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下,眼神微暗,脸上却不动声色,“小淑要出城?是要到田庄上吗?”
说不是就太刻意了,南淑抱了一丝晓幸,或者只是刚好遇上。“想带孩子到田庄走走。”
“正好,我也要到庄上去。我们同路。”
啊?你要到庄上去,我们怎么可能是同路?南淑心里疑惑,却不敢张口问,勉强笑笑敷衍过去。
一路无话。游甯骑马慢慢跟在车子旁边,南淑连看风景的心思都没了,心里不断腹诽,还不走,赶快走啊。
离开大路,马车拐入乡间小路,走得稳当的马车开始左右摇晃。在南淑怀里睡得香甜的两小孩,被摇晃的不舒服,睁开眼睛,左右看看。章日首先发现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
“阿玛,我们在哪里?”小手捉紧南淑的衣服,眼睛里流露出紧张令南淑心痛地把小孩子搂得更紧。
“我们到家里的田庄去。”
“有好玩的吗?”年岁小的章月左右看看,发现阿玛和哥哥在身边,反而不像哥哥那般害怕,挪挪小屁股,伸手挑起帘子,“好多好多草啊,阿玛。”
“那不是草,是稻子。”南淑觉得自己把孩子带出来的决定没错,长在城里的孩子,接触外面的世界太小,闹出五谷不分的笑话非常普遍。
章日一听,跟着弟弟凑到窗边往外看,“阿玛,为什么和老张头送来家里的稻子,看着不一样啊?”
啊?南淑眨眨眼,老张头送来的是半打磨的稻子,现在外面田间的分明是刚插种的稻子,自然不可能一样。南淑清清嗓子,准备给两小孩子上一堂专业的农学课。
“秋末冬初,农户多种植薯米。薯米耐寒,生长期短,比起开春后播种的珍珠米少了两个月。农户可以利用这两个月为田地蓄肥。”一直不说话的游甯突然开口说,正好赶在南淑前面。
南淑张张嘴,什么薯米?珍珠米?没听过!
南淑这边咬唇纠结稻米的品种,那边游甯扫一眼南淑,继续说,“薯米口感不如珍珠米细腻,农户种植薯米,一般留下来做一家人一年的口粮。”
游甯马鞭一扬,遥指远方,“富户冬季种植黑米。黑米耐寒,生长期比珍珠米少一个月,却对土地的肥力要求甚高,没存上十年的肥力,一般的土地种植出来的黑米,连薯米都比不上。”
两小孩子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可惜远方一片田地,两对大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出黑色的“草”。
“别心急。”看见小孩子鼓起小嘴,游甯脸上带笑,“等到了庄上,你们自然可以看见。章家田庄,每年都种黑米。”
“黑米是不是黑色的草啊?”章月昂起小脑袋。
微风吹过小脸蛋,留下淡淡的红印。游甯心中一动,年月洗礼后留下模糊的脸蛋渐渐清晰。曾经也有一个小人,昂起脑袋问,“游哥哥,黑米是不是黑色?”
“不是黑色的草。”游甯稳稳心思,回答章月的问话,眼神不自觉飘向马车内的人。明明很想听,却偏要装出一副我知道的模样。明明悄悄竖起来的耳朵出卖了他,还要装作我没听,我不想听的模样。
游甯脸上笑意更盛。两孩子听见黑米不是黑色的草,皆是一脸失望。章日年岁大,见识比章月多,脑袋瓜一转,马上发现问题。
“过年的时候,窦玛玛做饭的米是黑色的。”
“是吗?”游甯故意犹豫了一下。
章日挺挺小胸脯,“是黑色的,我记得很清楚。阿玛,你说是不是黑色的?”
南淑冷不防被章日点名,脸上涨红,想装做听不见提问,又不忍心看着孩子失望,吱吱唔唔,“好像是黑色…….”
