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阿哥眉梢一挑,负手看向天际,语气平静道:“好,就按你说得办。”
谁又能想到,只是两人几句话的工夫,就造成了此后十来年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准葛尔大汗呢?
康熙三十四年就这么走到了头,一转眼冬去春来,就到了康熙三十五年。
自过年后,十一阿哥就益发少语了,小时候乖巧安静的性子,似乎有直追差点出家的四阿哥的趋势,看得宜妃和五阿哥忧心不已,连九阿哥都察觉到了。
四阿哥虽不多去寻他,可夜里只要不在乾清宫,几乎都悄悄到了十一阿哥房中,陪着他入眠安寝,比起这几年来更加亲近了。
对于十一阿哥的变化,四阿哥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今年是康熙三十五年,史上清圣祖的十一阿哥就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夭折的,据说是因病逝世。
这晚,十一阿哥等着四阿哥到来,他抱着小银狐望着放在屋里的那张琴,自收到后他就常常抚弄,上辈子多为政事所累,他还真没怎么摆弄过乐器,技艺也远不如老七、十三和十七他们好。
但他确实最喜琴,也不知君衡是如何发现的。
“在等我?”悄无声息的,一道如梅似兰的冷香传来,四阿哥已出现在了屋里,他走到十一阿哥身边,随手抓起小银狐将它给扔了出去。
十一阿哥紧张了一瞬,眼看着小银狐敏捷地掌握平衡落地,一溜烟窜到了屋外,才稍稍放了心,一回头就甩了几个眼刀过去:“怎地一来就欺负有福,它可是我的!”
有福……这个名字的确很强大,天知道小银狐听到这个名字时挠了多久脑门。
四阿哥不痛不痒地耸肩:“不过是个长毛出气的东西,值当你瞪我吗,你若喜欢,赶明年去塞外了,我射它十个八个的,扒了皮子都送你!”
十一阿哥冷哼一声:“满口胡沁,你当银狐是兔子,一猎一打吗?”话虽如此,可适才生出的恼意已去了七成。
“你若想要,一打就一打,我自有法子给你弄来。”四阿哥笑了笑,九尾银狐的确罕见,但再往北走,到了俄罗斯境内,北极狐可不少,如今又不似后世数量稀少,抓上几窝还是没问题的。
十一阿哥没有再接话,只眸光黯然了几分,也不知他有没有命活过今年呢,又或者这次死了几年后再到哪个弟弟身上,他记得过几年后出生的十八弟、十九弟也是幼年夭折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哂,起初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他还难以接受,甚至觉得不如给他个痛快干脆,可如今他反而坦然了,可真应了那话,次数多了就习惯了,只是连着过了两次幼年生活,他真心有些腻了!
“眼瞅着又到你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四阿哥对十一阿哥的走神视若无睹,他自然明白雍正爷心里搁着的事是什么,但现在他又不好说,等七月平安过了,也就无事了。
“这几年你送了亲刻的印章、亲制的玉骨扇、亲斫的琴,我倒不知你竟如此多才多艺,想来也没什么是你不会做的,既如此……那便给我做套衣服?”十一阿哥来了兴致,故意出了个主意,想看看四阿哥会不会被难住。
“衣服?”出乎预料的,四阿哥神色未变,反而笑着道,“那你想要什么款式的,汉服的话我做得比较顺手,满服就要研究些日子了。”
“你真会做?”十一阿哥却皱了眉,“堂堂一个男子,怎学起闺阁女红,说出去平白叫人笑话。”
四阿哥知他在意的是什么,只得解释道:“这是上辈子学来的,那里的人不论男女都会这个,而且,制衣之法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修士所做的法衣,选材特殊不说,还要在上面刻画阵法、打入法诀,上等的法衣在斗法时攻防皆宜,有时还是保命的关键,拿到修真界的拍卖行也可卖到天价,岂是寻常衣物可比的?
十一阿哥脸色稍霁,眸中还是露出不赞同,生辰之礼的话题就这么带过了。
五月初七,听着身边的小太监报各处送来的生辰贺礼单子,十一阿哥没料到,四阿哥竟真的送了套衣服。
“将刚刚的那样东西再念一遍?”
