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有时也想,杜衡当年天天问自己是否喜欢,那毅力真是令人膜拜,换着自己如今说这种不知几时才有应答的话,
不出三五天就已失落的很了的……
但他心底毕竟还是高兴的,杜衡即便是不记得自己了,却依旧愿意许自己一个承诺,到底显得自己在他心里格外不一
样一些。
只是璧还山上的狐大王到底不止甘心这样的:难得说出口了,可那人却听不明白了。
狐狸数着期限将尽,也不知是期待还是忿恨地碾了碾牙齿:“最后一日了,金浅,告诉胡将军,叫他准备了。”
狐狸叩了叩桌上的玉牌,鹅黄的灯烛下,璧玉温润的光彩里晕出杜衡的笑意来。
于是狐狸也笑起来:等不及了呢,杜衡,你再想不起,我可要动手了。
43.杜衡的记忆
杜衡告别了狐狸,行到没人的地方,才使了仙法,踏着云头回天上的仙府去。
明天要做点儿什么呢?他暗暗的思索,不觉得就露出一抹笑意来——不知不觉,这样的生活居然叫自己欢喜起来了,
有点儿奇特,却也很不错。
他想,照这样看来,那只狐狸没准真的与自己有什么纠葛呢,要不怎么平平白白地就蹿出来纠缠自己,要不怎么自己
瞧着他的模样,心里就会觉得格外的舒坦呢。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从半空里降下来,沿着白玉九曲桥行过云水池上,打算去竹林里静修一会儿,他抬手摁了摁额角
,觉得那儿隐隐有些疼,可一会儿便又觉得,心里似乎有点儿空落落的,缺失了什么一般,终是没个着落。
可才刚刚转下了桥,掌风的青檀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穿着月白的衣裳,手里拎着一条绒绒的毛领子,见了他,欢天
喜地的打招呼:“景明仙君,又去摆摊子了?”
他眨了眨眼,半晌突然笑了出来:“原是唤我,差点儿听不惯了。”
青檀啧啧了两声,好奇地凑了过来:“怎地,还有人不这样叫你?——说来,你不是最清心寡欲的么,怎么近来老是
往下界钻呢?那天我哄你去巡境,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他便也认真地想了想,就想起狐狸埋头吃糕的样子,还有那一双乌黑的眼睛,闲下来时总是盯着自己的,仿佛怕自己
跑了一般,没有一刻不带着欢喜和希冀的色彩,他想着便不禁想笑,但刚勾起嘴角,就觉得心头被狠狠地挂了一下,
疼的发凉,他便笑不出了,最后只点了点头,幽幽地说:“那时我哪里知道,那儿会这样叫人牵挂不舍……”
青檀瞧着他的面色变换,不明就里,一时倒也有些慌,忙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别这样别这样,我说笑的,说笑的
……”
杜衡吸了口气,悠悠地吐了出来,突然转头盯了他:“在人间时,我是叫杜衡么?”
青檀愣了愣,不确定地道:“恩,似乎……是吧?”他到底也觉得这样有点儿不好意思,就又匆忙挥了挥手,辩解一
般道:“你在人间时,我们都是不许去瞧你的,知道那名儿也没用,我便不去记了。”
杜衡不介意地笑了笑,一会又喃喃自语一般说道:“那我回来前的事儿,你也不知道了?”
青檀也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有点儿失职,面上都快泛了红了,支支吾吾说道:“你,你是丹阳接回来的,去问他不
就得了!”
杜衡瞧见他的模样,也不好再问下去,就宽慰一般说道:“我明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的,你别这样了。”
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也不想去竹林了,便同青檀告了辞,可才行了三两步,突然又起了一点儿疑惑,沉吟了一
会儿,还是转过身来向青檀问道:“为什么回了天庭,会把在人世间的一切都忘了呢?”
青檀盯着他看了半刻钟,垂下眼来悻悻地说:“别问我,我修行不够,还不曾去人间历过劫。”
杜衡只得笑了笑,点点头转身离开,心里却又暗暗地想,又为什么,有的事儿偏偏忘不干净,隔了千万层云雾那般,
看不清楚,又分明在那儿,仔细去想,心里就无端难受的紧,偏偏又无法控制般停不下来,时不时就想知道它的真颜
。
他如今也不知自己回来多久了,人世间所历的一切,同朝暮时漫漫的云岚一般,散去了便不着痕迹,竟是丝毫也想不
起了。于是时光也变得模糊,算来一天也如同一年,一年也就似一天,下下棋、看看书,往天庭上走一遭,难得下界
在属地里逛逛,不过如此,也只有如此。
可他却记得,自己在那狐族的璧还山下的小镇里,足足摆了二十九日的摊子了,那只狐狸从他平乏无味的生活中冒出
来,就像往死水里掷了颗石子,涟漪一圈一圈荡起来,自己也再不希望重新平静下去。
他又想起狐狸的神情面容,心里益发难受起来,胸口的空虚一日较一日来的严重,有什么呼之欲出,可终究无法探出
最初的一点苗头来。
他调头循着云水池边往自己的府上行去,一路看见云水池层层的雾霭里,从西天引来的千瓣莲若隐若现。
都是一样的……他突然这样想。
他记得第一次去瞧那莲花时,就与青檀说:“这莲花这样的美,传说每瓣上又蕴了佛法,就这样种在这池里,也不怕
被人摘了?”
