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拍拍施久的肩膀,走了出去。
咖啡厅玻璃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美妙的旋律,然后静止,又响起,再静止。当它第十六次鸣唱的时候,施久终于对着服务员招了招手:「结账。」
他说,然后将那张白色信封揣到裤袋里,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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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如同中国大多数的中等城市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快马加鞭建设中迅速蝉蜕,舍弃旧有的躯壳,穿上新的衣装,然而,即便如此,总有一部分印迹,在短暂的熔炉时间内,无法彻底改变,而保留着不伦不类的模样。
施久从出租车上下来,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颇可称之为悠闲的「田园」景象。
下城区,这里是S市集中建设开发后遗留下来的老城区的下角。在过去,这里曾经是一大片农田,但自从大多数农村青壮年变卖耕地,进城打工后,这里便成为了老弱妇孺的集中场所。虽然在政府的扶持下也造起了楼房,但因为习惯,家家户户都还保留着种植作物的习惯。小区的公共绿地上西瓜藤与甘薯藤在地面上蔓延,辣椒株挂着洁白的花朵,底楼住户的后院中则搭起了棚架,葡萄藤或是丝瓜藤在竹竿上惬意地伸展躯体,尽情享受夏日的阳光。
施久走到路牌前,掏出兜里的信封,抽出一张纸来看了一下,随后向小区内步行而去。小区的道路上有些稀稀拉拉的人影,多是妇女孩童和老人,在夏日的午后,拿着竹凉椅,坐在门口,随意地话着家常或是挑拣菜枝。施久的来到,引起他们的注目,但也只是匆匆一瞥,人们便又低下头去,继续自己的活计。
「23幢101。」施久从单号楼排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的地所在。与其他楼房一样安静地耸立在阳光下的这一幢,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施久却很快辨认出,这便是昨晚抓捕行动中,警方押走薛晴的场所,也就是薛晴的藏身之处。
施久又掏出兜里的纸条来看了一下,确认目的地没有出错,才又细心地将纸条放回了信封,又将信封装入了自己的裤带。
薛晴给的口信只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排字,写着「下城区23幢101」的字样,施久不明白,为什么薛晴希望他能够到自己的住所跑一趟,郑枚应该也不明白,所以才会将纸条原封不动地交给施久。
施久走到楼前,楼道口安装的保全系统,让他无法进入一窥究竟,他只能凑到铁格子前向内探望。映入眼帘的是与平时所见的楼房并没有区别的设计,第一层长长的楼梯向上延伸,刷着白粉的墙面上留着一些黑黑的印迹,隔着铁门,楼道内的阴凉气便从栅格间向施久扑面而来,混杂着一股新装修房子的油漆味。
施久试图看清101的面貌,但因为视野的限制,无法达成。继续努力了一阵,他终于放弃,转念一想,又绕到楼后去查看。
23幢所在的楼排是这个小区最靠北的一排房子,这一点,等施久绕到楼后,便发现了。其后紧邻的乃是一大片赤裸的土地,高高的杂草就在这片宽阔的土地上茂盛地生长着,其间甚至有几只羊正在悠闲地进食。
施久挨着二楼的窗口数过去,第五个被围墙圈起的院落就是薛晴的住所后院,也正是在新闻中所见的,埋藏了大量婴幼儿骸骨的场所。
想到这里,施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左右看了看,又向楼上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注意自己后,施久退后几步,一个助跑,跳跃起来,双手够上围墙,然后使力将整个身体吊了上去。三分钟后,施久进到了薛晴曾经的住所。
第二十八章
梁杉柏梁大胆、梁大呆曾经说过,当日他在空无一人的祝府祠堂之中,当一转身发现迎向自己的是整整齐齐码成两排,比仪仗队还整齐的十二具棺木时,真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寒了个透彻,而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之所以还能够耐着性子,没有落跑甚至做出开棺验尸的大胆举动来,那纯属因「伟大的爱情力量鼓舞了我」!
