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成长条带状,整个东面临海,西面毗邻闵州,闵州多山,因而此地的气候常年稳定,既不似京城那般干热,也不似江南通州立夏过后那般酷热难耐,而是让人遍体通透的舒适。但又因滨州地势较低,形成了大片盐碱地,植被动物种类稀少,使得此地远不及江南京城那般繁荣富裕。滨州的总人口也是各州中最少的一个,其中一半都是渔民,这可以说是滨州的一大特色。
言归正传,禾后寒现在正因这滨州的当地特点而焦虑。
在这样一个一目了然人口稀少的州郡,要想把他们四个格格不入的外地人藏起来,还要攻克七巧教的机关巧弩,其可行程度几乎为零。禾后寒看得清楚却无能为力,在望海崖那样一个几乎除了渔民就没有别的生物的地方打七巧教的坏主意,就好似一只鲜艳的虫子明目张胆地在人的眼皮子底下乱飞,且等着被人一掌拍死罢。
禾后寒一行人此时正隐蔽在滨州大镇石斗外围的小树林里,一筹莫展。
在来滨州的路上,禾后寒想了很多。从伪装隐藏琢磨到机关的类型,他甚至考虑若隐蔽到野外的种种琐事,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滨州的地貌竟然如此特别,这叫他之前的一切设想都做了无用功。
“望海崖周边地势一览无余,只有大海和沙滩灰岩。”沉默半晌,还是禾后寒先开口说了一句。他刚刚独自一人潜到七巧教周围探查的时候天际还略带微光,此时却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
钟泰夫妇原是想同他一起去巡查,但禾后寒谨慎至极,生怕打草惊蛇,人多惹人眼目,便只身一人去看了,这时他便负责其解说来。
常思拧起两条细细的眉毛,犹疑地问道:“难不成一点办法都没有?”
钟泰夫妇虽一言不发,看起来倒还不算绝望。
禾后寒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了。”
这时却听钟泰夫妇中的汉子——钟子开口道:“不然,属下以为尚有一丝机会。”
此话一出,禾后寒与常思的眼神登时转向他,只听钟子又道:“季堂主可否详细说说望海崖地形?”
禾后寒点了点头,道:“望海崖地处高坡,整体多为灰色岩石,约有三分之一个崖体探出海面。”
钟子皱眉思索片刻,又问:“可是灰疏质岩?”
禾后寒想了想,回道:“我并未靠近,因而无法确定。不过,离远看去,望海崖颜色分布并不均匀,有些地方灰色极浅,有些部分又有些发黑。我想该不是花岗岩。”
钟子立刻大喜道:“堂主所言不假,既是如此,属下便有八成把握猜测望海崖整体该是由轻疏岩构成——这类岩质多易在海边形成。”
禾后寒一看,心中明白钟子是有了办法,只等着钟子继续说。
果不其然,只听钟子又道:“轻疏岩质层多空隙,表面凹凸不平,因而颜色不一。其质地疏而脆,若要形成规模并不容易,多半累积厚度稍稍超过临界,便不堪重负而坍塌。像望海崖这样巨大得能让七巧教建教的更是十分少见,因而属下估计其探出海面的部分必有大量窟洞。”
禾后寒霎时明白了钟子的意思,问道:“窟洞……你的意思是,我等可以躲在这些窟洞里?”
