染墨想瞪他,却连稍稍把头抬起来的能力也没有。
“算了,反正上次也够丢脸了。你就一直看我笑话好了。”
“上次?”
“在扶芳阁那次。你故意装出个寂寞无助的样子骗我这个白痴!”时翎看着染墨一脸迷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他不是病人,估计时翎先踹他一脚轰他一拳再说。
“原来你这么记仇。”染墨闭上了眼睛,叹息。
“别搞得你那么了解我的样子。我还没问过你,你为什么总是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跟小七也是?”
“不算吧,那只是你的错觉。”
“吱呀——”时翎想说什么,却被房门从外面推开的声音打断。
肖肖的小脑袋从门缝里钻进来。
“你,你不是跟着大熊去韩府了?”时翎不知道怎么称呼肖肖,只是看着这样的小孩疏远不起来。
“恩。回来了。染墨,你醒了?”肖肖快步冲到床头一脸灿烂的样子。
“恩——”染墨很努力的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孩笑得无奈,“你的精神怎么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对了,韩夫人收我做儿子,以后我就叫韩潇,潇洒的潇。”肖肖笑得特别欢,他终于有完整的名字了
。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潇洒的潇是哪个潇。
“那你的父母?”时翎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知道。我是被一个老乞丐捡到的,他两年前得瘟疫死了。”
时翎说不出话。
“染墨,我不说话了,你管你休息,我在旁边呆着可以不?”肖肖却是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自顾自爬上床,贴着边
沿坐着,语气却带着小心翼翼。
“随你。”
十六
胡老爷子给七钥安排的房间相较起染墨呆的那间更小,更阴暗。
阴冷的湿气从地底蔓延,透骨的冰冷。
本来就是穷苦人家的破烂宅子,七钥自然不会要求太高。时翎的意思是让他跟着大熊回韩府,七钥拒绝了。
窗外风很大,树枝晃荡的厉害,连带着摇晃了月影,打在地上斑驳摇曳。
小狐狸趴在木板床上闭着眼睛,耳朵却是很精神地竖着。
肖肖说老头老太睡得早一般也不会没事打扰陌生人睡觉,所以让他放心睡。可小狐狸依然多留了一份心。
迷迷糊糊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隔壁房间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
其实七钥不敢睡熟还有个原因,他怕染墨万一醒了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时翎给惹火了。那小子暴力起来可不管你是
不是重伤在身都是一顿暴打。
染墨有个三长两短七钥是不在乎,可毕竟花了凌子枢那么多瓶瓶罐罐。看胡老头的反应就知道这些药丸肯定名贵得很
,就这么浪费了实在可惜。
只是动静很快就消停了。
似乎有对话的声音,却听不真切。
看来他们还聊得满欢的,小狐狸拿大尾巴蹭了蹭鼻子。
下一瞬,原本松懈少许的神经倏然紧绷。
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小心踩到落叶,瞬间破碎的声音。来人走得很急,却在隔壁的房门边停下,随
后寂静无声。
小狐狸睁开眼睛,动了动四肢。
这些家伙就是不让他省心。七钥开始觉得他越来越像大妈,处处管头管脚。
难保他不会成为第一只未老先衰的狐狸。
刚一出门,就险些撞上提着只木盆急急忙忙往外跑的肖肖。
“你怎么回来了?”七钥还在想有谁会对屋里两只图谋不轨。
“没什么事我就回来了。”小孩只停顿了一下下,立马提着木盆没了踪影。
“他急着去投胎?”
推开房门,一眼看到了瞪着眼睛一脸呆愣的时翎。
“不知道。”
时翎只知道肖肖对于染墨爱理不理的态度压根视而不见,小心翼翼的伸出手,似乎想替他盖好被子,谁知在接触染墨
手背的一瞬间,像火烧屁股一般立马滚下床,提了木盆就往外冲。
真的像火烧屁股,一点不夸张。
“他醒过了?”七钥走到床边,染墨依旧双眼紧闭。
“对,还说了不少话。放心,他死不了。”
“我当然知道他死不了。其实这家伙还是闭着眼睛看上去顺眼点。”七钥凑近了些。
其实何止是顺眼,染墨的五官其实很漂亮,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清雅秀气。只是他的眼神,太深也太冽,看着多少有点
惶惶然。
“哪里有。”时翎就是被这个惶惶然吓到的人。
“你那么讨厌他?”
“谁会喜欢被人捏在手里当动物耍!”
“……”还是到哥哥怀里寻找安慰吧。
七钥在肚子里偷笑,眼睛余角划过染墨苍白中带着怎么正常的红晕的脸颊,伸手,被掌心不正常的灼热吓到,“时翎
!你怎么把人给顾的!”
