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坚不可破的外壳,褪去。
破壳而出的是,易箪竹不为人知的邪魅的风情。
“是向阳啊——”易箪竹长叹着要起身。
易向阳三两步走过去,拦下他欲要爬出浴桶的动作。触到易箪竹不解的眼神时,易向阳不得不解释道,“就这样,我
和你说点事儿。”
易箪竹没说什么,重新将自己泡在温水中,身子慢慢下滑,只在外面露出一个头,他喜欢这种被水包围的感觉。
“尧山九桐镇,你应该有听说过吧?”易向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在易箪竹面前展开。
说是纸,更应该说是一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一排接一排的名字,易箪竹只是草草掠过,却在胡平这两个字上,多停
留了一秒。
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秒,却惹的易向阳皱起了眉头。易箪竹的迟疑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收到的情报。
可他又面不改色,继续道来:“三天前,运往脊梁城的军粮在经过尧山九桐镇时全部被劫,运送人员毫无生还。”
“和这些人名什么关系?”易箪竹弹弹易向阳手里的名单。
“这是九桐镇所有山贼名单,总共三千三百四十九人,不包括老幼妇孺。”易向阳略一沉吟,道,“帝君的命令是全
部围剿……”
“执行人员是月使。”易箪竹接过易向阳的话,不等易向阳多说什么,一把夺过名单扔进水里,而自己突然站起身,
赤身跨出了木桶。
水湿漉漉地洒了一地,又随着易箪竹的走动而漫了一路,直通更里面的寝房。
一层堇色帘帐,一架白玉屏风,将他们二人隔开在不同的空间。
纸一碰到水,墨汁就沾染开,再也不能用了。
唯一幸存人员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后一点情报,在月使易箪竹眼里,一文不值。
易向阳有气,却不是对易箪竹的任性,而是气自己没能力阻止帝君的委托。
“你的考虑呢?”略有迟疑,他还是问出了口,可早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若是箪竹拒绝,他便跟着他一
起回绝那个任性的女人。
易箪竹没有正面回答易向阳,半掩了眼睑,厚长卷翘的羽睫遮盖了眼底的波光,他就这样瞅着易向阳,缓缓开口。
“很危险?”
“是的。”所以,你快拒绝它!
“呵——”易箪竹扬了扬下巴,不知道是在嘲笑谁,或许根本不是嘲笑,只不过是心情的抒发。“我接受。”
“箪竹,你!”易向阳惊诧,不敢相信他问都不问清楚,连具体情况,当时牺牲了多少人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他
一样都没有问,竟然只是问危不危险?
易箪竹扯着唇角,伸出手做了个推的动作,道:“没事,闲着也慌。”
而且,易向阳不知道的是,易箪竹接下帝君这个任务的真正原因,而在易箪竹看来他也没知道的必要。
四、尧山九桐(一)
帝夜军总部,训卫处。
月夜无色,冷清的庭院。
长廊融入黑暗,站在这头,望不到那头。
灰金色长发,流泻下月色的娇华,却遮去了这个人的容颜,只能从体型判断,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如何?”易箪竹侧身倚靠门廊,问里面守夜的十六岁男孩。
“呵呵——您还是自己去问吧。”那个男孩露出尴尬的表情,难堪地扯起嘴角。
易箪竹略一沉吟,移步走进了到处蔓延着尘灰味的房间。
“不开口?”疑问句,语气平淡无奇。
听者身子一抖,往后退了两步,才开口说:“倒不是。”
“别等我问一句再答一句。”
“唉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月公子您就饶过小人我吧,别整天找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麻烦我们训卫处的兄弟了!
就您昨天让水梓带来的那个尧山九桐人,虽然的确是山贼,但人家好好的又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却进了这里,怕
就是出去了,也不能好好做人了!”男孩一连串,爆豆子似的,吐了一堆苦水,还不忘配上滑稽的表情,哀怨地瞅着
易箪竹。
嗯——易箪竹歪头想了一阵,似乎很苦恼。在说话讲理方面,他一向是个弱手,要他用语言攻击人,无疑于异想天开
。
干脆转过身,朝黝黑的小通道上走去,留下后面那个吵闹的男孩,随他说什么去。
狭窄的空间里,有床,有桌,有椅,生活用具,一应俱全。
原本躺在床上的汉子一听到响动,一下子蹦了起来,见是易箪竹,松了口气。叹道:“公子,您考虑的怎么样?”
易箪竹摇头,答道。“不成。”
“为何!?”胡平惊道,他认为自己的条件绝对够诱人,就算拿去跟更高层的人交换,也可以完成这场交易。
然眼前这个男子,却表现出一副不甚在乎的模样。
“无缘无故,没兴趣。”易箪竹还是摇头,过长的刘海遮掉了他的表情,只有灰金色的发一扫一扫,在没有光线的空
间里异常夺目。
话说完,他也失去了对眼前这个人的兴趣,便起身要走。
“公子,留步!”胡平抓着铁柱子一根一根,拖住对方的衣角,喊道,“公子,您再考虑下,怎么说也是四千条人命
啊!——”
人命?