“阿玛说是黑色的。”章日像打了胜仗似的,转身向游甯炫耀。
“那我们到田庄上看看,要是不是黑色……”游甯故意顿了顿,视线扫过章日。
章日一听,瘪了,不是黑色?不是黑色怎么办?小眼神向南淑求助。
南淑一挑眉毛,轻哼一声,暗骂一句欺负小孩子,“如果不是黑色,你就好好向游公子学习。”把他的本领统统学过来,超过他。
最后一句,南淑只在肚子里说,但游甯只需看一眼南淑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腹诽自己,哈哈一笑,纵马飞快向前。
12.尊卑
马车走了小半天功夫,前方终于看见村落。马车进入村落时,引来小孩子的围观。两小孩子趴在窗户边,看见好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跟着马车跑。
“阿玛,他们怎么不坐车啊?”
“因为他们就住在村子里,我们从城里出来,所以要坐车。”
两小孩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外面的奔跑的孩子,眼里流露出羡慕。南淑却没准备这么快放两孩子出去玩,至少得到田庄再说,老张头身边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看上不挺稳重的,由他领着孩子,应该可以放心。
马车车夫是窦玛玛家的男人,到田庄的路很熟悉,在村间小路上左拐右拐,很快就在一座大院子前停下来。老张头一家早早站在门口。
南淑女牵了孩子下车,看见游甯站在庄子门口旁边,南淑挑挑眉头,不理他。拉了两孩子,在老张头的引领下进入田庄。
说是田庄,其实就是一个两进的大院子,老张头一家人挤在前院两家偏房,前院三间正房,和后院的正房都空着。
老张头躬着身,小心引领南淑绕前后院子走了一圈,窦玛玛没跟着过来,老张头心里没底气,这个主家玛玛从前挺挑剔的,从来都不到田庄走动,这次突然带了两孩子过来,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房间已经收拾好,主家玛玛要不要先休息一会?”说话时,老张头把身子弯得更低。受到一家之主的影响,一家人都不自觉躬起了身子,眼睛看向地面。
南淑看看两孩子,小家伙们精神着呢,大眼睛四处乱转。
“有早饭吗?”
“呃,有,有,但…….”
“随便吃一些就可以了。”
两孩子没睡醒就被抱出来,自然没吃早饭,而南淑有心要给他们上一课,所以连点心,干粮都没准备。
“你们今日吃的早饭有剩的吗?给我们一点就好了。”
老张头和自家玛玛面面相觑,见南淑没其他话,老张头挥挥手,让玛玛去准备。老张头的玛玛哪里知道准备什么。南淑说要他们吃剩的?难道真把自己吃剩的粥和冷馒头拿出来?
老张头的玛玛一步三回头,奈何等他磨蹭到厨房,南淑就是不说话,老张头玛玛苦了脸,进厨房翻找,看有什么能拿得出手。
南淑牵了孩子进前院正房,老张头端来热茶,自己垂手站在一旁。
章月认得缩在老张头屁股后面的小孩就是上次说自己漂亮的男孩子,松开牵南淑的手,跑到男孩子面前,“我认得你,你上次来过我家。”
男孩子探出头,眼睛咕噜咕噜转,看看老张头,不敢答话。
“孩子长得挺壮实的,有六岁了吧?叫什么名字啊?”南淑一看情况就知道孩子被老张头教训过,忙开口,想让孩子们熟络一些。
“六岁!我是张小牛。阿玛说我要像牛一样壮实,就叫张小牛。”说着,张小牛从老张头身后跑出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显示他的壮实。
“这孩子真不错。老张头,我想让你家的孩子带我们出去转转。”
“主家玛玛,这怎么可以,孩子不懂事。”老张头急了,顾不得骂张小牛不听话,连连作揖,“主家玛玛,乡下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阿爹,让我和弟弟带主家玛玛出去走走,透透气。”一直跟在老张头身后,不作声的长子突然说话。
南淑眯眯眼睛,上次看他就觉得他稳重,就是有些见不得场面,不过现在看来至少比他阿爹知机。
“好,就这样定了。先吃早饭,你……”
“我叫张大。”
南淑无语,这都是什么名字啊,张大,是要表明他是家中长子吗?