小太监毫不迟疑地将视线往礼单右边移了移:“蓝色团福草叶纹镶边云锦袍一套,”念完后翻了翻补充道,“主子,是四爷送来的。”
另有机灵的宫女,已经在这会工夫里找出了那套衣服,捧着拿到了跟前。
十一阿哥掀开盖着的绸布,就见蓝色的云锦袍子整齐的叠放在那里,抖开一看果然绣着寓意吉祥的团福纹,领口和下摆的镶边颜色深些,绣的是草叶纹,盘扣用的是玉石珠子,一颗颗打磨得甚是圆润。
“主子,这绣功可比宫里的针线上人还好,也不知四福晋从何处寻来这般手巧的绣娘,还做了衣服给主子送来。”宫女韵秀赞叹道,她是宜妃指派到十一阿哥身边的大宫女,也就她敢这么说话了。
十一阿哥眸光一沉,嘴角抽了一下,绣娘?那老混蛋果真做了套衣服给他,真是……他那日不过是戏语,还当真了不成?
“主子,还有配饰呢!”衣服一拿起来,就露出了放在下面的东西,小太监柳方出声道。
五福梅花荷包、天蓝色流苏香囊、玛瑙手串、玉坠辫绳……除了鞋袜,可谓是应有尽有,粗略一算竟有两套配饰。
“主子,穿上试试?”韵秀笑吟吟地提议。
十一阿哥心里虽还有些别扭,觉得君衡不该作女子的活计,可见到做工如此精细的衣服,也还是难免喜欢,迟疑了片刻,就站起来由着奴才伺候换衣了。
韵秀将托盘里的衣服、配饰选了几样挂好,退后几步看着自家的小主子。
容颜如画,眉宇已露出些许英气,一身蓝色锦袍加身,腰悬五福梅花荷包,腕上是那串玛瑙珠子,一举一动尽显皇家贵气,遍数京城再没有比眼前这个小小少年更风姿卓越的了。
“哟,看来爷来的不是时候?”九阿哥一脚跨进屋里,一脚还在外面,看到当中站着的十一阿哥时,眼底掠过几分惊艳,继而满脸自豪地笑了。
果然是他弟弟,这模样谁也比不上。
“九爷说的哪里话,您啊,不管什么时候来都合适。”柳方讨好地上前,主动引了九阿哥进来坐下。
其他奴才麻利地收拾起东西,韵秀则吩咐小宫女去沏茶拿点心,十一阿哥一撩袍子,坐到了九阿哥身边。
“你怎么会来?生辰贺礼不是送了吗?”十一阿哥道,想起九阿哥送的东西,他就眉角一抽,不是金就是银,要么就是珠宝,要多俗气有多俗气,他都不想承认这是皇家培养出来的阿哥。
不过,金银珠宝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很实在!对于未成年靠着月例银子过活的皇子,再没有比这个更实在的了,虽然他并不缺钱。
第五十八章:七月二十五
“咦,这料子……”九阿哥转眼看向十一阿哥,就见他行动时光线发生变化,那衣服竟隐隐浮动着细碎的银光,宛如星芒般璀璨华贵,登时两眼放光,连没被叫哥哥都不计较了,“十一,这是哪里得来的料子,快告诉我,这等好东西若拿出去卖了绝对大赚!”
十一阿哥瞥了旁边满眼都是孔方兄、大大破坏了那张俊脸的九阿哥,心里十分不喜,但他也清楚,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老九就这点爱好,拦是拦不住的,要不是这辈子成了一母同胞,他才懒得费心呢!
“阿九,你求得皇父恩准,可以经商了?”十一阿哥凉凉道。
九阿哥一愣,眉头皱了起来,有些烦躁道:“还说呢,我来就是为了这个,若按你之前说的法子,真能行?”
十一阿哥肯定地点了点头,皇父是重生的,与其让老九如上辈子那样搅到争斗里,还不如给个经商的恩典,由得老九折腾去,他想皇父必然很乐意这么做。
九阿哥还是有些怀疑,不过马上,他恶声恶气地敲了弟弟的头:“没大没小,你又不叫我哥哥!”
