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赎之罪——梅川秋裤子

走廊里非常安静，此刻回荡着陆之禹的脚步声，更显得空旷。

走了没多远，陆之禹耳边突然听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频率的脚步声，急促又轻快，正从他身后传来。随即，一声清脆的呼唤响了起来。

“陆教授！”

声音入耳很舒服，是熟悉的感觉。陆之禹转身，看到了正气喘吁吁向他跑来的纪霖。

第九章

少年的喘息声很轻，肩膀规律地起伏，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跑得急了，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

陆之禹站定，待他气息平稳之后，沉声问道：“有事？”

纪霖顿了顿，轻轻点点头。

刚刚叫得着急，这会儿被陆之禹看着，他反倒局促起来，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睛，小声说：“我是来跟陆教授说……宋老师的事情已经查出来了。是其他人拿了钥匙，偷了试卷又把钥匙还回去，宋老师不知道。”

“嗯。”陆之禹点点头。

对于这件事，陆之禹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当初保了纪霖是因为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觉得是就够了，至于真相，他没有任何追究的兴趣。不过纪霖这个孩子看上去虽然有些内向，倒还挺懂事，知道跑来跟他说一声，也算是不辜负他的信任。

他回应得简单，让纪霖有些反应不及，这下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差几分钟就下课。有的老师已经提前结束课程，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教师里出来，安静的走道正逐渐变得拥挤喧闹。陆之禹提前走的计划被纪霖给耽搁了，心下有些微微的不悦。

他低下头看了看还站着原地的纪霖，小孩的手握成拳，大眼睛往上看，对上他的视线时又触电一般移开，这别别扭扭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陆之禹心中那点不快马上被压了下去，看着纪霖紧张，心中随即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柔软。他上前拍了拍纪霖的肩膀，鼓励地说了句“加油”。

纪霖顿时抬起头看着他，愣了几秒之后，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陆之禹轻轻笑了笑当做是告别，转过身快步离开。

下课的铃声在这一刻响起。纪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遮挡在尖利的铃声里。被解放出来的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瞬间把他完全淹没。

接下来的期末，陆之禹忙得浑身乏术。指导学生做设计，上课，各地开会学习，了结私下里的活儿，和建筑学院的几大高层勾心斗角。

以及被迫做吴谦的恋爱顾问。

他猜得一点也没错。吴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受虐狂。

纪霜刚开始还出于礼貌，语气委婉地回绝了几次，到后来，被吴谦招惹得狂性大发。直接在电话里对吴谦恶言相向，话语如同利刃一般，刀刀直戳要害。

“她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说就算全世界男人死光了都不会接受我。”吴谦泪眼朦胧地抬头看陆之禹，眼中闪动着悲痛和苦闷，“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么心狠！”

陆之禹心中升腾起一种对纪霜的赞赏之情。没想到她看上去和普通的二代女没什么两样，头脑却如此清醒，目光如此锐利，光冲着看清吴谦本质这一点，就值得好好褒奖一番。

他伸手把凑近他哭诉的吴谦一把推开，端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

吴谦已经灌了三杯威士忌下去，纯的，这会儿眼神已然无法聚焦。陆之禹叹口气，做好了收拾残局的准备。

他们来的这一家是普通的酒吧，就近找的地方，两个人都不熟，陆之禹见时间不早了，便拖着吴谦回家。

车停得有点远，吴谦走得歪歪扭扭的，陆之禹就在路旁找了棵结实一点的树，把他拖过去让他靠着树站着，自己去取车。

车开过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吴谦被一群人围着，闹哄哄的。陆之禹心下一紧。不会是吴谦喝多了跟人起了争执吧。他忙把车在路边停好，跳下来车拨开人群，去看最里面的吴谦有没有事。

还好，没有挨揍。而且表情还颇为得意。

吴谦满脸通红地喷着酒气，双手叉腰看着面前的女孩，趾高气扬地说：“下次再敢骂我，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诉你爸，让他揍你！”