“其实要说明他长子的身份,不如起名为张初,家中初生,视为长。”
张大和老张头同时一愣,南淑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但未等南淑想着怎么把话园回来,张大已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恭敬磕头,“谢谢主家玛玛起名。”
南淑张张嘴,“呃,我就随便一说,名字是父母给予的,你要是觉得不好,还是用来原来的那个…….”
“好好,很好,很好。”老张头甩手摇头,连声说好。
南淑这下,真不好说话,你老张头说好,是说改名好,还是不改名好。唉。
晃晃脑袋,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让老张头带张初和张小牛坐下,老张头谨慎地只坐了半边身子,两小孩子开开心心坐了结实。
南淑又问了些有没读书,在哪里读书,学了什么,平常有什么活动之类的。老张头一个问题一个回答,一板一眼,多一句都不敢说。
张初念了两年私塾,认字看公告都可以,读书和计算就一般,张小牛还没上私塾,准备开了春再让他去,和哥哥张初一样,老张头准备让小儿子也念两年。
说话间,老张头的玛玛捧了盘子进来,放下三大碗热水,一碟鸡蛋煎饼,一碟像糖糕似的点心。
“这是什么?”南淑拿起一块糕点,咬一口,甜甜的,里面夹了花生,外面一层像糯米做的表皮。
“花生糖糕。”张初上前把碟子往章日章月面前推了推,“这个很好吃。”
章月好奇地伸手去拿起一块,放到嘴边咬一小口。“阿玛,甜甜的。”糖粉,花生粒撒了小半在桌上。
“谢谢初哥哥。”南淑用手指擦去章月嘴边残留的花生粒。“谢谢初哥哥帮你把碟子推过来。”
“谢谢,初哥哥。”
哼!
南淑回头,发现轻哼出声的是章日。只见章日理理衣袖,坐得端正,小脸却现出一丝轻蔑。
南淑发现自己忽略一件事。章日不同章月,章日已经四岁多,平日虽然只和邻居的小孩玩耍,或者到茶楼,但是已经有自己一套看事看人的方式。张初兄弟的衣着明显比章日简单,粗糙。老张头又是对自己三人谨慎,甚至可以说是必躬屈膝。种种迹象,都让章日觉得前面的三个根本就是低自己一等。听见自己要章月说谢谢,那声轻哼摆明就是不同意。
尊卑等级,无论何时都无法改变,南淑也不要求章日做到一视同仁,无分彼此,无阶级观念。但章日这种把轻视放在面上的行为,可能导致以后吃大亏的。
13.教导
南淑默默记下,也不去指责章日,自己拿了一碗热水,一块糖糕吃。看见章月吃得及了,就替他擦擦嘴角,喂两口水。
老张头父子更加不敢说话。老张头偷偷瞪了呃自家玛玛几眼。暗暗责怪他怎么把热水端出来了。老张头的玛玛也委屈啊,毫无准备的,这么短时间,他能翻出花来吗?能找到两样能上桌的已经不错了。粥是要提前熬好的,现在剩下的只有他们一家人吃剩下的稀粥,那个能上桌吗?
