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熙闻言愕然,又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道,莫非这一行便是何大人请来劝和的不成?他久居京城,可不识得江湖中一角半色,正待忝脸去问,就听门外好大声喧闹,回头望处,竟是方才的小娘子教个满面怒容的老汉领着,身后一群手持棍棒的村人,呼喝声阵阵,来意极是不善。暗道一声好快,把冲撞到一旁,老汉道:“是那个贼秃污了我女儿,不肯娶嫁,还出手伤人?”
话是给和尚讲的,一群人怒气却冲方才动手的巨汉而去,登时涨紫了一张黑面,好大的煞气,道:“是爷爷我!怎么?不服帖、要伸伸手么?”
他本意是吓吓一群山村农人,随他们自来去了也便是了。可不防那大欠村中的汉子,多是见惯剑客侠士、佩刀的带剑的来来往往,那吃他一套哄吓?当下怒火更炙,有年轻气盛的露胳膊挽袖子就要上手,嘴里头骂骂咧咧也不干净。巨汉见状,也当真动了几分真脾性,面色微沉,拖了个长长地诶字,眼瞧着一触即发,却听闻清朗一声佛号,夹在双方中间的和尚站立起来,正正阻断交接火光。
“施主息怒,恕出家人无状。方才委实是和尚不对,冲撞了令嫒,几次三番道歉,不曾想多蒙令嫒错爱,出家人一心向佛,恐无福消受。万望施主海涵则个。”
那老汉冷冷一哼,道:“你这和尚着实奸猾!方才我女儿受辱可不见你出手帮忙,如今却冲劳什子好人?闲话休提!眼下你去了我女儿面纱,教她日后如何再嫁?娶是不娶,单凭句痛快!”
这时节,与和尚同来的那一桌余下三人,可再装傻充愣不得,讪讪站起来要劝。教老汉一口闲杂人等少要插嘴噎了回去,落的轻松。
那巨汉道:“一群不识好歹的鲁货,理他作甚?干脆一棒子一对儿拍死便罢!”
眼看各执一词剑拔弩张,一场祸事避免不了,一触即发。此时,那和尚忽道:“女施主,和尚自然是娶得的。”
他此言一出,引得哗然一片,唏嘘之声此起彼伏,道是世风日下,光天化日强迫出家人娶亲;倒是羊头狗肉,实则一早垂涎小娘子美貌。说甚么的都有,笑意浓浓。
和尚可不放在眼里,又道:“我娶了女施主,女施主可愿随我一道皈依我佛、青灯常伴、修成正果?”
楚天熙同那几位互通了名姓,自言是个江湖散人,最愿意记述轶事奇闻,平生大志要着一部武林通晓,倘若错过武当之战,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那几人自然附和,有各自细讲了师门家事,唯恐有所遗漏。楚天熙装得认真记下,肚子里头好笑,道这些个武林人士当真是好蒙。单那位伶牙俐齿的和尚,不曾多一句闲聊,自顾自赶路,好个尘世外的风范。
楚天熙又把方才情景回想一遍,最后那几人教和尚堵得哑口无言,才是精彩绝伦,又一番添油加醋,预备回头讲与李维去听。
转眼已至山口,草木东倒西歪、教践踏无数,往日仙气儿浩淼的山路,凌乱不堪、泥土翻腾。同文和尚念了声佛,一行人再不复方才欢喜,愈近武当,杀气愈浓,彼此间更不再多有言语。终于遥遥望见紫霄殿,鼻间隐约的焦糊味、血腥味,战事惨烈自不必说。再往前,断胳膊断腿、刀枪铁器凌乱散落,三三两两死尸,着装不等。其中惊现朝廷兵丁!几人面色登时大变,他们正是连环庄飞刀门的,各自人马随后才到,现如今武当之战竟牵扯到朝廷,可再碰不得,两下商议,好歹与人解救一场,人还是要到的,是以放了两位副手下山,通知后续人马,立时折返。剩下同文和尚在内三人,加快脚步,本上山去。
楚天熙看得分明,心道,到底是晚来一步。此时如若他有绝世之功,将这五人斩杀当场,倒是可拖延一时半刻。心虚一笑,在场的几人随便那个都是他这三脚猫应付吃力的,还五个一起?送死就有他份。
