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霖仰起头,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白色衬衣的领口,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这种人?哈哈。”陆之禹笑了,他走开两步,突然又转过头,厉声问纪霖:“那你以为我是哪种人?行业模范还是灵魂导师?”
最后那个词语深深刺激到了纪霖的情绪,他凝视着陆之禹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眼眶微微红了起来。
可这样子更加激起了陆之禹的怒气,他抬高声音,语气变得更加严厉:“这样就哭了?真没出息。你还觉得受委屈了?没什么事就给我回去上课,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纪霖愤愤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终于转身离开了陆之禹的办公室。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陆之禹还站在原地。他抬起手缓缓捂住胸口,想让狂躁的心跳和呼吸平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怒气在纪霖表现出反感的一瞬间达到了峰值,胸中一股无名火迫切地想要发泄出来,面对面前责问自己的纪霖,只想狠狠地斥责他,折辱他,甚至摧毁他的精神。
只因为他否认了自己。
手掌用力地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陆之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把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敬仰,看做了无比珍贵的东西。
所以在以为要失去的时候,有了那么巨大的反应。
他不知道这个下午是怎么过完的。机械地翻着桌上的计划表,浏览着学生交上来的课题和作业,可心烦意乱之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陆之禹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敲着,渐渐地,思绪集中起来,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开始进行了思考。
刚刚一时气昏头脑,只为纪霖指责自己发怒,却忽略了,纪霖区区一个学生,怎么知道这里头的蹊跷?
建筑系的学生多少会关注些当下时政和城市规划,这块地被卖出去算是N市的大新闻,纪霖知道也不奇怪。可他和开发商的合作算是很低调了,只有规划局等几大重要机构的高层才略知晓。虽然大学建筑系教授领导之流和相关政府部门以及土地开发商关系密切,算是公开的秘密,而且今天派来给他送钥匙的人,若不往深了去查究人际关系,根本没人知道是开发商的人,所以陆之禹才敢于让他把钥匙送来学校——他讨厌在私人场合应付这些人。那纪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的呢?
纪青山?
想到这里,陆之禹微微眯起眼睛。
纪青山肯定知道这件事。当时土地局的路子,是开发商自己去跑的,找的并不是纪青山这个关系。假如这个人办事不利索,没收拾干净,让纪青山知道了……
他想象了一下顽固暴躁的纪青山在局里狠狠训斥了下属之后,回到家又对着儿子发脾气,说“道貌岸然,勾结奸商”、“跟那种人学不到什么好东西”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笑了。
这么一笑,心中的脾气已然散了大半。想来纪霖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心情急躁,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证明了纪霖之前对自己的敬仰十分深重。
改天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吧。
虽然把他弄哭,确实挺有趣的。
陆之禹关了电脑,看了看时间,准备回家继续他手头的设计稿。
学校的办公环境,确实没办法跟家里比。家里的书房宽阔安静,照明全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的,还能随时翻阅资料。
简单吃了晚餐之后,陆之禹开始伏案工作。直至夜色深浓,月亮隐去在云帐里,他才揉了揉酸胀的肩背,结束了最后的修改。
第三杯黑咖啡也被喝掉了。
端着杯子打算喝点热水便去洗漱休息,走到客厅,发现刚刚忘记把手机拿进书房了,屏幕上显示着有未读短信。
打开,一条是吴谦的,大意是让他这个周末一起去音乐节给纪霜的乐队捧场,结束之后一起喝酒庆祝之类的。陆之禹没有回复,打算明天直接给吴谦打个电话回掉。这阵子他都很忙,没有时间去参与这些事。到时候让吴谦跟纪霜说一声吧。
往下翻,又有一条新的消息,发件人是纪霖。
陆之禹按着按键的手指突然一僵——纪霖会跟他说什么?会把今天没来得及表达的不满尽数吐出?还是为自己恶劣的态度道歉?或者,责问陆之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觉得沉倦的大脑控制不住地开始兴奋起来,右手在“阅读”键上停留了很久。
想按下去,又觉得有些紧张。
第二十章
“陆教授,我相信您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理由。
出乎陆之禹意料,纪霖的回复并不是他猜测的任何一种,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他有些疑惑,但可以放下心头大石了。
顿时一阵轻松。
他反复看了几次短信,组织了好几种语言,觉得回复什么,都不太对劲。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下,也许,找个机会当面说会更好。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很轻松。梦里依稀又出现了那只柔软的手,一遍一遍,描摹他的五官。
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才刚上班,他便接到了校长的通知,让他过去谈话。
建筑学院下一任院长的评选已经出了结果,他顺利当选了。
这完全是在陆之禹的意料之外。
当初参加竞选,只不过是看不过院里那些老学究的迂腐作风,有心想给他们找些不痛快罢了。但没想到无心插柳,上级表示对他这种不拘一格的随性脾气很是欣赏,说他有做领导的风范,加上他的成就资历都没话说,在学生间的风评更是超过其他几个人十万八千里,几番讨论评分后,他尚未有疏通活动的打算,便直接全票当选。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陆之禹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其他几个候选人之间勾心斗角,争得头破血流,肯定完全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想想那些人接到任命通知之后那精彩的表情,他便忍不住又起了促狭之心。
一定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果然,他回到办公室之后没多久,电话就开始响个不停。
陆之禹清楚地分清了这些电话的种类。不外乎敲边鼓求透露讯息的,虚情假意道贺的,想攀攀关系的,几乎没有一个出自真心。
陆之禹一边冷淡地应付,一边想着,以后,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等接完十几个电话,门口又传来一阵欢快的敲门声。陆之禹按了按发涨的额头,正想借理由推脱不见,却听见外面响起李悦欢快的声音:“陆教授,开门啊!”