钟子道:“正是。”
禾后寒想了想,眼神落到常思身上,神色放得很缓和,看起来真诚得紧。常思楞了楞,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紧张。
只听禾后寒道:“常姑娘一路辛苦了。明日我与钟泰夫妇便打算隐蔽到望海崖去,其艰苦和危险都不可与先前的行程同日而语。常姑娘乃小丘仙药仙堂下任堂主,又是姑娘家,身娇体贵,随我等同行至此已是不易。江门主将常姑娘托付与我,我不敢叫常姑娘再置身于险境之中。”
常思脸色一变,禾后寒的意思是要她留在这里,常思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禾后寒要将她扔在这里,禾后寒要将她自己留在这里。这个念头叫她心脏乍的抽紧起来,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禾后寒观察着常思的脸色,看她神情有变,只道这小姑娘恐怕是不服气,心中有些懒得理会,却又不得不解释道:“此处已是七巧教地界,我等不可贸然出现,常姑娘却可以代我等置备一些必需品。况,常姑娘乃医者,我等若受伤还要请姑娘救治,因而常姑娘要待在安全的地方,以提供后援。”
这话倒是真的,禾后寒目光放得极为体贴温柔,叫江盛见了恐怕就要晕头转向心醉神迷了。不过,这皆是刻意而为。禾后寒接人待物,为人处世皆很有一套,可以说十分的有眼色。按理说这样的人于情事一道该是十分透彻的,可惜禾后寒长到这个岁数还从未动过情,自己尚混沌着,又上哪里猜得别人这种心思。况现今他身负重任,这儿女情长更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常思眼圈慢慢又起了红,纵使明白这些道理,她仍觉得委屈。
常思这姑娘相貌标志身材曼妙,是一个颇具富态的小美人,且身份高贵,更难得的是,她还不是个没脑子的花瓶,而是真正身怀绝技的。这样有才有貌的姑娘,从小就是被异性捧大的,她要是对哪个男性表示一点好感,那人都会乐得找不着北,恨不得把她供到天上去,她使点小性子,自会有人去讨好她。她与禾后寒成长的环境正好相反,追求她的异性太多,她反而没机会与一个深入交往,见得太多,她只觉得天下男人都一个样皆配不得她。
常思在过去许多年,眼中只有江盛这么一个青梅竹马,这也是因为江盛确实出色,相貌英俊又武功盖世,兼之对她还十分照顾,同那些只知讨好她的男人不同。
常思一直觉得这样的男人才能做她的情郎。
可是,现在她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斯斯文文清俊得很,大部分时候都不动声色叫她心怀忐忑,偶尔温柔地笑一笑却叫她欢喜得心疼。这个人在江湖上名不见经转,对她也没一点宠溺,这个人——与江盛几乎是两个对立面,可她喜欢他,喜欢得发不出一丝脾气,喜欢到委屈。
半个月孤男寡女共乘一骑,耳鬓厮磨,也只有禾后寒这种心思压根儿不在这上面的人才会毫无感觉吧。常思正是十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这样漫长相依的旅程,对方又是那般人物,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要动情。
禾后寒回到房间考虑明日需准备的物事时,常思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辗转反侧着。可那注定无法叫禾后寒知晓,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心神去考虑别的什么,事实上,就算他发觉,估计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也只会做不知。
常思这段感情注定只有付出,难以得到回报。
夜,戌时。
石斗镇外小树林。
常思把一个大包裹递给禾后寒,道:“我说自己是来找亲戚的,下榻在镇西宝珠客栈,这些是你交待我要买的东西。”
禾后寒点了点头道:“出来时有无碰到别人?”
