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旭安身上,一晃两年,除了王旭安,没让别人近过身。
从十三岁出落到十五岁,小孩子长得快,李湄玦转眼与王旭安差不多高,眉眼长开,疏朗有致,温和柔媚之余多了蓬
勃锐气,比不上李湄芳的貌,气质却更上一层。学艺上,身段和唱功皆有所成,生旦净末丑,扮什么像什么角,捧场
的人日益多起来。
又是一年夏,大热的暑气后,泼啦啦下了一场雷雨,雨歇下来时候,天还亮,太阳在上头,没有燎烧的火气。
通往李家院落的石板路湿漉漉,走在上面有点滑,路两边的墙壁老旧得发青,摸上去,参差不平,不知道哪个朝代修
下来的,墙缝里都钻出密密的杂草。
晃着手里打来的一小瓶芝麻油,轻哼小曲,朝家里走。
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陈玉绘像坠进没前没后的过往,李湄玦的过往,看着熟悉的陌生的街景、人物循次闪过眼前
,看得见,发不出声,跳不开来。
在做梦吗?脑袋里清晰地浮现这个念头,因为在做这么长的梦,所以累,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疼不得,哭不得。在
梦里,所以,眼睛看的方向,手触摸的地方,嘴巴里发出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左右不了。
若是梦,怎么如此清晰有条理?像真实在发生的,越来越陷进去,飘忽移动,连触摸墙壁,指尖体验到的粗糙感,提
着油瓶子,瓶绳子勒进指肉的不适感,哼着小曲儿,闲暇午后的疏懒感,都严丝合缝,竟像自己是鬼,附到了梦中的
李湄玦身上。
是梦的话,快点醒吧,四肢沉重,脑袋发胀的感觉不好受,被强行灌入别人细微感受的体验,更不好受。
墙檐滴答落着水珠,墙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提着油瓶的少年人停下脚步,停止哼唱,侧耳听了听,欢快地跑到
门边,推门进院。
木桩子搭起来的木台子上,一个穿着锦绣花衣的旦角正甩着袖子唱词儿,头面没有带齐全,乌黑的头发拿发油撸齐了
,收了几根小辫,依次儿拿珠子簪了,鬓边傍了朵白花,楚楚动人的摸样,真似个病西施,唱腔委婉,身姿娇柔。
院里外的人不知道都去哪了,空荡荡一片。台下一溜几排凳子横七竖八放着,李湄玦的二姐姐李春弋穿着一袭男式日
常长褂,坐在第一排,看见李湄玦,眼神一瞥,不说一声,大步往台后去了。
戏台上,李湄芳在唱。
戏台下,李湄玦安静地坐在第二排的椅子,趴在前面的椅背上,安静听曲儿。
曲子是《白兰裳》,讲一对相爱的恋人,被双方父母分开,一死一活,几番轮回后再相逢的故事。虚幻的朝代,千年
不改的痴情和哀凄,听得人心里泛起点点水波,许多伤感。
谁都希望无所保留的付出,天荒地老的感情,执手一生的伴侣,但是,这样没有瑕疵的感情只在戏里,哀伤和甜美都
加上了浓重的油彩,戏子眼角眉梢的情意流转,把听戏的人勾进了不存在的世界。
李湄玦想起,这出《白兰裳》排戏时,二姐姐拿着剧本不屑地说,若是他,必不会一辈子苦苦思念死去的妻子,生死
别离无望,不若同归黄泉畅愿。
人的身体毕竟脆弱,折不起过度损耗,李湄芳酒醉金迷的日子一过长,身体就大病小病不断,李家的小灶上不间断地
煎着黑浓的药。欢洽的恩客仍频顾往来,不知死活地混闹结果就是,彻底躺在榻上,连台都登不了。
幸好,李春弋和李湄玦都能担纲上台,李家班场子落不下。
李湄芳病后,整天躲在大屋里,外面一步不走。医生说,忌与人来往,李家爹娘干脆连自家人都禁了出入,李湄芳的