陆之禹顿时放松了不少,心想,终于来了一个真心祝贺他的。
李悦那张从不掩饰内心的脸上,挂着欣喜至极的笑容。自己的老师当上了院长,他自然是开心的,这会儿毫不避讳,兴奋地跟陆之禹说:“恭喜陆老师!本校建筑学院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才实学的院长!”
陆之禹哭笑不得。现任院长一年多之后才能从位置上退下来,正式的调令还没发布,真不知道该说李悦什么好。
李悦本身是个热情的性格,但陆之禹并不热衷于和人聊天,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儿话,李悦表达完自己高兴的心情之后,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李悦突然问陆之禹:“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嗯?”陆之禹疑惑地看他,“什么出发?”
“你忘了吗?学院院长上任之前要去国外十二所大学轮流学习一年,回来提交报告,才能正式上任啊。这可是N大的光荣传统。”
被李悦这么一说,陆之禹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他愣了愣,下意识摇摇头:“还不清楚呢。”
李悦的嘴张成一个夸张的O型:“老师,您也太敷衍了吧!”
陆之禹知道自己确实有些敷衍,他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当院长去提交的申请,自然没有做过当选之后的功课,这会儿李悦倒是提醒了他。
算了算时间,出国学习应该是从七月底开始,一直到明年的七月份结束,现在是五月初,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只要上面下了报告,派他出国,那回来当院长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对李悦微微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具体日期,得看看上面的安排。”
李悦离开之后,陆之禹给吴谦打了个电话,把今天去校办谈话的事情粗略交代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吴谦毫不意外地笑成了傻逼,比自己当了院长还高兴。他豪迈地向陆之禹展示着自己的肺活量,连连说了好几个“太牛逼了”。
陆之禹把话筒拿远了些,直到里面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才把话筒放回耳边,跟吴谦说了自己有事,不能去音乐节。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哥们,晚上一起出来喝酒庆祝吧,不带纪霜,就咱俩。”吴谦兴致勃勃地邀请。
陆之禹想了想,答应下来。
夜色渐沉。
两个人如往常一般倚靠在栏杆上随意地碰杯。只是吴谦喝酒比以前有节制得多,每次都只是小小地抿几口。陆之禹知道他现在不同往日,有人要照顾,自然不能随意地就喝醉,也并没多话,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着。
吴谦也明白这件事对他来说并没有非常重要,道贺的话点到即止,丝毫不夸张,只有真诚。
所谓兄弟,便是如此了。
当初选系主任的时候,他懒得争,院里找了他几次他都没提交申请。这次竞选院长,完全是被那几个老家伙背后的小动作搞得不爽,才起了心要羞辱他们一番。
现在,目的达到之后,他没有预期中那么神清气爽,反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挥之不去的牵扯感,有哪儿不对劲,好像遗忘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陆之禹靠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吴谦,然后,发现了他手指上,赫然一枚银色的戒指。
吴谦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立刻明白了陆之禹在意的点是什么,破天荒地,他有些害羞地摸了摸那枚戒指,不太好意思地问:“很奇怪么?”
陆之禹笑着摇摇头。他仔细凑过去看了看,戒指的款式很简单,质地应该是普通的白银。吴谦的手指跟他的类似,修长有力,这枚普通的戒指戴在他手上,丝毫不违和,还反被衬托得质朴沉静,在黑暗中低调地泛着光。
“你肯定不相信……这是纪霜送给我的。作为第一次参加音乐节的庆祝。”吴谦低下头,害羞地轻声说。
陆之禹耸耸肩,表示“这有什么不相信的”。纪霜那么激烈直接的性子,主动送戒指给吴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想象了一下纪霜大大咧咧拿出戒指套在吴谦手指上,吴谦受到惊吓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场景,他觉得有点想笑。
下一秒,吴谦轻轻地笑了:“纪霜她……跟我求婚了。”
第二十一章
陆之禹愣了两秒,然后大笑出声。他笑得很随性,吴谦在一旁很郁闷地瘪瘪嘴:“有那么好笑吗?”“太好笑了。”陆之禹一边大笑,一边点着头说,“一个大男人,居然被个女孩子求婚了,吴谦,我都替你觉得不好意思。”“我也很不好意思好吗!”吴谦崩溃,“我跟她在一起才几个月,都没敢动碰她一下的心思,哪里有狗胆提结婚的事啊!谁知道纪霜那么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就把我秒杀了!”