青檀巴巴地看那莲花,眼里的渴望全然没有掩饰,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的轻巧,这千丈迷雾哪是那样容易解开
的,你看那花就在眼前,可要触到手,却是万分艰难的。”
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却又听见青檀喃喃道:“不过,若是有人极喜欢它,只怕怎样的险阻也难不到的……就算历
尽千难万险……”青檀突然住了口,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一笑:“哟,我说笑的。”
杜衡想着那时的场景,慢慢蹙起了眉头:一样的……
他抿着嘴费力的回想,觉得胸口益发闷堵得发疼,可他不想停下来,只是努力地在那茫然朦胧的思绪里捕捉蛛丝马迹
。
他想,怎能忘了呢,一定要想起来的……
那人世间的一切,那年冬日里的过往,像天地间纷扬的雪那般,落下来,在他的记忆深处冻结封存。
他一时想不起,想不起那时自己踌躇是否要告诉那只嘴硬的狐狸,说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怕一开口,狐狸便要
走,可他又怕自己不说,耽误了狐狸的事。
他想不起那一日雪飒飒地落在山里,自己急匆匆地笼着饭点回来,半山里却见到了久违的师父,师父说,璧还山上的
狐狸作乱,他要领着一些天兵来镇压,希望他也能来助阵。
师命难违,何况,那是狐狸的璧还山。
他又开始矛盾要不要把真相告诉狐狸,但最后还是想,待回来时再告诉他吧,先替狐狸保下一个干净的璧还山,没准
还能把狐珠取来作礼物呢……
——只是不知,狐狸知道以后,会不会嫌自己多管闲事。
杜衡有点儿踉跄地迈进仙府的朱门,在洒扫的小仙童见了,慌忙过来搀他,急急地唤:“仙君,仙君……”
他听不分明,脑子里也有点儿混沌,只觉得心里那一块寒冰,像是被暖阳和风融了一般,慢慢淌出清澈的泉,化了一
点儿,就润润地晕进了心里。
那一日打得还是很惨烈的,小喽啰们都与天兵缠斗在一起,而师父独独领了自己去寻山里的狐大王。
杜衡瞧着那人与狐狸生得七成相像,好容易才硬下了心肠。
他本来不想取那人的性命的,毕竟顾着他是狐狸的亲弟弟,可杜衡却也低估了那人的本事,九琰虽然还不曾把狐狸的
狐丹全化为自身之物,但法力也是挺高强的,再加上生了张柔弱的脸,且心思又比狐狸阴毒的多,杜衡在降妖时也是
不惜耍诈使计的,可惜到底斗不过他,最后拼着近身重伤了他,还没等松一口气,就觉得心口陡然一凉。
杜衡那时也没有急着去看,甚至什么也不顾得想,只是捕着九琰气若游丝的神色,借机狠心往他胸口一拍,逼他把狐
狸的狐珠吐了出来。
九琰阴惨惨地笑了一阵,慢慢幻出原身来,竟然是死去了。
他又觉得那股凉意漫了上来。
他先是想,这下惨了,也不知狐狸到时会多么恨我呢……然后低头就看见胸前透出的利爪,雪白的皮毛上覆着殷红的
血。
他沉沉地喘息了两声,咬了咬牙把身子抽了出来,北风携着极度的寒意袭了过来,倒把这胸口的伤冻的麻木,一时也
觉察不到疼,半晌痛觉才像蛛网一般一点一点攀缠上全身的脉络,而那血汩汩地涌出来,暖得烫手,仿佛那夜醉人的
香雾里,狐狸眼角坠下的泪。
在那一刻,许多事都像画片一样,在眼前脑中一一闪现而过,他居然微微笑了出来,晃了晃身子,坐倒在地上:呵,
这招数,狐狸也会呢。
那一夜天色沉的很,雪就想落不尽一般,一刻也不停地洒下来。
那时,师父就袖了手在一旁看,好久使了道仙术,带他离开了这地方,另在一处平坦的地上停了下来,却也不曾来为
他疗伤,
他晕晕迷迷,只忽而很难过地想,师父为什么不救我呢?可是因为我喜欢了一只狐妖,叫师父嫌恶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转而又想,可,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呢,若光阴倒回到初见那日,且明知往后要照料狐狸、生狐狸
的气,可他依旧愿意,重复这样的决定。
他跌坐在地上,面色青白,一手捂着伤处,血汩汩淌出来,黏腻,漫着甜腥,他一时眼前发黑,手上就是一软,晶亮
的狐珠啪嗒掉到地上,响动很小,听在耳中却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叫他一下猝然清醒了,沉沉地吸了口气,也不顾伤
处疼痛钻心,俯身把那珠子拾了起,殷红的血啪嗒落了上去,他微微一惊,慌忙揪了衣角去擦,动作大了些,又差点
儿一头栽倒。
狐狸,狐狸,我还能不能回的去呢……
他忽然觉得心底迸发了一阵比伤痛还要急遽的疼痛来,把他冲击不小,口中呕出一口鲜红,血色晕在狐珠上,在眼前
模糊成一片,师父的声音隐隐传来“小仙失礼,奈何……望……谅……”
他知道漏过了许多词,可反正脑子也僵了,便也不再开口问,只是想到只怕从此再见不得狐狸的面,不禁心凉,把狐
珠紧紧攥在手里,一面努力用衣襟上揩尽狐珠上的血,一面开口就唤了声:“师父……”