陆之禹心想这是什么情况！转过头去看站在吴谦面前的女孩。

外面的温度接近零下了，那姑娘还穿着透肉的丝袜，脚上蹬着机车皮靴，上身是一件长度刚够包住臀部的亮片背心，外面罩着一件镶满铆钉的短款皮夹克，肩上挂着一把亮橙色的电吉他。

陆之禹认出来了，这是刚刚在酒吧里演出的那个摇滚乐队的主唱，声音嘶哑有爆发力，堪称年轻版本的田震。再细看她的脸，盖在浓浓的烟熏妆下，五官都是模糊的，他在脑中搜寻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吴谦到底是从哪儿认识这么一个姑娘的。听他的口气，还认识姑娘的爹。

旁边几个打扮得和这姑娘差不多的人把吴谦紧紧围住，看样子是准备随时动手了。可吴谦还不知死活地大着舌头挑衅：“堂……堂堂土地局长，的女儿，三更半夜，在外面招摇过市，鬼哭狼嚎，成，成什么体统……”

听到土地局长的女儿这几个字，陆之禹顿时一惊。

眼前这个铁青着脸的朋克姑娘，居然是平时打扮得温婉气质的纪霜？他完全无法把刚刚那个声嘶力竭在舞台上甩头发的女孩和一直以来纪霜的斯文形象重叠起来。

也亏了吴谦，脸蛋化成这样也能认出来。果然是真爱啊。

他想了想，没有上前劝解，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对。

纪霜明显是被吴谦当街抓住的，有些手足无措，没有马上反驳吴谦，只是强撑着面子不让自己露出胆怯来。

纪青山家法严格是出了名的，看他一双儿女待人的礼数就能明白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女儿背着他打扮成这样在酒吧驻场，就算纪霜是个柔弱的女孩，也会被狠狠收拾一顿。

纪霜显然不想让这件事发生。她手一伸，拦住旁边想要教训吴谦的伙伴，紧紧皱着眉，压低了声音对吴谦说道：“最好给我管好你的嘴。”

“哈！哈！哈！”吴谦仰天大笑。

陆之禹觉得他的酒基本上已经醒了，但精神上却醉得更深。因为他接下来向前一步，凑近纪霜，张狂地说道：“要是我管不住呢？”

纪霜身后的几个男生开始啪啪啪地按起了手指。

陆之禹暗笑一声活该，却也放平了手臂，准备随时冲上去从人群里把吴谦捞出来。

没想到，纪霜还没等那几个男生动手，就抢先飞起一脚踹在了吴谦的膝盖上。

“卧槽！！”

这一脚挺狠的，吴谦瞬间就捂着膝盖蹲了下来。嗷嗷呼痛。

这丫头真敢动手！陆之禹心下一惊，快步走上前扶起吴谦，狠狠地扫了一眼。

纪霜显然没有料到陆之禹会突然出现，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变成了尴尬。那几个剑拔弩张的男生被陆之禹的气场震慑到，也稍稍收敛了气焰。

“纪老师，他冒犯了你，但你也踢了他一脚。”陆之禹扶着五官扭成一团的吴谦，冷冷对纪霜说道，“你们就当扯平了，不过我能保证他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你父亲，我们今天就当没见到你。”

说完，他无视纪霜复杂的神情拖着吴谦从人群中穿过，走到了自己的车前。

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罚单。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脏话，扯下罚单，塞进吴谦口袋里，再打开车门把人扔上去，也不管路边那一堆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开车走了。