常思摇头道:“你放心,我的轻功可与医术媲美。”
禾后寒心里只觉惊奇,心道这姑娘倒真得意,一句话夸了自己两遍。
殊不知,常思最想说的却是那句你放心。
他只道:“那便好,姑娘辛苦了。时候不早,未免人发现,常姑娘还是快回去罢。”
常思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庞如玉盘般皎洁动人,她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半晌却只讷讷道:“你……万事小心。“
禾后寒只点头略作回应,转身时一袭黑衣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夜色,平滑得不见丁点起伏。
这让常思突然惶恐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好似眼睁睁地看着一件极为珍视的东西从她手心里倏忽地流走了一样,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再也看不见摸不着。
不过,这都是陷入感情的小女儿杞人忧天罢了。禾后寒的命长着呢——
第三十六章:丞相有何难(下)
禾后寒此时正同钟泰夫妇一起快速轻悄地向望海崖靠近。
极广袤的深深天幕,万里无云,只天上一轮明月肆意铺洒光辉,使得灰色的岩石和沙滩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一般润泽动人,要被收进宝塔里妥善珍藏。
但禾后寒没心思感叹这般美景,月光太亮,地面上的一切都分毫毕现,这种天气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钟泰夫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禾后寒正皱眉凝思,就听钟子开口道:“月色过亮,需从海底摸过去。”
禾后寒会水,但远算不上善水,更何况他要渡的是天下之水大海。事实上,昨天才是禾后寒人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他没有一丝把握自己能够闭气在海水里顺利前进十数丈。
钟子似乎看出禾后寒的顾虑,又道:“季堂主请放心,属下会紧随其后,堂主尽管向前游。”
禾后寒一听这话心中就有底了,钟子泰子这对夫妇皆是寡言之人,寡言之人通常不说大话,既然钟子敢这么说,禾后寒以为,他必然是有把握的。这么一想,禾后寒道:“那便有劳了。”
禾后寒翻了翻常思给她的包裹,找出一捆油纸,脱下衣服将其紧紧捆扎起来拴在背后,这时他身上只剩下一条亵裤,被夜里的海风一吹,整个人就变得有点湿冷。月光使海面变成了一匹无可比拟的铺敞于天地的银绸,随着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海浪波动着,起伏着。
禾后寒深深吸了口气,划进了海水。
几乎在同时,他就感到了肩头覆上了一只手,那手使了点力道,压着他把重心不断前移,直到整个身体几乎水平于海面。禾后寒并没有睁开眼睛,海水持续向上的浮力和视觉上的黑暗让他有些难耐,但他只能相信肩头的那只手。
钟子的速度比禾后寒想象中快得多,在他还还存着口气的时候,肩头那只手已经在推着他向上了。
禾后寒钻出海面,用手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打量四周。
钟子手中握着一根赤色长棍,泰子已经开始用手里的黑钩子沿石崖向上攀,身形矫捷灵活,钩子和石壁之间只有细不可闻的几声轻擦,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禾后寒喘了几口气,略作打量,心中便有了数。钟子泰子手里拿的都是可以在海中固定身形的器具,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在水下潜伏那么久,海浪的推力和海水的浮力会把他们很快就拱出水面。
钟子把赤棍插进岩石的缝隙,一个反手就将自己甩了上去,他稳稳地站在棍子上面轻声道:“堂主请跟上,泰子已经在上面找到可容身的洞窟了。”
禾后寒抬头看了看,把油纸包换到身前,又将手中拿着的佩刀离刃拴在背后,用双手抓住那赤色长棍,左脚抬起蹬住岩壁,腰身弓起一用力就将自己整个身子捞出了海面。电光火石之间,他伸出一只手向上摸到了一处岩缝,这时他伸着手臂将自己悬挂在崖壁上。
钟子见禾后寒这个姿势并不轻松,连忙用脚尖一抬一压将赤棍勾出,往上面探了探,接着用力地将棍子嵌进石缝,再次翻身而上。
如此重复几次,钟子先到了泰子找到的洞窟,回身探出一只手拉住禾后寒。
洞窟很低矮,不足一人高。因而禾后寒只能爬进洞窟,但即便这个姿势非常不舒服,他还是舒了口气。只靠一根棍子从海里沿岩壁向上攀爬十几丈的距离,这绝不是个轻松的活儿,这需要要极高的轻功和灵活的身形,还要有不错的运气。
三个人挤在一个不大的洞窟里,显得有些逼仄,禾后寒在最外面,他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递到里边,道:“此时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子时,我们子时上去。”
话音刚落,禾后寒突然感到脚踝缠上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这让他浑身抑制不住地一抖,禾后寒全身都是咸冷的海水,冷不丁这一下,让他悚然一惊,条件反射的就想甩开脚上的东西,不过这时他极快的反应制止了他。首先,狭小的窟洞不适合让他做大幅度的动作,其次,禾后寒并没有感到一丝痛意——这热乎乎的东西显然并无恶意。
果不其然,只听蜷在最里边的泰子突然开口道:“季堂主请稍安勿躁,这是属下自小养大的玉线,天生喜火,蛇身常年温热,可助人迅速去除湿寒气。”
禾后寒惊叹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完这话,他又有了疑惑,便向泰子问道“既然此蛇喜火,它又是如何从海水里过来的?”