施表舅当时听得嗤之以鼻,吐出一嘴巴西瓜籽表示鄙视。爱情的力量,这什么酸不拉唧不着边际的东西你也能相信能拿来说事?你当兄弟我这多年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一大堆女朋友是白交不成?爱情能有那么大力量,咋不见哪个国家专门设个研究所开发开发?
当日不屑得痛快,今日嫉妒得透彻!
施表舅脚踩着薛晴家小院的松软土壤,两个膝盖直打架。
天杀的,梁杉柏那家伙天生就一根筋、缺神筋、没神筋,丫是为了祝映台非要闯到那局里去,我现在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啊?薛晴又不是我女朋友!我可没什么爱情的力量来鼓舞我!干嘛要呆在这种……这种这么可怕的地方?
施表舅想起今早看的新闻,立刻很没种地靠墙边边站,两个脚恨不得都能提起来,跟壁虎一样贴到墙面上去。
就是这片地啊这片地,埋了很多骨头……
施表舅在心里打退堂鼓,跟自己说,不如还是算了吧,趁着时候还早,现在撤还来得及。薛晴跟自己也没什么交情,这人可怜是可怜了点,可他觉得人冤枉也只是直觉而已,万一他感觉错了,自个又出了事岂不得不偿失?办案这种事留给警方来做就好了,他又不是福尔莫斯金田一……
想是这样想,逃也是很想逃,施表舅低头看看那张纸条,又犹豫了。
薛晴当初冒着被抓的危险来警告自己,薛晴无比凄惨地喊着宝宝的名字,薛晴被抓后想到传递信息的人居然是自己……施久始终不明白,在薛晴和王宓的恩怨中,自己到底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为什么明明毫不相干的自己,会被卷入这样一起没头没脑的怪异案件之中?
罢罢罢,来都来了,硬着头皮上吧!
施表舅慢吞吞地从围墙阴影中移出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隔离院落与屋内的落地拉门前,伸手。
「如果门关着,就回去!」施表舅给了自己最后的一个逃跑机会,可惜,世事大多不如人愿,拉门很愉悦地「哧溜」一声就滑开了,连个格愣都不打。
施表舅皱眉,这家的安全防护措施太差了!回头一想,户主都抓走了,还要什么防护措施。恐怕不仅是薛晴家而已,这栋楼如今这么静悄悄的,毫无人气可言,怕也是昨天的抓捕事件和发现大量白骨的事让周围的用户都瘆到了,全跑出去避难了吧。
施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撩开被扯下了一个角的落地窗帘,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本来以为如新闻所描述那般的「杀人魔」所住的地方应该处处透着阴寒与恐怖,但是当施久拉开密实阻挡了外界光线射入的落地窗帘后,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稍显简陋却布置得相当温馨的小小客厅。
粉刷成天蓝色的墙壁上描画着白云和彩虹,绿色卡统技法的大树枝繁叶茂,低矮的老旧家具边角全都包裹着柔软的布料,如果不是因为昨日的抓捕行动导致的什物翻落了一地,很显然,这个家的一切都是为了正在逐渐成长的幼儿所准备的。
施久忽而想起当日在街头初遇薛晴的时候,她说的话:「其实他爸爸对他很好的,从没亏待我们母子俩,是我自己说要节……节俭……」
当薛晴被捕的时候,这个男人在哪里?该不是躲在什么地方,连露脸的胆量都没有吧!
真孬种!施久摇头,开始在屋内快速行动。薛晴的家大概六十来平,一厅一厨一卫,一主卧,一间……婴儿房。施久过去见过的那架婴儿车就停在如今显得空荡荡的婴儿房内一角,外缘套着塑料壳,似乎已经不再使用。
施久走上去,摸了一下,手指上立刻沾了一层薄薄的灰,看来这塑料壳不像是昨天才罩上。施久疑惑,他见到薛晴和那个孩子是在6月10日,距离现在一月不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难道薛晴的孩子天天已经学会行走,不再需要婴儿车?
