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沂瓷虽然和以往一样温柔的笑,只是笑容中不再带有浓浓怜惜,反倒多了几分与琢磨不透。我看不懂,也不问,静静等待。
终于,一个仲春的夜,沂瓷带着浑身酒香在夜幕中前来,我刚推开未央阁的门,就被收于一个温暖的怀抱,如墨的青丝从他的肩头滑落,滑过我的脸,他的头偏在我的肩头,喃喃地自语,只有两个字,子墨子墨,婉柔地呼唤。于是,我明白了。
烛影摇红,辉映一室春光。
白衣垂地,摇曳生姿。玉冠解散,青丝缠绕。
雪白的肌肤露在烛光下,点点反射流光溢彩,绯红的薄唇轻吻,炽热的吻印在额头,眉宇,脖颈。
眉间的朱砂瞬间殷红至极。
层层叠叠的轻丝罗帐内,一枕乌丝纠缠缭绕,轻声地呢喃,细碎地呻吟。
窗外,月光似水,清风细吹,吹得轻纱曼飞。
那一夜,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翌日清晨,醒过来时身旁的人已不在,房前屋后都没有他的踪影,只是梳妆台上多了一张薄薄的词赋:
冷月红尘,妖娆幻欲身。淡笑朱砂动,对镜梳发人。
含花俯腰问,柔态妩媚深。秋水婵娟转,如丝欲火焚。
玉莲步金门,娉婷柳腰身。桃上天魔舞,沉迷世销魂。
蜂蝶乱纷纷,真情值几文。红绫锦缎满,金银堆砌真。
袖展艳衣褪,雪肤半陈。翠眉萌春意,一方纱蔽身。
匆匆夜已深,庸懒独卧晨。真阳食却饱,胭脂半舔唇。
瑰丽态清纯,谁知我妖身。可笑世间事,只论假是真。
艳丽的词调,堆砌的华丽辞藻,读着读着,心口却阵阵悸动。熟悉的梅花小篆,苍劲有力,柔中带刚的笔法,陈旧发黄的纸张,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如杨花般温暖轻盈的微笑,她眉间的朱砂,殷红似血。执词的手轻轻颤抖,原来,他早已明白。
这日,从早等到晚,我终未等到他。直到深夜,婢女青衣慌张地进来叫我。
穿上白袍,簪上桃木簪,铜镜中依旧是绝世的容颜,只是表情哀伤决绝。
穿过深夜的雾气,在提着大红宫灯的婢女的带领下,我来到了正殿。这是我第一次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
这里,是皇宫。我住的未央阁不过是众多宫殿中的一座,而那个每天到未央阁的男子,我始终不曾熟悉他,他,是当今的圣上。
正殿中,寒冷的紫金砖,寒气逼人。空旷的大殿中,只有面色苍白躺在卧榻上的沂瓷和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御医。见我到来,御医的脸上显得有份喜色,摆手招呼所有下人退出正殿,关上大门。
他仔细地打量我,尤其对我眉间的朱砂格外关注,面容从震惊转为叹息。半晌,他开了口,子墨,你可是叫子墨吧,你可知为何让你半夜来这深宫?
我摇头。
他却说,不,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他的白须颤抖,叹息,伸手指向卧榻上的沂瓷,你可知,他是为了你而中的毒?
我一瞬间面色惨白,中毒?
是,他的目光炯炯,殇妖,一种慢慢积聚的慢毒,爆发时后果不可估计。
我惨笑,为何说是为我而中毒?
老御医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朱砂说,我为你讲个故事吧。
五年前,皇上只有二十岁,当年跟随先王下江南,在江南遇上了一个绝世的女子,那个女子,笑容婉约,眉间亦有这朱砂。皇上一见而倾心,爱上了这个他注定得不到的女子。那个女子,没有姓,名叫,未央。皇上不顾先王劝阻,把她带到了皇宫,但太子的正妃只能是名门贵族之女,怎么可能是一个江南的落魄女子,可惜皇上心意已决,除未央,谁都不要,激怒了太后。于是,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用赏赐的名义赐予未央一把桃木梳,让她日日梳妆之用,并桃木梳上下了毒,就是这种殇妖。桃木梳上所带的毒,如她一般的冰雪聪明,未央怎会不知,但她也明白后宫的暗斗,于是并未点破。当年未央正受宠,皇上日日住于未央阁,也日日亲自用这把桃木梳为未央梳妆。七日后,未央便毒发而死。这个故事,你可知?