几人运起轻功,疾步奔走,行动极是鬼祟,楚天熙勉力落在最后。不多时,面前一座尚自呼呼冒黑烟的大门。楚天熙赞叹只余,险些收功不住,教同文不轻不重着了一把,堪堪停住。此时却不是道谢的时机。四人隐匿在暗处,只见武当山门外左一层有一层的衙门鹰犬,个个手持刀弓箭戟,腾腾杀气,肃静有秩,比之武林一般散沙、各自为战的武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细细侧耳听去,俨然有人声喊话,隐约是劝降一类,听其话音,并是武当内已教金光教占了,若肯投降,封官赏银不在话下。
除去楚天熙,那三位都是久经人事的老江湖,同朝廷分别有过几番照面,官方的话怎听不出?虽难以相信,可武当早已投靠朝廷,却是板儿上钉钉无可否认了。
同文和尚使了个眼色,示意撤到安全地界再行打算。楚天熙心知败露定了,索性也不着急,凭你打算,窥探一二也好早作准备。是以随之而行。
几人绕武当走上一圈,却见四处兵勇遍布,不曾有一处空隙,只好再奔后山。武当后山是一片密林,极不好防备的。果然,离老远便听闻见刀剑撞击之声、喊杀声、惨叫声,几人互相照看,急忙忙赶至树林内。
当面遇见一队逃将出来的武当门人,血污脏乱、狼狈不堪,神色惊慌,频频后顾,脚步踉跄不稳。当面见到有人站在路中,一时间绝望无任,险些发狂扑咬上来。好在有尚存冷静的,瞧见同文的光头,立时大叫大师救命。其他人始才恍然,纷纷连滚带爬扑将上来,倒在同文脚边身后,呼呼直喘、可以为逃出生天。
便是楚天熙这等局外人见了,也不免心中寒凉,心道全是江湖人,何苦自难之?如此这般,才个个身怀绝技,到底成就不了大事业。如若当真能用以保家卫国,战场上砍杀敌军、扩我疆土、壮我山河,又是另一番境况了。
他自心中发憾,按下不提,单说同文查看了众人伤势,便问心中可有避难的处所。有弟子回答,有小路秘往武当山坳中,极其隐蔽,可图一避。同文道使得,便亲自背负起一名伤者,跟在带路弟子身后。
一路之上竟又遇见不少武当之人,怕都是冲着那山坳去的。能救的救、能治的治,着实挽回不了的,便随处使衣物遮盖了,待回头来埋。
却不知,这一路赶奔并非桃源乡,可是黄泉路、阎罗殿!
按常理讲,愈近山坳,理应愈少人烟,怎的愈来愈多?死的活的、老的少的、竟还夹杂金光教衣着的!同文和尚大感不妙,待要回头,只听闻身后脚步声沉闷,概是不少人数,追兵已到、不得不行!
路行狭窄,渐渐只容一人通过,却原来是个葫芦状的,嘴儿窄肚儿圆。楚天熙道,倒是个埋伏的好地势。然则武林中人不兴那套布阵兵法,一路安然无恙。复行数百米,眼前豁然开朗,好个仙境所在,鸟语花香、与世隔绝,真真是一片生机盎然。
还不等松懈精神,只听有人喝道:“来者那个?!”
同文身后负着那一个闻见人声,想是熟识的,立时通报了姓名,打草丛中步出一人来,行装也甚是狼狈,见真是自己人,欢喜不胜,又见有援兵到,更添惊喜,便要领路去见师父师尊。同文道,“甚好,伤者须得再做包扎治疗,另外——恐怕追兵不时便到。”
那一个闻言大吃一惊,再不敢耽搁,连拖带拽去往一处山缝。
满以为,历尽艰辛见活路、拨云见日出生天,却不知凶险危机尤在后,孙猴难逃五指山。
第14章
那带路的将一行人引往个山缝,说是山缝,盖因形势狭窄,两厢是绝壁陡岩,将一处所在夹在当中,细长一条,且前窄后宽,入口甚小,又兼外头有爬墙的草木覆盖,郁郁葱葱,遮挡极严,不曾到过的极难察觉。
入到里头,只见数十个武当门人各自聚作几堆,五七人一撮儿,相互疗伤。有识得这一路的,抬眼对视一番,便算是招呼了。
带路的那个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从里头出来个衣着稍微整洁的,面色不善,斥责道:“来便来了,叫个什子。”复又见同文等人,稍作缓和,“原来是少林的高僧,随我来吧。”
同文将背上的放下休整,其他的早就各自寻找相熟的去了。楚天熙心道,想来必是要去见武当大人物了,自然要跟。却冷不防教拦阻在原地,同文道:“阿弥陀佛,施主留步,且在原地稍作等候,贫僧去去便回。”
楚天熙晒然一笑,讷讷作了个请势,便独个儿寻了个空地儿坐下,眼瞧着那三人随着去了。他自然也不是老实的,四处撩了两眼,见方才一路的有正把人包扎,便凑了近前,道:“可还重么?金疮药随身带了?”
