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比不上那些以此为生的老臣,格尔达同样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众目睽睽下,他必须维持家族应有的骄傲:“好的
陛下,我以神龙的名义和祖父的信誉向您起誓,您提出任何问题,我都将提供最诚实的回答。”
皇帝点了点头:“这封信,是凯米尔·布拉班特亲手交给你的?”
“是的,陛下。”
“他叮嘱你必须亲手交给大神官?”
“是的,陛下。”
“凯米尔对你说过信中内容吗?”
“送葬团遇险,他说有必要让他的父亲及时获知消息。”
皇帝加重语气,带着责问:“那他为什么不让你把消息传给我?传给朝廷?”
格尔达一愣:“我不清楚。途中声闻噩耗,我是选择来直接面见陛下的。”
“他还有别的东西交代给你吗?”
格尔达垂下眼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必提及,下意识的判断让他回答道:“没有了,陛下。”
这些内容刚才全都叙述过,格尔达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在起誓的状态下再次确认。但同仇敌忾的情绪让他无法平静:“陛
下,向达莱诺宣战吧,帝国不能平白无故吃这个亏,我们必须把仇恨讨回来!”
“你为什么认定是达莱诺?”
“自从得知噩耗,我没日没夜赶路,只想早日回到帝都面见陛下。可这样行色匆匆,都阻止不了那些民众的呼声传进我
的耳朵。田间、酒馆、每个关隘,所有的百姓都在谈论此事,大家都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大家都知道!”
“哦,我正想听听,你所说的‘大家’又是如何谈论达莱诺的动机?”
格尔达想了想,犹豫道:“各种说法都有,有说达莱诺嫉妒费鲁兹的强大,意欲挣脱帝国的钳制,也有说达莱诺……达
莱诺……。”
片刻后,皇帝阻止他努力而徒劳地回想:“我知道,这不能归咎于你的记性问题,而是一路上的确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猜
测让人印象深刻。群起激愤,竭力声讨,寻求复仇……即使连事情的真相都未必清楚。这就是民众!”
皇帝环视在场众人:“这种感官源于盲目,却无可厚非,因为它必出自对国家的爱。作为统治者,我们必须尊重且珍惜
它。可同样的,我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肩负神龙赋予的追求真相、维持秩序、重建信心的重责。”把大法官布拉加曼
叫到跟前:“看看这封信吧,运用您受人信赖的智慧和分析能力,请告诉我,您得出的判断是否同我一样?”
布拉加曼阅毕,表情扭曲起来,拜脸上密布的皱纹所赐,才缓和些许本该示人的惊诧。和皇帝对视,如出一辙的眼神显
示两人对某事的理解取得高度一致。不过执政四十年,谨慎是这位帝国大法官秉持的风格,无论对案情还是人道。所以
在皇帝开口前,他又将视线调回信纸,脖子垂下的角度不足以让他看到皇帝示意的目光。而在旁人眼中,认真思考的布
拉加曼大法官绝对是帝国司法严谨的权威典范。
奥多诺霍宰相大人受不了这种凝滞,跨出一步,请求阅览来信。信件在皇帝首肯下递到他手。这封信书写工整,装帧和
签名带着惯常的贵族气韵。内容如下:“父亲大人,您看到这封信时可能一切已成定局。但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晓过程
中发生的一桩意外。送葬团在路上遇到一群来路不明的雇佣兵的警告和围堵,幸好没有遭受损失。但我猜想,这起事件
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一桩处心积虑的暗中谋划。难道有人获悉了我们的计划?请父亲注意此事并查明幕后指使者。不过请
放心,我是在达莱诺首都给您写这封信,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没有什么能阻止计划的推行。我会谨遵您的嘱咐,于
送葬团回程当晚动手。虽然我不断祈祷,愿神龙原谅这一即将到来的暴行!”
“绝不可能!”第一反应让奥多诺霍语气徒然增高,愤怒地摇晃着信:“我绝不相信这种事情!”
皇帝一脸冷峻:“给大家说说,宰相大人绝不相信什么事情?”
他当然可以说,同前次一样说出心中想法,但吃过亏就要长记性,奥多诺霍必须学会如何和新皇打交道,他的眼神胶在
王座前的红绒地毯上。
皇帝见宰相大人不答腔,反而一笑,笑中带着全然的冷静和暗藏的逼迫:“是绝不相信在神圣的费鲁兹帝国土地上,居
然有人敢冒犯皇室尊严,派人袭击送葬团,还是绝不相信神龙的守护者会违背仁慈的本意,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
这是二选一的问题,一个未经审判而下的结论,虽然以问话的形式提出,无疑道出在场部分人心中的絮语。
奥多诺霍注意到费鲁兹十一世质问的语气。皇帝在质问谁?他吗?皇帝已经知道雇佣兵是他派去的吗?宰相大人有点心
虚,低头推诿道:“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皇帝似乎对宰相选择的人称甚为满意,顺理成章将问题转给一边的布拉加曼大法官:“是达莱诺还是别人,是宣战还是
审判,这一切,就靠聚议院的集体智慧给出答复了,您说是吗?”
