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起天崖百里时,司程扔下马带着若君跑进树林里,那个距离如果再骑着马过去,恐怕就必死无疑了,如果司程猜测没错,那么前方应该是有大批的北雍兵追着若青去的。只是司程没有告诉若君,就算是去了,也无计可施,就凭他二人怎么在大军面前救下若青,就算救下了,又如何能逃脱。
待跑过一段距离,透过密林二人看到了他们心中所料想的,一点没错。若君看到若青的那一瞬间本能的要冲出密林,却被司程一把抓回来,将他按在树丛后面。
“我要去救她。”若君定定地望着若青的方向,充满绝望的道。此一去,若能救下若青,他死也无所谓。
司程一直死死的按着他,好不容易逃出皇城这个时候让他出去根本就是送死。如今救不得若青,也要拼死将若君保住。
司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那边传来狠狠一声:“放箭!”若君只觉得心中一痛,痛得不能自已,他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若青窈窕的影子纵身跳下那起天崖,伸手出去却再也触摸不到皇妹活泼的姿态和绝美的舞,绝望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容易,如熔岩版焚噬若君的心,张口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喊出声,这撕裂般的痛楚捂在那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的心里,如万蚁噬骨。
若君一张口,便被司程的手捂住,到最后这份绝望无处宣泄痛得他只能咬住那只染血的手,狠狠地、深深地,仿佛要将这痛转移到这人身上。司程并不觉得疼,面无表情的任若君深深地咬下去,咬下去……
直至司程感到手上的热气退了,他知道若君松开了,因为怀中人已没了意识。他就这样护着若君躲在密林中,直到北雍兵马撤退了很久,司程才将满是血的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穿透密林的哨音。
身边倏地落下三四个素衣人,齐齐地跪在地上唤了声:“少将军。”
“为何没保住公主?”司程冷冽的声音响在这寂静的森林,他甚至没有抬眼,只看着怀里昏迷的若君。
长久的缄默。
半晌,其中一人才答道:“少将军,属下无能,但求以死谢罪。”
这回是司程长久的沉默,沉默着却让周围人都不敢懈怠。末了司程抱着若君站起来,一夜的奔波逃匿他也有些透支,身形打了个晃道:“罢了,南吴自此灭亡,我这少将军也不复存在,往后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悲痛异常。这些人,都是护国将军司宏一手培养起来的将军府死士,他们的能力甚至精兵都不可及,只是这次逃出来的也只有这些人了,为了救若青也牺牲了不少同伴,只是北雍斩草除根做法决绝,没能保住若青。他们尽力了。
“我爹爹……”司程淡淡地问道,而答案是沉默换来的。只是有些时候即使知道结果,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悲伤,可与怀中人比起来,这些悲伤又显得微不足道。这人在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曾经自豪的一切都消失了,从此再不会回来。
司程此时突然很想流泪,这泪不为自己流,而为怀里昏迷的人流。
他曾看着那人拥他在怀,温柔地摸着他的发,低声细语说着世间最美的语言,若君脸上洋溢着的幸福,不言而喻。他为了那人与自己大吵一架而后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理会对方,他难过他伤心,他以为青梅竹马却抵不过新人半分。曾经埋怨生气,此刻又能说什么?人总要自己经历一些事,才能明白,才能成长。
如此一来,曾经爱的如今恨的,他不是一个人在行走。
不知何时,司程便立誓要永远陪在这个人身边,无论风霜雨雪,他都替他挡着。
他爱他,如同他爱他。
从今以后,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如梦令】
吴宫一夕古丘,江山未有归路。离恨天涯苦,误入情仇深处。