那道士一见是个面熟的,方才又一直同行,也不生分,道了声谢,“惭愧惭愧,怪莫怪自家学艺不精,教人一刀撩上,也不冤枉。”
楚天熙借坡下驴,“那金光教果真厉害?想武当功夫博大精深,子弟更是高手如云,也一并受伤不浅了?”
方才还不同他搭言的几个,一听闻此言,立时激愤无任,一副有话要讲的模样,又暗自压抑,连连冷哼。楚天熙一见便知晓个中有些门道,单是不方便开口。便假作愤慨道:“依我看,必定是金光教那邪门歪道的使了奸诈诡计,如若不然,诸位个个身怀绝技,又齐心团结,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如斯。”
当中的一个性子躁动,先前早已按耐不住,连连冷哼的哪一个便是,此时又闻听楚天熙言语,登时阴阳怪气道:“齐心团结?哼,我瞧是窝里斗贴切些。”
又有沉稳的顾忌楚天熙毕竟不是武当中人,家丑不外扬,便出声阻止。怎料这一句更教怒火升腾,那个拔高了音儿吼道:“怎么?那里差了?你瞧那一党朝廷奴才,莫说金光教来,便是某也不屑为伍的!今日若不是金光教来犯,为这授业的恩情,某早下山去了,留在糟污之处,平白坏了某的名声!”
他这一嗓子声量极大,两片夹壁之间幽幽上旋、回音不绝、回荡其中,众人纷纷侧目,连呻吟叫疼的也再不出声,面上神色各异,至于心中所想,可不得而知了。
楚天熙心中已有一二,而今加上这一嗓子,再是断定无碍。他暗自嘿嘿一笑,任你是参天大树,擎天巨木,也要死在区区白蚁之蛀。
彼时打从同文和尚等人进入的地方出现个人,咬牙切齿、道:“眼下武当面临生死大关,我等须同心协力才可渡劫——”
这位性子噪的道士可听不进,张嘴便道:“说的堪比唱的,那个要同你等朝廷走狗同心协力?好大言不惭、恬不知耻,恁不要脸。”
“徐达!你乱吠甚么!那个是朝廷走狗!你同我把话讲清楚了!”
“怎的?当某怕了你么!武林大会上教人指鼻子骂的是谁,谁便是走狗!甚么生死大关,尽是你等闯下的祸事,殃及池鱼,也好脸皮来同某大小声?”
“你——!”
“住口!”
楚天熙正瞧得乐呵,心道再多骂几句,巴巴内幕也好。陡然一声住口,底气十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心中一惊,赞一声好深厚的内力。却见又走出个中年人来,随着他,同文等人也纷纷出现,楚天熙见这一行人面色可不上佳,尤其是藏不住二两油的连环庄主,神情极差的,心中转悠两圈,已有大概。
那后出来的道士同这性躁的徐达一起,朝中年人作了个揖,后者虽然不清不愿,到底开口唤了一声青阳师叔。
“甚么关口了,还有心思耍嘴皮子!”
待要再说,只听闻一声清啸传来,乍一听犹在耳侧、再细闻仿在天边,单靠声音竟然听不出远近来,这一手比之方才青阳的呵斥,又不晓得高了多少个层次、深了多少年功力。在场众人正在心惊,又听那把声音道:“瓮子里的乌龟,闹得可欢畅?多唱几出讨爷爷欢心,保不准一时喜欢,就放过两条狗命!”
听言语中的意思,人就在洞口。
——此地隐秘非常,不是武当中人,定然不晓得的。又是如何寻来的?莫不是武当中有内奸?