离开议事厅,洛西法乘宫殿长廊无人,压低声音对走在前面的费鲁兹十一世道:“陛下,收敛一下您的笑容吧,太过欢
快的表情不符合现在紧张的局势,让人看到不好。”
皇帝回过头,脸上的不合时宜全然消失。除了洛西法凭借自己的心,仍能看出他眼角挥之不去的愉悦神韵。
皇帝问:“刚才呢?”
洛西法回答:“该有的都有了。”
愤怒和悲痛是必须的,不过全是这些,风向就吹偏了。适当的时候,皇帝的表情应该做到让廷臣有迹可循。费鲁兹十一
世登基不久,但他的兄长很早就教会他这些。
皇帝轻轻道:“做得好。”
洛西法抬了抬眉毛,心领神会:“陛下也是。”
格尔达的出现是个意外,但看看安德烈吧,果真如自己所说,永远知道怎么将意外转化为有利局面。这场零时起意,也
只有自己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吧?洛西法美滋滋地想,不意间听到费鲁兹十一世的沉吟:“不过,他麾下那帮神职人员
,信里带上一笔会更好。”又拍了拍洛西法的肩膀,微笑道:“很不错了。看到信的那一刻,能用魔法把内容改到现在
这样子…哈哈…你还总说我是个阴谋家。”
洛西法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可以做得更好。”
“不用太上心,大树一倒,攀附的藤蔓失去继续生存的理由,尽可连根拔起。”
“希望如此。接下去就靠西奥,不能小看他煽风点火的能力,我猜我们还没走回宫殿,帝都酒馆里的伙计都在议论今天
议事厅里发生的事了。而达莱诺那个愚蠢的亲王,经陛下点拨,果然每天站在月光大神殿外,诚心求见大神官。”
“不要小瞧他,不是每个被利用的人都因为愚蠢。达莱诺亲王精明着呢。”
洛西法耸了耸肩。
皇帝也不争论:“等着吧,等舆论之风吹得足够,期待已久的审判自会上演,多么顺其自然的事!布拉加曼会处理好的
,他是个受人敬仰的大法官。”
“只是上了年纪。”
“是啊,上了年纪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也可以什么都在乎。”
洛西法露出十足怜悯的表情:“我都有点可怜小布拉班特殿下。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一封来信,会成为落实他父亲谋杀送
葬团的强力证据。”
闻言,费鲁兹十一世笑了。不,洛西法,不止如此,你如果知道布拉班特家族的秘密,会发现这件事比你想象中有趣得
多:“想看小家伙得知一切后的表情吗?等他回来吧!不管路上多么艰辛,我们派出去的人足够保护他平安返回。”
腰杆笔挺,步履矫健,靴子踩在釉彩长廊上的声音带着愉悦。洛西法贪婪地注视转身继续前行的皇帝……自从邀之梦中
相见,以死相胁,他醒后再不提前事,只要求他朝议时随他一起出现。
坚持以黑衣黑斗篷示人,但不再是隐身幕后的角色。终有一天,洛西法想,他将不用站于安德烈的身后。
看着费鲁兹十一世的背影,他暗中吻了吻胸前挂着的吊坠。
37.争执
月光大神殿。
布拉班特大神官睡得并不踏实,手上有一种柔软的触感,蜻蜓点水般,时有时无。他睁开眼,便看到匍匐身前的脑袋和
一头金灿灿的长发。
“怎么了?睡不着了吗?”大神官扶起吻着自己手背的凯米尔。
少年的身体任然虚弱,穿着睡衣的骨骼带着久不下床的纤细,脸色因近日恢复正常的饮食而逐渐染上一丝血色,但那双
冰蓝色的大眼睛,似融融烛火中一滴清冷的水。大神官看一眼就明白,一切虚弱只在外表。
凯米尔跪在大神官面前,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父亲怀里:“我躺在那里看了您很长时间,这段时间您太累了,想让您
多睡一会儿的,可我忍不住……。”
大神官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让凯米尔抱得舒服些:“如果你能体察到我的劳累,就请停止那些任性的行为,房间里已
经没有多少东西让你砸了。”
凯米尔的声音闷闷传出,带上撒娇的意味:“我可以很乖的,只要您把真相告诉我。”
大神官闻言缓缓推开他,凝视他的眼睛:“你如果从不怀疑我的爱,就应该时刻信任我的决定。”
“父亲,我从未有一刻怀疑您的爱,可我不确定,您的爱对别人是否同样适用。”
“别人?哪里还有别人?”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如果真像亚力克所说,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去世,按照传统,岂非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您
却将我锁在这里。那……是谁替我尽了布拉班特家继承人的义务?”
大神官头痛道:“亚力克说得太多了。”
凯米尔霍然站起来:“他说得不够多,自从得到您的吩咐,他说得更少,现在看到我,他索性装哑巴了。”
大神官安抚道:“你从来是个聪明的孩子,智慧应该让你看得更远。我不让你出去,必有这么做的理由。你知道的,我
不可能关你一辈子,等……。”
“等时机成熟是吗?您说过一万遍了。可我不,我现在就要出去!”