时翎傻眼。
最后七钥还是把胡老头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谁说年纪大的人睡眠质量不高,容易起夜容易失眠……这说法在胡老夫妇身上完全行不通。
七钥跟着肖肖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差点没被那双重呼噜声给震晕过去。
“他没事吧?”肖肖这小孩比七钥还要心急,尤其是在他找了干净的布条用冷水浸透替染墨降温,却怎么都没有成效
之后。
“我给你开过两个药方,把第二个煎给他喝发发汗就是了。我还以为天塌了。”胡老头摆摆手,打了个哈欠,转身回
房。
“他真的没事?”肖肖追了出去。
“真的没事。你这小孩……”声音越传越远。
七钥时翎对看一眼,面面相觑。
韩府会收肖肖做干儿子,其实是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
韩师爷和夫人一向夫妻相处和睦,恩爱无比,自然韩师爷从没想过娶一房小的,现在自然也不想夫人在承受丧子之痛
的当口还要看着丈夫跟别的女人搞不清楚纠结痛心。可韩子黎毕竟是韩家的独苗,外加韩夫人年纪也不小了,让她在
这个年岁说有就有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于是怎么着也得填一个进去补补。
于是肖肖自然是现成的人选。
他没有父母,本就孤苦伶仃一个人,又有过和韩子黎一样的遭遇,怎么也算有缘。
当然,如果韩夫人能再生一个儿子自然最好。即使这样的话,家里多一个人吃饭也不是什么问题。
“其实,本来娘她更想收你的。”韩幽对时翎说这话时,多少有点咬牙切齿。
“我?”时翎吓得跳脚。
“当然我把她的想法打消了。”韩幽对着天空翻白眼,她有想过也许会有哪个女人跟她一样瞎了眼看上时翎这个没用
的小子,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跟着她娘抢人。
当然她说服韩夫人的理由有点……“我跟娘说,时翎是要做你女婿的,怎么能做儿子!”
“噗!”时翎正姿势优雅地端着个古董茶杯品着上好的铁观音,一不小心茶水呛到气管里,一个天女散花外加呛得眼
泪鼻涕的。
“干嘛,你有意见啊!”韩幽瞪眼。
“咳咳!咳咳!”我能没意见么?可惜时翎说不出,只能一个劲的咳。
“你这个蠢蛋怎么这么蠢,连喝个茶也能喝成这样子的。”韩幽看时翎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挺心疼的,于是
嘴里数落手下轻拍帮他顺气。
“那个,三姐,你在这里啊?”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的树丛边上响起。
时翎韩幽都是一吓。
韩幽更是手下一个用力差点把时翎拍趴下。
这个女人是人么,怎么力大无穷的。
“你,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是肖肖,他显然对他的韩家少爷身份依然不甚熟悉,称呼一个姐姐还得舌头绕上半天。
“夫人,娘她有事找你。”这些天,韩夫人没事就拉着肖肖说东说西的。包括树林里的遭遇,包括肖肖小时候的挣扎
求生,当然也包括韩夫人自己对孩子的回忆。
肖肖虽然心里很担心染墨,但看着韩夫人微红的眼眶怎么都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担心什么,那边有小七看着呢。”时翎对此总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你很讨厌他?”肖肖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其实也不至于。”时翎没想到肖肖突然扯到这个上面,但毕竟是个小孩子,时翎只当是他好奇心太盛,“虽然刚开
始见面确实不是怎么很愉快,但他其实也没做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被人当傻子耍这事时翎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个小鬼。
外加他也没说谎,说讨厌,确实过了,他还没小心眼到这地步。
肖肖盯着时翎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到说谎的痕迹。
“干嘛,不信我?”时翎被看得发毛。
“没有。”小孩眼珠滴溜一转,立马跑得没了影。
“这小鬼在玩什么?”
似乎是所有的雨都在之前下尽了,这几天,天天艳阳高照。
小狐狸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安静得很,任由染墨的手在他的背上轻抚。
柔软的皮毛,很滑很顺,还能感觉到皮毛下的体温。
阳光透过门框,在地上划出明暗交错的一线,很亮的一片,几乎晃花了染墨的眼。
小狐狸忽然轻轻的动了动,染墨收回手。
银光一闪,七钥好好的坐在床尾。
“最近怎么老困。”七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
“之前太累了。”
“以前也会困,但好久都没睡得那么熟了。”
“以前,那个叫时砚的是不是很喜欢在你睡觉的时候摸你的毛。”漫不经心的语气,染墨问得就像询问天气一样简单
。
七钥动作却在一瞬间明显一滞。
染墨却是很轻的笑,不带讥诮,只是单纯的好玩:“看你睡觉的时候很不安稳,所以就顺便——摸摸你。谁晓得,你
突然间就安静了。”全然调笑的语气。
“我衷心的希望,你永远半死不活地躺着。”七钥眯着眼睛,恶狠狠的说着最恶毒的话。
“那样的话,谁来摸你。”
瞪:“想死早点说。”
染墨的眉毛一抖。
枕头旁边整整齐齐插着三根冰棱,离他的脖子不过一个手指的距离。
“我是说真的。”染墨的语气忽然变了,依旧深沉的眸子突然间有些逼人,“那个叫时砚的不在的时候,我就勉强代
替一下好了。”
七钥沉默,爪子痒痒。
“反正摸美人,对我没损失。”立马恢复无赖口吻。
眯起眼睛。
“妈呀!”只一道银光一闪,染墨的手臂上忽然攀上了一只狐狸。
血淋淋的三道血痕。
“喂,我重伤在身!”染墨看着自己鲜血淋淋的手臂忽然觉得两眼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