如梦,如梦,残月颓井何处。
01.如梦令
恍如一场梦,梦中帘幕低垂酒醒何处,依旧是那日风光无限,万里江山抵不过那眉间一笑。
如同他依旧是自己于市井相识的琴师,困难之时,举手相助。只是一时心软,便将他带进了宫,却也将自己带进了黑暗的深渊。
那日他并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他,会真的放了感情,真的伤了痛了。背叛来得太快,仿若这爱,也来得太快。不过一年的时间,芙蓉帐暖,缠绵悱恻,那一世的情话仿若都在这一年里说完了。
所以一年过后,爱转成恨,刻骨铭心的恨。焚心蚀骨。
姚若君曾单纯,单纯的以为为了那人忤逆父皇、疏远司程、排挤一切流言蜚语,便可以换来往后的疼爱和怜惜,他是如此爱他,可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那寒心的一刀和冰冷的眼神,否定了姚若君倾尽所有的爱。
也就这样恨了,恨得如此彻底,不拖泥带水。
如今姚若君的梦里仍然是他,血光罗刹冰寒刺骨,就像地府里走出来的鬼将,不着一丝痕迹便取了他的命。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冲着这条命来的。当你拼命护住的一切,到头来却是一场镜花水月,打从一开始你就为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拼命着,如此怎能不痛。
将虚无化作整个世界。
姚若君不知自己昏睡了多长时间,梦里总是不断地重现所有的一切,幸福的、快乐的、痛苦的、绝望的,一幕一幕接连不断。他不想去回忆,挣扎着想要醒来,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看见的还是火光冲天的皇宫和父皇母后的尸身。
他厌了倦了,想回到这世界,哪怕再污浊再肮脏,他宁愿跻身泥淖,都不愿再去梦回那些美好。所以他想醒。
这厢司程看着若君,他昏睡了两天,仿佛煎熬着所有痛所有苦。那些痛如蚕茧般包裹着他,厚重地挣脱不开。他在梦里说着的那些话,如根根硬刺,穿透司程的心。他知道若君想醒,可醒不来。
司程将若君带到自己在皇城外置办的一间草屋小院,这里原本是他静心习武之地,因为建的深,几乎没有人知道,但以防万一司程还是让人守了这院。仅剩下的四个将军府的精英,这两天也一直跟着司程。
逾轮受司程之托,去打探了外头的情况,只道那北雍占了都城之后搜了全城彻查皇室血脉及亲信大臣,不受降的人一概杀无赦。还好南吴皇家血脉只有姚若君和姚若青二人,上辈儿旁系的也管不了那么多。可惜若青没能保住,余孤也只剩下一个若君了。
而剩下三个人就守在主子身边。
第三日,逾轮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北雍二皇子启连将皇室族人的头颅悬在故都城门前,以示百姓南吴彻底灭亡。
司程笑笑,看着床上的人想来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与他说。在御膳房时,司程趁若君穿戴下人衣服时将他的皇子服换给死尸,再用匕首在其脸上划了两下血肉模糊程度足以让人辨识不出,再加之火势蔓延的速度不时便会烧至膳房,更让人不能分辨。而后趁若君不备,将他腰间的环佩取下拴在那人身上,足够以假乱真。相信启连在彻查之后发现了膳房的尸体,也发现了那个环佩,证明若君以死。
从此南吴亡国,天下再没有姚家人,没了姚若君。
姚若君已死。
若君醒来的时候,日光正好,一缕阳光透过简陋的窗棂直照眼睛,刺得有些痛。许久没见到阳光了,在黑暗中煎熬太久,忘了阳光原来如此明媚。
肩上的伤被很好的处理过,稍微有些疼痛。心里也痛。
他慢慢起身,环视四周,简朴的木屋里没有人。可是他却知道是司程一直在人身边,没有走开,从来没有走开。
撑着身子走到门口,若君看到那人坐在院子里,似乎是享受着阳光。可谁都知道,彼此的内心,都不可能安稳。他默无声息地走到司程面前,只张口道了声谢谢,便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他哭了,哭的悄然无声,哭的令人心痛。
司程睁开眼,轻轻地将若君揽过怀里。此刻谁都没有言语,只有山林间不时飞过的鸟儿和怀里人痛苦地嘶嚎。醒来真如一场大梦,能活着,竟是如此不真实。他够勇敢,敢于活下来承担这所有的痛苦,且带着这些噬心的痛楚,一步一个血印地走下去。