施久没养过孩子,对这样的问题自然想不明白,固然觉得疑惑,却暂且放下了,转而进入主卧察看。
薛晴自己住的这间卧室布置得相当简单,除了必要的家什,几乎没有任何电器,有的只有满满一柜的书。《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死魂灵》、《父与子》……
虽然时机不对,施久还是不由得佩服自己第一直观印象的正确性,他初见薛晴时对其的判断是对的,薛晴的确热爱俄罗斯文学,那么他对于薛晴或许是受冤枉的这一判断是否之后也将得到事实的佐证?
施久扫视着整间屋子,双人床,但只有一副被褥,或许是因为被搜查过的缘故,如今被褥全数被摊开在床上,施久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去检查那个,便没有去动那床被子。衣柜、书桌抽屉、床头柜都打开了一遍,没有看到任何属于薛晴之外的人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事物。
施久从地上爬起来,床底下空空的,也没有什么引人遐想的东西。这未免让人觉得失望,施久擦去额头沁出的汗珠,进入唯一未被搜查过的卫生间,期待能够从这里找到自己要的答案。然而,事实证明,侦破电视剧就是在瞎掰。
施久打开过马桶水箱盖,以为可以找到用塑料袋一层叠一层套着的宝贵资料,结果只看到祛除马桶异味的化学物;他掰开过松动的浴缸瓷砖,以为可以看到一个纳物的窟窿,结果只看到下水管道;他甚至爬到梳理台上,拿开封顶的PVC板掏掏上头有没有东西,结果掏到的只有满手灰尘……
艺术诚然来源于生活,但确实是高于生活的。
施久觉得很沮丧,沮丧到连跳墙的力气都没了。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阵,看看时间快到自己与小表外甥马小文「约会」的时间了,施久很自暴自弃地打算从正门溜出去算了。才站起身,忽然眼睛瞥到了一旁几案上的某件日常生活用品,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架极其普通的电话机,家家户户都可能有,却让施久脑中蓦然闪过了某种想法。
马文才曾经说过,薛晴的孩子是薛晴养的小鬼,而自己就是在遇见薛晴后没多久,第一次接到了那种奇怪的电话,这之后,李强死了,他接着接到了第二次电话,再之后遇到了王宓,走迷了路,来到了那个……
天天幼儿园?!
施久几乎跳起来!他怎么就没想到,那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幼儿园的名字为什么也叫天天?
铁青着脸,将那架电话放到自己面前,施久按下查询键,调出电话最近的通讯记录来查。拨入的电话记录是零,拨出的电话记录中却赫然出现了施久熟悉的号码,正是施久寝室的,就连日期都能对上!
施久的双拳握得死紧?这代表什么?难道给自己带来麻烦,害死李强的都是薛晴?如果是,她又为什么要刻意告诉自己这个事实?为了炫耀?在被捕后?
这未免太不合逻辑。
脑子一片混乱,施久几乎是迈着机械的步伐,从薛晴家走出。穿过楼道大门的时候,甚至几乎与一名中年男子撞个满怀。
「对不起。」施久很草率地道着歉,只因没什么心情多做解释。对方似乎也并不愿意计较,只是很奇怪地看了施久一眼,马上又低头匆匆地走上楼梯去了。
那一眼,的确很奇特,事后回想起来,施久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双了无生气的怯懦双眼,盯着他的时候却竟然带着许多怨毒的成分。
第二十九章
「然后呢,公主就变成了一个大肥婆,跟史瑞克结婚了呢!」说得兴高采烈的马小文同学停下来,看看对面明显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人,不满地嘟起嘴来,「表舅舅……表舅舅?表舅舅!」
「啊,在在!」被猛然喊回魂的施表舅手忙脚乱地答应着,打翻了一盒子的薯条,只好苦命地蹲到地上去捡起来,再丢到一旁垃圾桶。
「表舅舅,你都不听人家说话嘛!」马小文气鼓鼓地嘟着嘴,拼命地吸吸管。
「啊,对不起。」施久愧疚地道歉。他确实是走神了,到现在,他还在思考着薛晴特意告诉他,当初第一个害他的电话是自己所拨出的有什么含义。