咕咕。
南淑眼角一扫,章日板起的小脸塌了些,喉咙动了动,两只小手捂着小肚子。
南淑还是不理他。等章月吃完一个糖糕,南淑又夹了一块鸡蛋煎饼喂他。
章月好奇地看向哥哥,“哥哥,快吃啊。”
章日鼓鼓小嘴,“我不饿。”
南淑扫一眼章日,心里又加了一条。知道自己刚才看轻了别人,现在碍于面子,不肯吃东西。明知道半天没吃东西,还把面子看重。南淑心里叹气,以前看不出来,现在出来一趟,这些小毛病都跑出来了。是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
“哥哥好厉害啊。月月好饿啊。”说着,章月就着南淑的手喝了一小口水。“现在吃饱饱了。哥哥,这个糕好好吃,甜甜的。”
章日直直小腰杆,刚才说了不饿,现在说饿,岂不是……章日偷看一眼南淑,只见阿玛夹了一块鸡蛋煎饼,一口一口慢慢吃。章日抽抽鼻子,鸡蛋的香气,好香好香啊。
“小少爷没吃早饭吧。来尝尝这个,虽然是乡下人家的东西,但吃着,也能勉强撑撑的。”老张头讨好的说。
章日昂起小脑袋,高傲地扫一眼老张头,轻轻嗯一声,正要伸手拿起一块糖糕。冷不防身边的南淑突然说,“都吃饱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啊?”章日一时反应不过来。吃饱了?自己什么都没吃啊。手停在身侧,往前不是,退后又觉得肚子饿。
章日眼睁睁看着南淑牵起章月小手,就这样往外走。
自己呢?阿玛就这样抛下自己了?章日慌了,忙跳下椅子,要追上前。两脚一着地,章日只觉得两脚轻轻的,没半分力气。章日想哭,想大声喊阿玛看看他。但看着南淑根本不回头,章日心里更慌,连说话也不敢说,拼了力气,跑出去,拽住南淑的衣角。
南淑低头看看章日,一张倔强的小脸,两眼红红的,想哭却不敢哭出来。南淑心里丝丝的疼,却坚持不说话,不安慰章日,就这样往外走。
老张头父子三人追出院子门口,被南淑挥手止住,“张初和张小牛带我四周走走就可以了。你们有事要做,先去处理事情吧。别耽误了。”说完,南淑不管老张头夫夫作何反应,直接让张初在前面带路。
乡间多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小路,到了田边,就是两人并肩走的路。张初先带南淑到章家的十亩地边转转。
张初,张小牛走在前,南淑牵住章月走在中间,章日落在后头。
章日饿着肚子,又是一个人走在后头,心里越来越觉得委屈。肚子里空荡荡的,走一步都得花上全身的力气。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南淑,后来就是一步身体一歪,最后腿脚一软,噗通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
“阿玛,阿玛。”章日扯了嗓子大哭,手脚好疼,脑袋好晕,“阿玛,阿玛,好疼,好疼啊。”
南淑听见章日的哭声,回头一看,发现小孩子手脚趴在地上,昂起的小脸蛋上一道泥迹。南淑心里疼啊,脚下却不动,只吩咐张初,“家里有熟鸡蛋吗?如果有,取两只给我。”
张初连连喊有,一手拉住弟弟,立即往家里跑。
等张氏兄弟跑了,南淑才走到章日身边,扶起小孩子,用手帕给章日擦擦脸。
“知道错了吗?”
章日把小脸蛋埋在南淑腿间,不答话。
“知道错了吗?”南淑托起小脑袋,不让章日逃避。
“知道。”章日鼓着小嘴,含糊不清应了。
“错在哪里?”
章日苦了脸不答话。
南淑知道不能逼地太急,搂住章日轻声安慰,“你看不起张氏兄弟,并且把轻视放在脸上。你觉得老张头对阿玛恭敬有礼,所以就自认为比张氏兄弟高一等,是不是?”
章日垂下小脑袋,不答话。章日不笨,南淑问他知不知道错,他就猜测阿玛不喜欢他对张氏兄弟的态度,但是这不是他的错,这本来就是事实。
“你看看这块田地。章家的收入全靠它了。你一年的衣裳,饭食,你弟弟的,都得靠这块地生产出来。谁在耕种这块地,是张氏兄弟和老张头父子。”
“可以找别人种。”章日垂着脑袋,说得极快。南淑却敏感捉住其中关键词。
“当然可以找别人。然后你再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别人,再把人赶走,难道你还准备不断循环下去,不断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