他想求师父出手救一救自己,便是实在治不好也无妨,只要能让自己撑着一口气,再看狐狸一眼,于是他艰难地开了
口道:“师父……徒儿,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他不曾料到,师父竟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仙君赐教。”
他模模糊糊,也不觉得什么了,就是一口一口倒抽着冷气,颤着声唤:“师父……求,求师父救徒儿一救……让,让
徒儿,再回翠屏山上,看,看一眼吧……”
师父便走近前,慢慢输了道灵气让他缓一点儿,却也只是说道:“仙君今日便要回天庭了,小仙只能暂时缓和些仙君
的苦痛,恕小仙不得插手,医好仙君。”
他急促地呼吸着,却慢慢听明白了师父的话语,滞了半晌,艰难地转过头去,却像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一般:“呵……
师父,您怎么唤我仙君呢……”
师父居然又躬身行了个大礼:“仙君下凡历劫,而今已满百难,可得重返天庭,功法精进,小仙恭贺。”
他仿佛被惊雷劈到了一般,连呼吸也忘却了,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心脏却艰难而急促地跳动了起来,半晌,伤处遽
然一痛,口中又呕出一大口的血。
适才续的那股气再也不经用了,他只觉得眼前愈发的昏黑,暗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他奋力挣扎地躲开,手脚却渐渐
凉了下来。
只怕真的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并且,若是只能这样鲜血淋漓的回去,还是罢了吧……
他往后一仰,软在冰凉的雪地上,雪片纷纷地落在他的面上、身上,有的凉凉地沁进他的伤口里,立时便被热血融了
,一并慢慢淌了下来,只是那针刺一般的疼痛,却纷纷明明显在心上……
他觉得自己似乎开了口,又似乎只是用脑在想,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问师傅:“重返天庭……那这世间之事……?”
师父的声音在耳畔悠悠的响起,忽远忽近,却听得字字分明:“凡间之事,缈若过眼烟云,历劫百年,所经之事,也
不过一梦罢了,您一旦回天,过往杂事,便能忘却,绝不会沾扰仙君灵识,仙君大可安心……”
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苦笑出声,还是依然只是心上那种沉痛的悲叹:“呵……这凡间事,便从此刻起,与我两不相干了
么……”
“仙君圣明……”
“那凡间情呢?”
“若按仙家之言,凡间情丝,徒扰精进,本无一用,奈何最为缠人。但仙君心中自有分寸,待得上了天庭,便知分晓
……”
凡情,到底是怎样的?
甜蜜的、伤人的、磨心的?
他把和狐狸在一起的时刻抓出来怀想,就想到平日和他一起洗刷欢笑时轻松的心境,想到醉里他半哄半劝的诱惑,想
到帐里香雾下叫人面红耳赤的心动,再一想,却是每每一脸欢欣地把特意买来的东西给他看时,他却平平淡淡敷衍一
般低低地一哼。
杜衡的心刹那凉了下来,疼得刻骨,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原来,平时总想无所谓,到底心中还是怀有希冀和期待的……
原来凡情,总算来竟是这般纷扰复杂,叫你有喜有悲,既然这样,纠缠不清,是不是徒扰了人心……
又仿佛自己,到底陷在这场爱恋里,益发的贪婪,贪婪到不舍得对方离去。
狐狸是璧还山的王啊……他到底是要走的……自己兀自的痴缠和隐瞒,实在对他不起……
“师父……师父……”他急切地唤起来,生怕晚了那一刻,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仙君有何交代?小仙可为仙君代劳?”
他挣扎着坐起,扯着惨白的唇,微微笑了下:“把这狐珠,交给翠屏山上的狐妖九琼,就说,我回不去了,他再不用
陪伴我了……”
他阖上眼,沉沉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觉得魂灵轻悠飘荡出躯壳,慢慢腾上云端,有什么熟悉的涌入脑海,又有什么
纷扰的,慢慢从思维中剥离……
狐狸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他明白的。
只是,只是狐狸……
只是狐狸不曾明白,有些话,纵使明知是假的,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见,也会当成真了的……
还有狐狸,把你的天下和自由,都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