泰子便道:“季堂主好思虑,玉线的确不会水,但属下还有一条银线与其相配,银线喜水,两蛇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
说这话的时候,那条玉线已经绕着禾后寒的双腿游走了一遍,禾后寒估摸着这条蛇大约只有三指宽粗细,身子虽小不过本事却着实不可小觑。只这么一会儿,禾后寒就觉得浑身热乎了起来,最奇妙的是,他的裤子仍然潮湿,他的身体却由内而外的干爽起来。
那蛇游走了一圈就爬了下去,十分的通人性。
禾后寒跟着他师父青山,见过不少奇珍异宝,阅历是有的,这般奇妙的生物他也不是没见过,但少有能被人驯化至此的。泰子从头至尾也没做什么大动作,没说过什么,这玉线蛇却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这般听话有灵性又不需约束的生物是十分罕见的,更何况还不是一条,而是一对。青山大师那只白毛鸟儿倒可与之想提并论,但那却是他行走多年万里挑一的。
禾后寒这时才体会到泰子先前在路上说的,代代相传的家族奥秘,的确不是他能理解的。
这时只听泰子又冷不丁说道:“堂主,银线回来了,属下肯定这窟洞底下还有更大的空间。”
第三十七章:丞相有何惧(上)
禾后寒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思索了片刻。从某方面而言,禾后寒是十分信任钟泰夫妇的能力的,譬如此刻,泰子说这下面有更大的空间,禾后寒就相信有。
在这个基础上,禾后寒考虑的是:是按原计划继续向上攀岩,还是向下方探进。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向上爬毫无疑问他们会有一定收获,不论多少总会有些发现,但这显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向下,很有可能会一无所获,但另一方面,在岩石窟洞中探察会相对安全些……幸运的话,如泰子所言,下面有一个较大的空间,这无疑会对他们日后的探察行动起到不可预知的积极作用。
如果考虑到稍为长远的意义,禾后寒以为向下探察较为合适。
这么想着,禾后寒便道:“既然如此,钟子试试能否从这里下去?”
钟子应道:“堂主请稍候。” 又道:“泰子你和我换一下位置。”
窟洞中光线不佳,禾后寒看不清钟子怎么动作的,只听梆梆梆梆梆五声硬物撞击的声音,泰子就往禾后寒这边又靠了靠,钟子俯下身子,看起来力度非常大的向下一压,就传来哗啦哗啦一片碎石落地的响声。
钟子率先探身进去,他用棍子卡在那一人宽的洞口,整个人都吊了下去,这时只听得里边钟子用脚尖试碰着岩壁发出的声音,过了半晌,只听那棍子往边上一窜,钟子在下面手一撤,紧接着就传上来一声轻巧的落地声。禾后寒听得清楚,并不多问,只看着泰子也向里挪到那洞口,灵活地滑了下去。
禾后寒下来的时候,钟子已经在前面点起了火折子,火光在把周围的石壁照亮。这的确是个不小的地方,三个人可以直立并排且四周还稍有余地。
禾后寒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这种空洞想必在这崖体内不只一个罢。”
钟子看了泰子一眼,泰子应道:“且等银线回来方可确定。”
禾后寒点了点头,心中却已基本确定,看钟子的样子,想必也是和他想到了一处去,因而才向泰子求证。
这石洞内的石壁表面十分粗糙多孔,决非人工施为,且空气流通又十分清新,显然是因这崖体内外相通所致,若只有这么一个空洞,就不可能有如此流畅的通风。若这么大的窟洞是自然形成,这里边自然还会有其他或大或小的类似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