我点头,知道。
但故事并非结束于此。未央死后,皇上终念念不忘,并时刻悔恨自己的不知,亲手断送了未央的生命,他登基后,把未央封为了皇后,为她立了名牌。后宫之位,一直空缺。就这样,皇上守了五年。
且,未央本有个亲弟弟,一样的绝世貌美。五年后,皇上又下江南,正巧遇见了与未央一样眉间有朱砂的你,子墨,未央的亲弟弟,便把你带回了皇宫,藏于未央阁。起初,他只是出于对未央的内疚与后悔,以及对你的怜惜,后来却不知不觉爱上了你,爱之深入骨髓。这,你可知?
我摇头,不知。
但子墨进宫的目的,并非这样简单。他因是未央的亲弟弟,为了给姐姐报五年前的后宫之仇,他也选择了这样决绝的办法——殇妖,同样的一把桃木梳。皇上其实早已明白,只是不说,因为他爱你至深,更对你的姐姐抱有惭愧,于是纵容你,包庇你。直至今日,殇妖的毒终于爆发……皇上,生死未定。
可,皇上昏迷前最后的话却是,莫怪,莫怪……
御医的故事终于讲完,我轻闭眼,睫毛微颤,身体僵硬而渐渐凉意。
不知为何,却唇角一勾,笑得妖气而悲怆。
是,是,我确实是未央的弟弟。
是,是,我进宫确实另有所谋。
未央未央,笙歌夜夜人未央。只是,她太过痴情,以至于此。
五年前,姐姐的死让我深恶痛绝皇家的人,发誓要为姐姐报仇。为了报仇,我等待了五年。从五年前,我到了清风阁,就无法自拔了。我求楼逸风教我如何掩藏真正的自我,求他为我寻到了带毒的桃木梳。然后,就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我所作的,都是为了今日。
今年上元,我终于等到了,于是入宫,完成计划中的一步又一步,只是错过了他的深情……
只是,我是不是一直在骗自己,掩藏得不够深,不够隐蔽,是不是我躲不过自己的真心?
殇妖,只要七日就可爆发,短短七天,而我却硬把这个过程拖到了半月。为什么,舍不得那温柔的笑容……每一日,梳过他如墨的发丝,手就会不自觉地颤抖,于心不忍。
他明白,他早就明白,却依旧宠溺地对我笑。这,我亦不是不知。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我如同未央,深陷情关却又复不可苏醒。
你不是一个应该出现的人呀。御医的眼底有深深叹息。
是,我……
只是你已经出现了,你就再也没法离开。
为什么?
救,或是不救,你只可选其一,只是选择了就没法后悔了。
我沉默良久,不知何解。
选择,意味着再无法后悔,哪怕上至黄泉下至碧落都不可悔。
良久,地上落下一把桃木梳。纹理依旧清晰而质朴。
我淡然地丢下,转身而去。推开沉重的朱门,夜风拂来,灌满我的衣袍,第一次如此寒冷。夜色中,我的白袍衣袂翻动。
又到了未央阁,继续日复一日地等待。
婢女们说,我变得更安静而寂寥。我淡笑不语。
我不是寂寞,只是在等待。
半月后,夕阳西沉,余辉洒满未央阁。熟悉的身影踏着夕阳而来,对我温柔地笑。子墨,子墨,他的声线清越悠扬,亲切地叫我。我一愣,随即被他紧紧抱于怀中。
殇妖,非无解。它的解法之所以难寻,是因为和它的毒一样。
它的毒,之所以如此之毒,不但在于殇妖本身,还在于殇妖中混合了下毒人的怨气与诅咒。
它的解法,也需要下毒人的一部分,只不过是,血。
桃木,是灵木,可制毒,也可解毒。我在梳上放了毒,也滴上了自己的血。桃木吸收了我的血之后,纹理才如此清晰而自然。眉间的朱砂,才如此妖冶的殷红。
毒,之所以毒,也在于,它也是解。
只是至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一把桃木梳,那把梳过千万纠缠的情仇爱恨的桃木梳。
眉间的朱砂一如既往地殷红。
我终于可以放下什么了。
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
从十四岁的那年那月那日始,到十九岁的这年这月这日终,我终是等到了。
用五年的时间去等待,去见证。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等待的,到底是什么。
——幸好,真的明白了。
否则,就永远等不到了
我要的幸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