怀里人哭了许久,许久许久,仿佛一世轮回那么久。
司程默默地箍紧了怀里的人,待他哭够停下,才沉声道:“从今以后,岂曰无衣,与子同仇。”温柔似水,却蕴含着无尽的毅然和坚定。若君此刻却觉得从司程嘴里说出的话,胜过之前听到的所有誓言,而那并不是誓言。
“往后如何计划?”司程问道。
若君没有说话,沉思着,良久之后才缓缓地道:“司程,”他唤着,而后伸出手,似是有些哽咽,顿了很久才道出下半句,“我叫子逸。”
司程愣怔地望着眼前人半晌,心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知道面前的南吴皇子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抛弃自己的身世背景,抛弃曾经的家国天下,也抛弃了从前的自己,他甚至连姓氏都没给自己一个,单单子逸二字,轻忽渺远。
随后司程忽然想到他抛弃这一切的理由,不是为了山长水阔远离尘嚣,不是为了自此天涯各方永不相逢,而是要报仇。
他要报仇,所以没有给自己姓氏,所以也没有留下那些曾经和回忆,而是通通都要抛弃,通通都否定掉。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给自己一个重新踏足那黑暗无际的牢笼,也会让自己不去恐惧勇敢面对。
司程望着若君,不,应是子逸,他望着他,深深地痛了,他听到自己从胸腔挤出来的声音道:“可不可以……不要选择这条路……”这是条不归路,没有归程,不可能有归程。自此一去不返如飞蛾扑火,好不容易逃出一个深渊,却又把自己送入同样的境地。司程不想他这样,他想让这个人从此活的好一点,忘记痛苦忘记仇恨。
可又怎能轻易放弃,轻易忘记。欺骗背叛之痛于其次,最大不过灭国弑亲之仇。
“不是所有亡国之恨都会报,世事轮回,朝代更迭是天之常理。”子逸淡淡地,静静地道,“只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阴谋,我不求复国,以己之力无法回天,更何况天下一统或许才是于百姓最好的选择。我只是想报仇,将我受的这些,还给他。”
他面无表情的说完这番话,司程意识到这位皇子真的变了。曾经他温婉善良儒雅如玉,而现在竟能毫无声色的说出复仇。复仇的结果无论如何在司程看来只有一个,玉石俱焚。就算最后活下来了又怎样,这双手早已染满了污秽和鲜血,后半生抱着无尽的灰暗度过,这是他唯一不想让子逸选的路,却是他唯一选择的路。
“司程,”子逸道,“要么你助我,要么就离开。”没有别的选择,若是劝我放弃复仇,那是不可能的。
司程只是不希望子逸选择这条路,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面前人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当人面临绝望的时候,你会发现,别无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司程深深地凝视子逸良久,才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忘记过去的你。”
忘记过去的你。
只有将自己全都舍弃,过去的所有,你将再不会是你。
既然连名字都改了,那么从此天地间再无姚若君,而有子逸,有名无姓的子逸,尤似这世间的一缕幽魂,没有过去,或许也没有将来。只有一个目的,支撑他往后的所有,仇恨。家仇国恨,不共戴天。
他要让启连尝到他所有的痛,不,还有更深,他加倍还给他这一切。最痛的不是自己所受的这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眼前消失,无能去救,只得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连亲妹妹也没能保住。
子逸恨启连,却最恨自己。
恨过去的自己太轻易相信人心,恨过去的自己善良软弱,更恨自己爱上启连。他想否定自己曾经的所有,却发现并非这么简单。
以前不觉,现在想来记忆是多么可怕的一种东西。锁在灵魂里的记忆是证明你存在的钥匙,过往种种皆在此,可当一个人一旦想抛弃过往,首先要抛弃记忆。梦醒之后记忆便成为吞噬人心的咒,禁锢之深,挣脱不开。