一应吃饭尝药,洗浴换衣,都由李二姑娘一个人揽下。连李湄玦见大哥都少了。
所以归家听见李湄芳唱戏的声音,心里高兴,大哥能上台唱戏,是大好了吧。可是听着台上唱功不落,曲调却愈见悲
凉的走向,心里又一分分吊起来,大哥这哪是好,分明入了魔症了。
调子愈下滑时候,戏台后蓝帘子一掀,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武生,手里执剑,唱腔罡气十足,硬生生把旦角滑落的音
拉扯起来。是二姐姐。
李湄玦听着戏台上两个人配戏,只觉不知沉入戏里戏外,看的听的,无一不好,花旦美貌温婉,武生俊帅霸气,非常
的般配。这是他的大哥和二姐。
正唱到兴头上,花旦一个前仆,没有前兆地呕出一口血,生生溅了白里生花的锦衣,蝶一样轻飘飘的身体落在武生的
臂弯里。
李湄玦惊得站起来,手里的瓶子哗啦啦撞到椅背,掉到地上,打了个圈,扎了绳、包着瓶口的油纸松掉,黄冷冷的油
渗了泥土地。李湄玦疯一样跑过去,看着铁青脸的二姐姐抱了大哥跳下戏台,急道:“快去找大夫!”
李湄玦跑得飞快,陈玉绘感觉自己也在跟着跑,李湄玦心里的惊和急,也渡到了他的心里,他是他,他不是他,分不
清了。
李湄芳的病情加重,有相好的来打听,都被李春弋赶了出去。
李家班的生意和李湄芳的病一样不景气。
本来就是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靠李湄芳的几本曲子撑着,现在,角主儿倒下了,看着离好的日子远了。剩下的人,可
挑可拣,长得不如大的好,性格不如大的柔,唱得马马虎虎,到底吃的不会交际应酬上亏,现在看得过去的场面,迟
早会散尽。
李家爹妈熬不过,叫了常有来往的王旭安来想办法。
王旭安这外表光鲜,腹中草莽的泼皮公子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浑说让李家爹妈拿出体己银子,治几桌上台面的席,但
请来往过的、熟的、不相熟的公子老爷都来吃酒,稳稳昔日交相往来的情面。
李家爹妈想不出别的好办法,竟真真去置办了,就在那现成的院子里,摆起席,架起台,让班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收
拾齐整了,唱戏,鼓乐,陪吃酒,务必令宾客欢喜。
第三十九章:宴客
李家班摆席宴宾客。院子里的流水席,怎么能邀得来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人,邻里或同行,顾着他们面子的过来吃了盅
酒,说几句好话,坐了坐就走。酒过三巡,剩下的都是平日里花街柳巷宿惯的无赖公子。
天色暗下来,撤了桌,摆上果案,烛台一盏盏端上来,院子里的墙角、屋檐、树干上、戏台两边都挂上了一串串小巧
的红灯笼,看过去,星星点点,好不漂亮。
台上好戏一出接着一出,台下,宾客满满,嬉笑叫嚷,毫无顾忌,看着是十分热闹。
李湄玦对着镜子化妆,他刚唱了出旦角,来不及休息,洗了脸,又换上武生的戏服。
王旭安拿着酒壶酒杯进来找他,见他忙,就在一旁坐了。
“你不在外面招呼你的狐朋狗友,来这里做什么?”李湄玦拿了笔在脸上细细描绘。
“你这么说他们,他们听见了,可不依。”王旭安笑,“我这不是嫌外面太吵,来看看你。”
“你只会嫌玩得不够热闹吧?”李湄玦冷哼一声。
“何必这么说我,我真是好心。”王旭安苦笑,倒了一杯水酒,端端正正送到李湄玦眼前,说,“来和你共饮的。”
李湄玦别过脸不喝。
“你平日不是爱喝小酒?”王旭安纳闷,“这可是我从青帝寺求的,要不是我和那寺里和尚相熟,也讨不来。你倒不
稀罕了?”