“现在不行,孩子!”
“等他死了就行,是吗?是吗?”
大神官捏了捏额角,深深的疲累随着少年激动的大叫排山倒海般席卷着他,他声音低落,像萌芽从心底深处的种子挣扎
出来般道:“没有人会死,我保证。只需要一些巧妙的安排。”
凯米尔喘着气,跌坐床边:“您尽管说我吧,没有关系。希望布拉班特家的传说真的只是传说。”
大神官关好门,仔细为房间上锁。和门外的亚力克对视一眼。两人沉默地走出甬道。
过了一会儿亚力克道:“或许告诉他……没什么坏处。”
前面的声音有着不该有的苍老和为此赋予的镇定:“不,他还年轻。”
“可他总有一天会背负这些。”
“是的,但不是现在。”
亚力克悄悄叹息:“达莱诺亲王在殿外站了七天,您还是不见他吗?”
“亚力克,别问这个问题。我不会见达莱诺的人,不用理他。”
亚力克有点犹豫:“殿下……好久没出去走动,有些事……您或许并不知道。”
大神官平静道:“你觉得我不知道什么事?皇帝吗?奥多诺霍吗?还是那些舆论?”
语气像不经意间说起一首编写拙劣的诗,若非被人问起,他是不屑谈论的。
吃惊地看着大神官走进月光大神殿,以为他会继续说点什么,但他闭口不语,安然地跪在神龙雕像前,开始惯常的祈祷
。
亚力克闭了闭眼,不安的心平复下来。追随经年,将毕生奉献给这个伟大的家族,从何时起,那些无谓之事也能占据心
头?在大神官面前,他不必思考一些其实不曾思考的东西,或者说一些不曾说出的话。
即使不了解布拉班特这个姓氏对费鲁兹帝国的意义,也该了解这个家族与生俱来的骄傲。
只要有魔法,有琉璃之眼残片,有神龙,就有布拉班特家巩固的地位。
流言算什么?能摧毁这一切?
哈莱不知道他的去信再次将帝都舆论推向风口浪尖。此时他关心的只有一样,就是阿克斯的身体。
队伍复行五日,哈莱比谁都期盼早日见到红枫的出现。每晚陪着阿克斯,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聊,哈莱希望通过这种方式
,多少为他分担一点。可总有几次,太阳初升时徒然从阿克斯怀里醒转,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得香甜。回想半天,连何时
睡着的都不知道。阿克斯则一脸平静地说,殿下累了,身体当然会抗议。哈莱嚷嚷着以后一定撑住,可第二天重蹈覆辙
。不甘心地质问阿克斯,是不是对自己用了摄魂术。他无辜地耸耸肩,说他怎么敢?后来又笑嘻嘻道,这样不是挺好。
哈莱欲哭无泪。哪里好?别说在阿克斯胸前发现的那滩来历不明的水渍,也别说感觉到身下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他,就
是每次醒来,总以为眼前很有存在感的光亮晃晃,睁开眼,却发现是阿克斯的目光。
队伍行进时,哈莱总是安慰自己,好吧,能有这些表现,说明他还挺得住,这难道不该让人欣喜?可哈莱又想,欣喜什
么啊……多尴尬的事,亏他每天流那么多血!
翻来覆去地玩味,脑子不受控制,悄悄然想得很多,想得很远,想得很野。有一次,信马由缰的想象力带着他的身体跳
过理智设下的高墙,让他休息时不得不无赖地趴在马上装肚子疼。
还有比他更无可救药的人吗?哈莱沮丧极了,独自躲进远处的草丛,看着天空,不愿说话。
到底是什么感觉?一颗心全然不属于自己,无时无刻不被人占据,想入非非成了家常便饭,哈莱严重鄙视这种扭扭捏捏
的情绪。
阿克斯遥望草丛,露出担心的神情。卡迦擦着马帮上的淤泥,瞥一眼道,你再担心,也不能无时无刻跟着他。
再大的莽原总有边界,当预言的树种终于在视野里出现,大家如释重负。那是两棵高大茂盛的红枫,突兀地峙立在地表
上,为后面依稀出现的森林把着大门。当骑队快马加鞭一路欢腾地驰过这个天然地标时,哈莱心里一阵欢呼,即为阿克
斯的解脱高兴,也隐隐为自己摆脱如此尴尬的状况而庆幸。
真是太好了!
从银壁谷出发一个半月,梦境提供前进所需的必要信息,但路到何时方至尽头,哈莱没有把握。
比起血域沙漠和食人莽原,如今身处的白雾森林真是一处安全祥和的所在。林中植被不算茂密,各种针叶林异常高大,
阳光穿透浓积的白雾和郁闭的树冠照进来,厚厚松茸覆盖的空隙处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暖意。马蹄落在松茸上,能听见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