「女人真是难懂啊。」想着,施久忍不住叹气。从小到大,他交往的、保持暧昧的女朋友没有一百,也该有五十了,但是,至今还是无法完全弄明白女人的心理。
女人心,海底针。
施久感叹,难怪梁杉柏那样的罩不住。
「女人?什么女人?」马小文从沙发上跳起来,手脚并用地直接爬过桌子,跳到施久坐的那一边沙发椅,「表舅舅,你又找了新女朋友啦!」
「新女朋友?」施久摇头,像薛晴、王宓那样子的他可不敢惹,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彪悍,「现在有的那些能摆平已经不容易了好不好。」
想到那几个现任女朋友,施久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一阵烦。哎哎哎,论相貌,论人品,论可爱度,好像哪一个都比不上自己的小表外甥嘛!施久想着想着,唇角不由就挂上了笑,麻烦是麻烦了点,等薛晴的事情告一段落,他还真该想想办法,把该断的都断了,该说清楚的也别再保持暧昧了……
「哎哟!」施表舅捂着脖子叫,「小文,你怎么突然咬我。」
马小文两个大眼睛瞪得圆圆,气鼓鼓地道:「表舅舅,我饿了!」
「又饿了?」施表舅捂着脖子,语气困惑。明明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才乖乖地「引颈就戮」,喂过小表外甥,怎么这么快又饿了?而且,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逐渐地变热了,连带着马小文的身体也受到影响,最近,小孩子进食的效率和准确率真是一降再降,每每都要在施久脖子上磨蹭半天,才能找到准确「入口」,这一点还真是让施久很担心!
「小文,等一下好么,这里人太多了。」
怎么说,这两人目前正在进食的场所都是麦当劳大厅,可是……
「不、要!」马小文斩钉截铁地回答。
「……」施久无语,这个一向听话又乖巧的小表外甥,今天怎么变得那么任性了。
「小文,乖啦,这里这么多人,如果给人发现了,会有警察叔叔来抓你的哦,就像上次那个坏叔叔一样。」施久心里想,对不住了,师兄,谁让你上次给人留下了根深蒂固不可磨灭的印象,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马小文床头故事中邪恶一派的大BOSS了。
果然,听施久提到郑枚,马小文还真地往后缩了缩,想必是上次的事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表舅舅是坏人!」马小文气呼呼地回答,跳下椅子,来拖施久的手,「那我们回家,回家就没人管了!」
「这……」施久看手表,距离门禁还有一段时间没错,但他实在对昨天的「鬼打墙」事件心有余悸,今天怎么着都不敢晚回去了。
「呀,这个女人居然上报了!」正在打扫旁边一桌的清洁工阿姨拣到了一张报纸,看了一眼,叹道。
施久瞄了一眼,很清楚地看到了王宓抱着小孩微笑的照片。
「阿姨,您认识王宓?」
「王宓?」阿姨将清洁剂壶别回腰间,「哦」了一声道,「你说她啊?」
「嗯,就是她。你们认识?」
「认识是不算认识。」阿姨很鄙夷地看了一眼报上的人道,「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
阿姨左右看看,对施久招招手,看施久附耳过去,才压低声音道:「这个女人啊,跟我是同乡,当年可是犯了村规被赶出来的。」
「村规?」
「她有病的。」阿姨很小心很小心地说,「我们村的人看到她半夜三更挖人崽子的坟呐!真吓人哦!」
清洁阿姨后来又说了些有的没的,但是施久没有听进去。只这一句话,便譬如射入黑暗的一道光线,将周围照亮了大半。
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呢?
马文才说天天是薛晴养的小鬼,那么,假使说,最一开始拨给自己的电话确实是薛晴家发出的,那么本来打算攻击自己的,不出意外就应该是「天天」,但不知为何,「天天」不仅没有袭击自己,之后,薛晴甚至跑来警告他要小心「他她」,小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