第十章

那张罚单陆之禹当然不会自己去付。等把吴谦弄回家，他秉公无私地把罚单塞进了吴谦的大衣口袋里，才重重关上门离开。

第二天上午的课结束之后，陆之禹还是很好心地去了土木系的办公室，探望了膝盖受伤的吴谦。

吴谦正龇牙咧嘴地坐在沙发上用药酒揉伤处，见陆之禹进门，表情开始加倍夸张，指着受伤的地方，愤愤地谴责控诉纪霜的冷酷暴力。

膝盖下面是一块青紫，隐隐肿出了一点凸起。纪霜下脚可真不含糊啊。可见她是真心对吴谦不能忍了。

陆之禹斜眼看吴谦，问：“那你还追吗？”

那边揉膝盖的手顿了顿，吴谦思考了一下，转过那张贱兮兮的脸，冲陆之禹坚定地点了点头：“追！肯定得追！多有个性，多刺激啊！”

真没治了！

陆之禹恶毒地抬起手重重地给了吴谦膝盖一击，吴谦哀呼一声倒在沙发上，大骂陆之禹无情无义，落井下石。

这时候，陆之禹的手机突然响了，提示有短信。打开一看，是纪霖发过来的。内容如下：陆教授：我是08级一班的纪霖，有个模型的作业想请您指点一下，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

语气恭敬谦和，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

陆之禹看完短信，却没有忙着回复，而是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他回想了一下，觉得这阵子遇见纪家姐弟的频率有点高了。半年之前，他甚至连纪霜有个弟弟都不知道。半年里，他见到纪霖和纪霜的次数甚至比父母还要略多一些。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每次碰到纪霖，都不会是简单的情况。

陆之禹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此刻，他本能地觉得这样的接触不太对劲。虽然不符合常理，但如果细细分析起来，又说不上到底哪儿不合常理。尽管感觉有些微妙，可他不得不说，那几次见面，似乎都只是偶然和巧合。

正想着，吴谦擦完了药，站起来开始骚扰陆之禹：“哎，哪个情儿发来的？”

也不能怪他八卦。陆之禹几乎不发短信，有事都是直接电话的。见他沉思不语，吴谦干脆直接抢过电话，纵身一跃扑倒在沙发上护住手机。

太幼稚了！

陆之禹其实根本没打算跟他抢，更没有隐瞒的意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吴谦低头看完短信之后，却打了鸡血一般嗷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兴奋地喊道：“快快快！叫我未来的小舅子到我这儿来！我亲自给他指点！”

还没等陆之禹答话，吴谦又自顾自地说道：“算了，我还是直接替你回复吧！”

话音未落，以未来的姐夫大人自居的吴谦极其敏捷地双手并用按起了手机按键，十秒钟后，短信发出，内容如下：我在土木系吴教授办公室等你。

陆之禹接过吴谦递回来的手机，开始深刻反思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没有和他绝交。

纪霖抱着电脑走进来的时候，吴谦已经整理好仪容，端静美好地坐在了沙发上，嘴角含笑地微微举起手，身体已经酝酿好了一个亲切温和的迎接姿势。

可纪霖只是微微向他点了点头，未等他开口，便直接越过他，走到陆之禹面前，轻声地打了个招呼。

陆之禹余光瞥向浑身骤然僵硬的吴谦，挑了挑眉，转而示意纪霖坐下。

纪霖坐在陆之禹对面，一低头，陆之禹就能清晰地看到他被柔软黑发覆盖着的头顶。他打开电脑，往陆之禹面前推了推，有些不自然地说：“这个，我前两天做的。”

陆之禹看了纪霖一眼，继而低下头去看电脑屏幕。

CAD软件里打开的是一个比较基础的桥梁建模，很流畅的线条结构，仔细观察细节不难发现是经过了修改的。如果用木板做出实物模型，应该会非常漂亮。

这孩子很有灵气。

细细看完纪霖的作品之后，陆之禹在心中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他显然是自学了软件操作，才能做出这么一个作品来。虽然不难，但连拱型的设计非常有独创性，左右栏杆的波形错开，向外偏离了20°左右，隔一段用板材连接起来，形成了错落有致的弧度，不仅美观大气，从力学的角度来讲，实用性也很强。