又一时议论纷纷、相互猜忌,楚天熙冷眼看着,心中鄙夷不在话下。单说那青阳道人陆小畅,自然是极差的脸色,同身边连环庄主、及飞刀门主低语几句,最后才询问和尚意见。和尚淡定自若,闭目不语,直到问到己处,方才道:“自古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造下的孽债追讨上门,如何躲得?”
教他一番暗刺讽地青白,青阳牙关紧咬、记恨在心,高声道:“武当弟子,随我迎战!”又阴地里吩咐一个随身的道士几句,便负手前行,一马当先,才要与金光教一场厮杀。
迎到外面,才见到三百米开外,黑压压一众金光教徒,手持刀枪、寒光烁烁,恁多的人数,鸦雀无声,各司一位,层层叠叠,排的密不透风,断绝去路。
当先站立一人,生得蜂腰乍背,身量修长,一身靛青色更显潇洒,衣袂翻飞,怡然自若,从容不迫,隔着远了许桥不真切面相,单看身形,楚天熙不由得叫一声好个风流英杰!
陆小畅见到此人,怨愤冲天,只恨当初没一掌劈死了,放着今日祸害,“李齐!休要逼人太甚!”
楚天熙暗道,原来这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李齐魔头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正要夸他几句,冷不丁听他说了一句:“寡妇偷汉生的狗臭牛鼻子,死到临头还敢唧唧歪歪?就不怕小爷拽了你的子孙根来泡酒来喝么?”一时没站稳,跌退了一步,嘴上没说甚么,又暗暗撇了脸色青灰的陆小畅一眼,憋笑将人不可貌相转了十来遍。
“你是如何知晓此地的?”
这一句问得好,楚天熙支楞耳朵,猜想这李魔头又要如何语出惊人,却不料气氛霎时改变,周身勒得死紧,接连呼吸亦不顺畅了。忙朝四周瞧去,有些个功夫浅的更是站立不稳,有的已然抵抗不住蹲将下去了。
“你来问我?你算个甚么鸟儿,也配问我?”语气阴森森教人齿寒,果然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天晓得那句说的不顺,招惹他动了火气。
话说武林之中,多得是浑身是胆的英雄好汉、更不缺生死不惧的少年英才。其中尤以武当为首、人才辈出。能在金光教再三截杀之下存活下来,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又都是意气年纪,多数比李齐要年长,怎好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打压。其中就有那不要命的,强自按压恐惧,抽出佩剑,高声断喝:“还同他啰嗦甚么!邪魔外道、少放狗屁!武当弟子,宁死也断然不降!”
那李齐也不再言语,抬手一挥,立时有人高喝一声“杀”!再看他身后一片人海,潮水也似齐涌上来,也算不明白到底是武当派人数的几倍,冲散了这一群伶仃人数。武当已剑阵闻明,本就有伤在身、人数吃亏,又各自为战,更是捉襟见肘、应付不暇,很快纷纷倒下,被淹没其中。
正在此时,这峡谷入口处有人高声喊话:“金光教人听真!速速归降、否则要开弓放箭了!”
那正自战得狼狈的陆小畅得意笑道:“李齐,饶是你机关算尽,外有官一百、兵九千,你倒是逃脱一个教我瞧瞧?可怜金光教今日就要给你陪葬了!”言罢抽身飞至李齐身边,举剑便剁。
这一个却不躲不闪,只作冷笑,眼见着剑到面门,打他背后窜出一人,身形极快,口里喊着“李齐小心!”一只手已然紧握住锋锐剑刃,耳际只听咯吱吱教牙酸几声,再瞧陆小畅那柄削铁如泥的青锋,恰似条绸布,卷作一团。
来人一张天生的娃娃面,清秀标志,如若不是神色太过狠戾,定然十分讨喜。正是东方行者秦飞。却不提他在武当偏院有何作为,单说一路尾随官兵赶来,正瞧见陆小畅欲伤李齐,那里来得及思考因何教主随身的五行使一个不见,救人心切,舞一双肉掌便上,运足十成内力,坏了对方兵刃,还不及松一口气,只听身后李齐冷冷笑道:“区区个金光教,你当我稀罕么?亡了便亡了,败了就败了,又与我有甚干系?若是今日武当能在此断绝,便送给你们作陪葬,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