李湄玦听他这么一说,酒虫勾起来,凑过脸,就着王旭安的手,细细品了。
“如何?”王旭安喜道。
“不错。”李湄玦一饮而尽。
王旭安眉开眼笑:“我就猜,你会喜欢。”连着倒了两杯,与李湄玦饮。
再倒时候,李湄玦摇头:“不喝了,还要唱戏。”
“那我留着,等你下来,我们再喝。”王旭安端着那装了酒的杯子和剩了酒的细嘴小壶,笑而不语。
李湄玦画的是武生妆,但因人生得秀气,画了,也是凤眉俊目,说不出的好看。他抹了因酒意湿了的红唇,重新抿上
深朱颜色。端详好了,站起来。
这个角色,都是李春弋在扮演,怎么……“怎么没看到你二姐姐?要你辛苦?”王旭安装不明白。
李湄玦看了他一眼,道:“大哥午间又不好起来,离不得二姐。”
“哦。”王旭安轻应一声。
前台敲鼓了,李湄玦提了过长的衣摆,赶过去。
“我等你出来。”王旭安叫道。
李湄玦一溜烟就没影。后台,东西凌乱,偶然几个戏子匆匆走过。王旭安视若未见,原地踌步,酒杯举到鼻子前闻了
闻,却不喝。许久,手一扬,杯子里的酒泼到地上,他一手拎着酒壶,从一侧的门出了后台。
在戏台上唱完一出武戏下来的李湄玦面色不怎么好。
在欢场惯混的宾客们此番赴宴,本就分存了醉翁之意,酒足饭饱后,捱不住,就有人逮小童调戏。
这一天,早清了鼓奏的老壮之徒,一应用眉清目秀的留下来使唤。李家班的孩子们除了在台上唱戏,亦有安排在台下
端茶送水照应宾客。
事前,这些伶童早被训斥过,不能违拒请来的客人,坏事了,要打出去卖掉。
……被摸小手,亲脸蛋,抱了在腿上对嘴灌酒,又惊又怕也不敢逃,颤颤含泪的畏惧摸样只激得欺负他的饕客们食指
大动,觉着新鲜有趣。
岂有此理!太过分了!李湄玦心里冒了火。
李家夫妇却眉开眼笑。
李湄玦看见爹娘脸上堆笑,在人群中来去应酬,心口堵得发闷。忍了又忍,终忍不住,李湄玦一身簪羽披锦的戏装顾
不上脱,握紧了手里的剑大踏步走过去。他想拉开被欺负的师弟,想大吼一声“都给我散了”,想上去和爹娘讲明理
……但是,眼前人影幢幢,视线竟忽然模糊。
谁?三四人围了上来,李湄玦手里的剑下意识就挥出去!人躲开,似乎在笑……谁?我怎么了?呜……王旭安吗?混
蛋……呃!
舞台上耍的刀枪再逼真,也是假的,没有开光宝器的锋利。
李湄玦,被下了药。
有人抢下他乱挥的假剑,随手扔掉;有人打了他腹部一拳,把他扛在肩头;几个人笑着踢开了李湄玦住的房间,灯亮
了。
房间里乱,外面更乱。
本来说好会上台秀戏的李湄芳竟然放鸽子,说身体不好了!
不满的叫嚣,说要入房搜人。这留下来的无赖子弟,大半人都是平常恩客,少不得在李家班上下花过银子的,如今见
李氏夫妇做低服软的样子,更放肆起来。其他的人俱拍手起哄。
更有人抱了觊觎的伶童,欲行无耻之事。
场面失控。人的意志是会传染的,糟糕的行动,更是瘟疫,蔓延很快。李家院成了寻欢的倚翠楼。
台上没人在唱戏了,客人们跳上戏台,老鹰捉小鸡,将四处跑的伶童抱个满怀。追截和躲避中,撞到乐器,发出刺耳
的凌乱声音。
到这地步,李氏夫妇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在他们心里,之前难道没有一丝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结局吗?