陆之禹赞许地看了看纪霖，点头道：“很不错。”

纪霖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现出显而易见的激动，他看着陆之禹，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嘴上却说道：“做得有点粗糙呢……陆教授能指点一下吗？”

这种过于明显的口是心非，让陆之禹微微眯起眼睛。

他没有回答纪霖的问题，而是合上电脑，反问他：“你打算把这个做出来？”

纪霖点点头：“林老师说大一生可以在高年级生的指导之下自己动手做模型。”

“那也要等到大一结束的时候吧。”陆之禹打断了他，“你现在就想做吗？”

“嗯。”纪霖咬着嘴唇点点头。

这样的状态，陆之禹太熟悉了。

刚刚学到了些比别人厉害的东西，就想迫不及待地展示出来。

年轻啊。

他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这个设计很有趣，我觉得你可以试试。”陆之禹中肯地评价道，“做出来会很漂亮。”

纪霖不自觉地挺直了背。一般在夸奖之后，都会紧跟着一个“但是”。虽然他很想得到陆之禹的表扬，但今天来，也是为了这个“但是”之后的话。因此他紧张地等待着陆之禹接下来的话。

可陆之禹什么都没说。

纪霖等了半天，没等到后面的话，开始不自在起来。他把电脑收好，有些不自然地说：“谢谢陆教授……没事的话我先……”

还没等他说完，被冷落在一边的吴谦凑过来，热情地招呼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呀，虽然我是土木系的，对建筑学的专业课也很在行呢。”

显然吴谦留给纪霖的印象不是太好。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礼貌又生疏地回答道：“谢谢吴教授，目前没有问题了。”

“要不要喝饮料？”吴谦贼心不死，拿过一瓶别人给的台湾芒果汁递过去，“这个超~好喝哟！”

纪霖轻轻地摆摆手：“不了，我对芒果过敏。”

陆之禹抱着肩膀在旁边看这一大一小，心下觉得好笑。见吴谦次次吃闭门羹，倒有些于心不忍了。他接过吴谦手中的饮料放在一边，转头对纪霖说：“你先回去吧。有问题再找我。”

纪霖如蒙大赦，感激地看着陆之禹，点点头，站起来抱着电脑往门外走去。

吴谦在他风一样的身影后面伸出哀怨的手臂：“快回来！告诉我你姐喜欢类型的啊！”

他本就颜面尽失，也不在乎这一刻的形象了。

这话说的声音不大，一般人要是急于逃脱，听到也当没听到了。可他刚说完，纪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吴谦皱成一团的脸惊讶地展开，眼前那个身形纤细的男孩子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她喜欢成熟、有气概的男人。”

第十一章

“纪霜喜欢有成熟气概的男人……那她之前为什么喜欢你？”

纪霖走了之后，吴谦还坐在沙发上，对着陆之禹翻来覆去地看，百思不得其解。

陆之禹懒得搭理他。

几分钟之前他刚刚被纪霖的举动搞得有些疑惑。纪霖对吴谦的反感稍用心就不难看出，而且这个孩子之前表现出来的是偏向沉默内敛的性格，既然这样，他完全可以不搭理吴谦。可他居然回过头来回答了吴谦的问题，还是这种敏感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呢？

如果纪霖知道纪霜之前喜欢的人是他陆之禹，那么纪霖的回答，可以看做是对他的称赞？还是说，纪霖深知吴谦的追求不会有结果，所以才故意说出吴谦显然不具有的品质，想让他知难而退？

陆之禹觉得应该是第二种。

从小到大陆之禹收获了不少异性的青睐，纪霜的主动程度是让他最为意外的。包括向他的母亲索要联系方式，以及三番五次的邀约。不过后来在街上看到纪霜当街殴打吴谦的事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纪霜根本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乖顺温柔。

虽然现在纪霜已经打消了念头，但身边还有个对纪霜垂涎三尺的吴谦，这一点让他有点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