子逸只能记住最痛的,将往昔的美好全部舍弃,记住经历过的最最痛苦的,并将这份痛苦不断地在脑中回忆,忆一遍伤一遍痛一遍。于是这几日的梦里子逸总是不断地看见父母冰冷的尸体,启连狠绝的刀子,以及若青纵身跳崖的绝望。
一遍又一遍,如坠冰窖,反复经历这一切,他不让这些剜心的痛过去,要记住自己有多痛,才会去恨,才会学得狠。
决定杀死过去的姚若君的第一天,司程从林子里抓回来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鲜活的生命,即使不是人类,也是生灵。而司程竟让子逸杀了它。曾经的姚若君,现在的子逸,甚至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如今却有人让自己亲手杀死一只活分的兔子,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司程将匕首面无表情的递到子逸面前,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必须面对这等残忍的行为。
手,在抖,停不住地颤抖却还是接了那匕首,可是抖得这么厉害根本伤不到那兔子丝毫,更别说要了它的命。子逸真的下不去手,看着眼前挣扎低吟的可爱生命,接了匕首很久也始终维持在那个接着的姿势。
司程看着子逸踌躇地下不去手,轻轻叹了一声,迅速地抓住子逸接刀的手,一个反转准确的刺入兔子的喉头,一瞬间鲜血四溅,而上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便去了地府,没有反应的时间。
子逸被飞洒出来的鲜血猛地溅了一脸,看着那只兔子没了声息,自己是凶手。怔怔地待了很久,直到司程如风般走过他身边,淡淡地那一句:“收起你那无谓的善心,你在启连手里,不过是这只兔子,甚至还不如。”子逸听得浑身颤了一下,冰冷由内而生,任这阳光怎样照耀也温暖不起来。
他知道司程的话是对的,可有些时候理解和接受是不一样的。或许打从心底,子逸还是不愿意接受启连对他的爱是一场骗局,接受不了那冰冷的眼神和从没爱过的真实。他开始幻想,幻想着启连爱过,甚至开始想着启连是身不由己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他回去,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这些发狂的想法被司程一盏冷茶泼醒,凌冽的神色像极了启连刺他那一刀的时候,子逸才发觉,原来从小跟在身边的少将军是这个样子,之前呈现在他面前的或许是这位年少的将军最温柔最柔软的一面,却是他面对敌人时不曾有过的。
子逸与司程一同成长,可他少了的却是司程与父亲上战场多经历的一切,那种深刻的绝望血腥的嗜血欲望,蔓延在边疆的每一寸土地,在那里,没有怜悯没有心软,一个不小心或许你就丧命。司程比子逸大了三年多,宫斗的时候子逸被皇帝保护的太好了,甚至没让他看见一滴血,而司程是看到了全过程。有什么能比流着同样血脉的人互相厮杀来得更可怕?面对亲人,能杀红了眼,泯灭人性,那才是地狱。
那个时候他便懂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值得信任,亲人也会有拿着刀砍你的一天,你永远看不到人黑暗的一面,所以起初就要选择怀疑。
这一天,子逸都在鲜血中度过,只为了能亲手杀死一只生物。
而当他成功干掉一只兔子的时候,虽然心有余悸却意外地安然接受了,只是后来司程的那句话,在此让子逸陷入思想的绝境。
“你要学会这样杀人。”
其实司程本不该教子逸这些,以后的复仇也许用不着杀人,这么说的目的不过是让子逸做好觉悟。很多时候不是你要去杀人,而是那些人要杀你,你死我活的境地,为何不保住自己的命呢?
此后每天司程都让子逸杀一只兔子,直到最后子逸可以面不改色地干净利落解决掉,他才放下这项训练。也因此,他们连着很多天都吃的是兔子肉。
很长一段时间里,子逸还是会梦见那夜,梦靥如影随行仿佛就要一辈子扎根在他心里。起初总是在午夜猛地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不断地梦见自己就站在若青面前,在她纵身之际伸手去抓,却穿过了若青的身体,依旧是眼睁睁地望着她决然赴死的神情。直到梦的多了,子逸开始麻木,也会惊醒,只是醒了之后不会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