陆之禹停住笑,认真问他:“那你怎么打算的?什么时候办婚礼?”
“还没定。可能得过几个月吧。虽然我们定了要结婚,但纪霜做音乐做得正顺风顺水呢,等她停下来再说。”
吴谦喝完罐里剩下的啤酒,抽出一根烟,借陆之禹的火把烟点上,舒畅地吐出一口气。
“嗯。打算什么时候办,有帮得上忙的,打个招呼。”陆之禹也不多问,说完这句话,就算结束了这个话题。
吴谦晚上喝的不多,说话也挺清醒的,陆之禹听得挺清楚。
“我特别满足。你知道么。跟我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有最好的兄弟在旁边,什么都不缺,我觉得谁都没有我幸福。”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见陆之禹没有反应,吴谦突然把矛头对准了陆之禹,他捅了捅陆之禹的后腰,毫不客气地说:“你什么时候也把个人问题解决一下啊,有打算了吗?”
陆之禹苦笑着摇摇头。
“哎。”吴谦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是觉得,你也应该为自己想一想,以后究竟要怎么办,总不能单一辈子。”
“再说吧。”陆之禹低声回答。其实他何尝不羡慕吴谦。没心没肺活到现在,只用心谈过一场恋爱,就成功了。而他自己,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和吴谦会面之后没几天,陆之禹就接到了院办的通知,七月中旬开始出国进修,一直到第二年三月中旬结束。因为现任的院长想在春天的时候就离职,去普罗旺斯度假,加上这十二所学校其中的三所,陆之禹之前断断续续都学习过,于是一年的行程,就被压缩到了九个月。
正式通知发布之后,陆之禹继任建筑学院院长的事情,就板上钉钉了。前来问候的人络绎不绝,陆之禹不胜其烦,干脆直接找了个托词避而不见,工作全部带回家处理,只求清净。
这样几乎避世一样的生活,出国前要做的准备工作耗费了他不少时间,等到闲下来的时候,才惊觉,暑假已经开始了。
接到李悦电话的时候他还有些茫然,怎么这么快,就又有学生要参加暑期写生了?
暑期写生是所有跟艺术有关的专业学生必修的功课,四个学分,由老师带着学生,去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进行半个月左右的集体活动,这期间,同吃同住,每天去景点写生,在结束的时候提供一定数量的画作供评比打分。建筑系因为有绘画功底的要求,也在必修暑期写生的行列之中。
因为一同出去的人很多,食宿质量都不高,睡大通铺,吃粗茶淡饭。虽是如此,学生们对此活动的兴致还是非常的高,一方面是有机会进行集体活动,另一方面,写生的地点大多是山清水秀的景区,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小姑娘们可是喜欢得很。
今年定的写生地点,是在N市下属的川江,三川之源。距离不远,但景色优美,气候凉爽、李悦是素描老师,必然逃不过带队的命运。另外还有几名辅导员陪同,建筑系三个班,一共90多名学生,加上几个老师,组成了庞大的队伍。去川江要坐一晚上的火车,这一行人几乎包下了所有的卧铺车厢。学生们嬉笑打闹,引得人频频侧目。
陆之禹和其他几个老师一起在最末尾的车厢。他靠在床上,思索着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行列里。
教授级别的教师其实是不必参与写生活动的,只需要几个讲师级别的年轻教师和几名辅导员去就行了,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有心要磨他,现任院长居然点名要陆之禹陪同,美其名曰“去感受下年轻人的活力,顺便指导一下他们作图”。虽然陆之禹知道他是想在离任前最后给自己树威,但既然那老头子也干不长了,他也懒得再去较劲,正好这段时间忙昏了头,也可以出去散散心。
夜色渐黑,外面的学生们还在聊天,打牌,有人甚至带了吉他,扯起嗓子自弹自唱起来,到处闹哄哄的,精力过剩的样子。有的学生大着胆子到老师这边的车厢里,拉他们一起玩。李悦是孩子心性,一叫就去了,但学生们都有点怕陆之禹,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敢说太多话,拥着李悦就往外走了。
车厢安静下来的时候,陆之禹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变化。
刚刚那几个年轻的男孩子,让他想起了许久未见的纪霖。
自从那次在他的办公室不欢而散,纪霖发了那条短信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任何接触。他本来是想找机会跟纪霖谈谈,但这段时间都在准备出国的事情,跟吴谦也见得少,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纪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直到这会儿,他才想到,还有个结,系在他心里没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