李湄芳的房间是正对着院子的,外面的闹,里面怎么可能没听见。
门打开了,他穿着白色长袍,鼓鼓荡荡,长发披散,一副病容,眉眼间透出疲累的死意。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
现场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单薄柔弱又站得笔直的人身上,李湄玦身上有不同于平常的气息,他淡淡一扫
混乱的场面,眼睛里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但是每个被凉水般的目光扫过的人,都被冰冻住似地,感到了森森地冷意
。
天上的云迅速地卷到一起,已经看不见月亮,风一阵紧似一阵,刚被放出来似得,扫荡着浑浊的小院,从人身上蒸发
出来的酒意和欲念一瞬凝固。
李湄芳对着这么多看着他的人一笑,他甚至没有去瞧站在边上,呆若木鸡的老父老母。他的目光明明既清又空,空荡
荡得shen人,但又有说不出的媚意,勾得人站立不住。
“你们,谁要找我?”轻飘飘的声音晃了一圈,不响,但似裹在风里回旋,痒痒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李湄芳又一
笑,“以后见着我就困难了。”
他的房间里没有电灯,一个这么样的人立在黑漆漆的门洞口,衬着满院的红灯笼,说不出的阴森和诱惑。
有人咽了口水,忍不住上前,着魔一样迎上去……
那一夜,有黑隆隆的地狱瘴气笼罩了整个李家院子,天明不散。
第四十章:罪火
……
被设计了。
意识昏扯之际,李湄玦咬了下舌头,舌尖的疼痛和血腥刺激清醒。
几个公子哥没想到李湄玦还会反抗,被几下拳脚吓唬到,纷纷抱头后撤。
“王旭安,你不是说肯定安驯吗?!又撒了野蹄子了!”
“药是你们给的,我可不知后劲……”
“药没问题,又不是第一次用,烈着!都灌完了?”
“还有一点……”
“别人用一点就化水,我看李三弟弟三倍也不够,王旭安,你可享福!”
“哈哈哈……”
“王……旭……安!你给我下了什么药?”李湄玦咬牙切齿问,抵着床栏站起来,眼睛红得快滴血。
王旭安不紧不慢上前几步,温文尔雅地打了个揖,竟毫不羞耻地道:“三弟放心,无伤大雅的药,并不伤身,但为纵
情。此番是王某的错,实在推脱不过众位兄弟的情,只好委屈弟弟了。”
“王兄嘴巴真刁,分明是欠了赌债,要借花献佛,拿人来抵。可不是坏?”
“李二姐的婚事,李家夫妇都交给王兄一手操办了,真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三弟弟谅也不会真怪。”
“这事做绝了!难为你怎么想到。”
“托各位哥哥的福。”
“这是,没有邱少牵线搭桥,我们几个又帮忙说项,那样的大户人家,怎么会娶个伶人?还愿意帮忙脱籍,真是有情
有义了。”
“……你们,你们说什么?!”二姐姐不会同意嫁的,绝对不会!二姐姐……对大哥……
没有人理李湄玦,他们远远立着,冷眼看李湄玦耐不住药力的丑样,连走路也不会的野猫,就不用脏了他们的手。
不知是谁点了一下头,得到示意的几个人围上前。李湄玦哪里肯就范,他心里有不甘,有不明,有愤恨,有不屑……
但是,手被抓,脚被抓,嘴巴里被灌的是剩下那壶酒。
李湄玦记得那酒壶,记得拿酒壶的手,记得手的主人……王旭安!王旭安,我虽未倾心付你,但是相处年久,就算养
条狗,也有了感情!你狠心若此,我李湄玦瞎了眼,竟不查至今!心里恨意充盈,一口咽不下的血气突上喉咙,合着
之前咬舌时的血一起流出……分外惨厉。
被压在罗帐床上,予人玩弄……李湄玦的心,空了空,眼睛缓慢地闭上,一滴泪顺着倔强的眼线淌下来,再无泪意。
李湄玦的急和恨,一丝不漏地过到陈玉绘身上。陈玉绘身心俱焚,难以承受涌荡的痛楚,心中闷着千万言语想吼叫发
泄,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玉绘忽然发现自己脱离了李湄玦的身体,床上的身体遍体狼藉,没有声息……陈玉绘下意识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