易箪竹扯出诡异的笑,在静寂的夜里,令人如遇寒冰。
“您……”
“他还活着?”
“是的!除了上皇都回报的那个士兵,当时还有一个人有气息,家父救了他。虽然意识不清,但在昏迷中叫着就是公
子您的名号。”胡平把所知道的全数说出来。如果这样还不行的吧,他的下个目标……朝着无人的小道尽头,他露出
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却也为此错过了易箪竹一闪而过的动容。
马蹄儿清脆,嘀哒嘀哒,铜铃儿悦耳,叮铃叮铃。
持马鞭的男子有双阴沉的眸子,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右侧陪同坐着的碧衣少女口沫乱飞,还是无法说动那个
男子。只听得马鞭扬起,嘶鸣着咬上马儿的背。那少女终于放弃了,回头对骑马的青年说。
“回大人,没戏!”口气很冲,想是在赶车男子那里受了不少气。
不久后面那辆马车追了上来,驾车位上只坐了一个温和的黄色衫裙女子和十来岁模样的孩童。
“小碧。”黄衫女子唤道。
碧衣少女嗔怒道,“娇姐姐,跟木头说不通。”
被称作木头的赶车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情绪,紧抿了薄唇,视线直视前方,一个劲地挥鞭,马不停蹄。
林子两旁的鸟儿动物被突然闯入的人们惊吵,呼啦一声尖叫着飞窜而出。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同样快马加鞭,但一直都保持着前后不变的距离。碧衣少女单手往座位上一撑,人儿立刻飞了出
去,矫捷的身姿只是在空中一个晃动,便稳稳当当地骑跨在骑马青年的后面。
“碧姐你!”那年不过二十的青年被吓得不轻,无奈小碧的性子被君佐大人娇惯了,霸道得很。他只好把乞求的目光
投向娇容,希望温柔的娇姑娘可以伸出手帮帮可怜的他。
娇容无奈地摇头,管不了那俩家伙身边的袁五还要闹不停。
“娇姐姐!娇姐姐!袁五要回去!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大人的眼睛放在哪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归处就在哪里。没有抗议和挣扎的余地。
和铁青小碧两人换了位置,快马追上前面的马车,娇容将速度控制得与月使的马车同步。扣了扣车门,小声问来,“
月公子,大人的意思您可以再考虑下吗?”怎样都好,回句话,也好让她去交差。面对这个被外界传为孤僻缄默的月
使大人,娇容不敢有一丝的怠慢。
终于马车里传出男子磁哑的声音,慢缓缓的,与他们几人完全不同的调子。
“帝君的意思,月使还是遵照为好。”
娇容眼一闭,算是死心了,朝后头的人打招呼,摇手示意。那俩人也是眼一白,耸肩表示自己的爱莫能助。心里都想
着——苦了他们的大人,要讨这样的人欢心。
殊不知另一辆马车里的温雅男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执意要追着月使易箪竹离开都城北岛,去往贼窝尧山九桐。
最近,尧山九桐镇很不平静,一石激起万层浪,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所以,无论是谁,这些
天都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怕飞来横祸,自己成为那个倒霉蛋,比如胡家。
“胡家在本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前不久,全家都被抄了。官府带着大堆衙役把好
好的人家闹得鸡飞狗跳,诶——这胡老太爷可是个大善人,前年闹旱,若不是胡老太爷帮忙,那些只知道搜刮民脂民
膏的地主富商哪肯拿出一星一点的粮和钱来……”一个油头肥脑的中年男人领着几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进了一
家客栈,“这几位爷和小姐第一次来我们九桐吧?外面的人都道九桐镇是个贼窝镇,可您们不知道,都是那西山头的
一群盗贼败坏了我们的名声!”他说得恨恨有词,巴不得什么时候老天开眼降个天灾人祸,彻底消灭了那群盗贼。
“你和他们有仇?”碧衣少女抢先问道,好奇的眸子精光闪闪。
那中年男人根本想不到这样一个好看的小姑娘脑子里会有什么坏点子,老实道来:“有仇?岂止是有仇啊!这方圆百
里,只要是叫得上名的人家都遭过他们的亏。还因为这些没爹没娘的东西而使得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议论一番
,唉——真是苦不堪言呐!”
这时,二楼栏杆上传来一声低呼。
“哟!这不是易家人吗?”
楼下众人抬头去看。
一个花袍公子趴了围栏,手里摇了一把金骨折扇,嘴里哼哼哼哼,哼着不知名的花花调子。那人啪啦一声将折扇往手
上一拍,道:“远道而来,幸苦了。”
众人你瞧我我瞧你,直感莫名其妙。
易向阳走前两步,抱拳道:“在下易向阳,失礼。”
楼上公子听闻,呵呵一笑,摩挲着下巴,道来:“呵呵——好说好说,本人胡言,胡言乱语的胡言。”
“公子,好名字!这位是在下的表哥,这些都是随同的侍婢侍从。”易向阳语气和善道来。
那个被忽视良久的中年男人突然插上话,“几位爷,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您们是先休息呢还是先用膳?”
黄衫女子掏了块银子塞进那中年男人的手里,道:“直接送到房间好了。”
中年男人拿了银子,笑得更加谄媚,连连点头称是,抬起肥腿就吩咐去了。
易向阳侧目,发现那叫胡言的男子的视线似乎一直在箪竹身上流转。
易向阳脸有愠色,良好的修养又使得他有气使不出,只得找词打发这个放肆的家伙!
“胡公子,有缘再聚吧。”
胡言也算是个爽快人,扇子一拍,双手一拱,道来:“我就住在西山头,要是向阳兄和表哥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就去
那里找我。”
客栈天字号房间内,又是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你没必要一同前来。”易箪竹道,语气中低沉到沙哑的冷漠。
愣是再好的脾气,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被磨出坏情绪来,可易向阳却像根本就没听懂易箪竹的话似的,为各自倒了茶
,又送到易箪竹面前,道:“我只是不放心,何况也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会使那么多的人死于非命。”
易箪竹扭过头,微微叹气,长而沉吟。
“别插手。”
“好。”易向阳的语气中已经有了高兴的苗子。
“这镇子,不简单。”易箪竹放下茶,茶水冷了,他不喜欢。这让他有些烦躁。
易向阳又怎会不了解易箪竹这个人的脾气性情,手伸过去,安抚道:“你要小心。胡言,这个人不简单。”
“我知道。”
“还有……”易向阳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妥当,“也别靠近胡言那个人。”
为什么?易箪竹抬眉,淡淡望向易向阳。
“不,没什么……”
没什么?
易箪竹漂亮的脑袋瓜转了转,没有追问。
正闲聊着,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眸子在空中接触。易向阳迟疑道:“外头……”
话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一声尖叫,震天动地,把整个客栈的人都吓醒了。
呼啦啦啦——连绵不断的开门开窗声。
“发生什么事了?”
“出事了!出事了!”
“爹,我怕……”
……
“公子!”
“大人!”
“您们没事吧?”水梓他们几人的脚步声从廊道那头跑过来。
“箪竹?”易向阳一把扯住往外走的人,惊慌得叫了声。
易箪竹回头,眉皱起,但易向阳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易箪竹的眉皱得更深,可转瞬,他却歪了嘴角笑,道:“一起去
。”
易向阳牵了易箪竹的手就走。
他们的房间在这家客栈后院的二楼,而此刻一楼二楼的走廊上挤满了人,各个脸色神情多彩。惊讶的好奇的恐慌的不
知所措的,俱是失了平日的风采。
娇容将袁五塞在怀里,看到易向阳和易箪竹出来,立刻迎上,顺手将袁五交给小碧,要她将这孩子带回房间去。
“大人,月公子,您们没事吧?那个……”
“娇容,什么事?这么吞吞吐吐?”易向阳走近栏杆,朝下望,再回身的时候,脸色反而平静了多许。
对还没走过来的易箪竹道:“是那个午前接待我们的中年男人。”
“恩。”易箪竹淡淡应道,人还在继续往前走。
水梓扶在廊柱上不断呕吐,余光瞟到他家公子走上前的身影,慌得随便擦了擦嘴,大喊制止,“公子!别看!”
“是的,箪竹你还是不要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易向阳也出口制止。
这时候前门陆陆续续跑进一队官府衙役,迅速将整个院落围住。领头的捕头摆了摆腰间的刀,朝众人喝道:“回去!
回去!无关人等都给我散了!”
易箪竹望向易向阳,只见到易向阳朝他摇头。他复又看了看在下面奔前忙后的官兵,心里无端窜上一股不安感来。
五、尧山九桐(二)
人人自危,却不能自保。
客栈内,官兵走动频繁,腰间的刀甩得响亮,惹得大家用个餐都没心情。
易箪竹和易向阳刚好从楼上下来,前面引头的是一身碧色纱裙少女,颈项间铃铛清脆,随着她走动,叮铃叮铃,甚是
好听。
易向阳纯金色的长发拢起一束藏进了白玉冠中,晨光照进来,将这位翩佳公子映衬得秀雅至极。
“箪竹,吃什么?”易向阳为随后几步才上来的男子拉开椅子,温声问道。
易箪竹摇头,不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