十一阿哥揉着被敲的地方,冷哼着瞥了他一眼。
九阿哥安静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明明他才是哥哥,可每次一见十一阿哥这个眼神,就下意识老实了。
九阿哥坐下后挥退了奴才,又过了片刻才拧着眉小声问:“十一,你真的不想……”他指了指上方,意思很是隐晦。
十一阿哥眸中精芒一闪,没有作声。
“十一,我是说真的,咱们三兄弟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额娘也是大姓出身,五哥是皇玛嬷养大的,但和咱们也很亲,我是没那个本事,可你自幼读书好,脑子也精,若是你……那日后我也自在!”
谁说九阿哥骄横无智的?明明心里亮堂得很呢!
“阿九,太子殿下德才兼备、身负军功,又是正经的嫡子,乃将来名正言顺的……”十一阿哥神色平静道。
“哼,”九阿哥斜了他一眼,打断道,“十一,咱们是亲兄弟,你少拿这些敷衍我,谁不知道大哥在朝中屡次压了太子一头,未来如何谁能说得准?皇父身体康泰,怎么着也还有好多年呢!”
十一阿哥叹气,上辈子的老九怎么没这份明白劲?莫非是他占了宜妃的多半宠爱,反而让老九没被宠坏?
“不想,你若要我的实话,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想!”十一阿哥郑重其事地开口,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足见他的决心。
九阿哥面露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他心里清楚要扳倒太子、让皇父改立他人为储不是易事,况且五哥也不会同意他的想法,如今十一自己都不愿,光他一个人,就算说动了额娘也白搭。
“阿九,你求得皇父的恩典后,再多和太子殿下亲近亲近,将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十一阿哥多叮嘱了一句,太子也是重生的,这辈子很注意和兄弟们的关系,特别是他们这些小阿哥。
要说上辈子老九为何和太子不对付,以至于后来坚决要扳倒太子,就是小时候结的怨。太子身份尊贵,高傲些是难免的,老九母家身份高,宜妃又很得宠,且极宠老九,养成了个骄横性子,这样的两个人能不顶起来吗?
可这辈子,太子经常和弟弟们相处,老九时常爱说刺话,他都不怎么计较,老十鲁莽闯祸了,他也给收拾过烂摊子,久而久之,老九、老十对太子的意见就没那么大了,有的时候还愿意去找太子帮忙什么的。
听到十一阿哥的暗示,九阿哥眼睛一转就明白了,顿时有了笑脸,是啊,等他赚钱了,常给太子送点东西,所谓“拿人的手短”,日后太子好意思找他麻烦吗?况且,他经商可是得了皇父恩准的,哼,要是太子真的找他麻烦,一顶“不善待兄弟”的帽子扣下去,也够太子喝一壶的!
送走了九阿哥,十一阿哥摇着头回了屋,以他推测,皇父有七成的可能会答应老九所求,只是面上一定会表现得很勉强,好让老九以为得了天大的恩典,将来生意做成了,肯定还会被皇父拿去部分利润。
他们这些儿子……有哪个能玩过皇父呢?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左不过都要被皇父摆弄于股掌之间的,一如现而今的大阿哥一般。
康熙三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这天晚上的阿哥所异常安静,天上星辰清晰明亮,预示着明日必然是个大晴天。
十一阿哥躺在床上,望着放下的帐子愣神,他记得上辈子十一弟就是今天夭折的,当时皇父西征回京不久,这个自幼体弱的弟弟就病逝了,只是葛尔丹伏诛的喜悦盖过了这份悲痛,皇父夭折的孩子不少,再加上一个十一弟真的算不得什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床帐里忽然多了股气息,他偏头一看,借着透进来的夜色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怎么这会了还没睡?”四阿哥垂眸望向平躺着睁大眼的半大少年,脸上露出一抹轻笑。
十一阿哥撑着身子坐起来,黑暗中目光异常复杂地落在旁边人身上:“你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四阿哥笑出声,故作委屈道,“你这是嫌弃我了?”
“不,”十一阿哥张口否认,说完又觉得不妥,不自在地转开了脸,语气变淡道,“便是我嫌弃了,你就不偷偷摸摸来了?”
“当然不会,”四阿哥赖皮地钻进被子里,硬拉了他躺下,“我最近在在头疼粮种推广的事,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十一阿哥力气不如四阿哥大,挣扎了几下还是被按着躺下了,听到耳边装可怜的声音,他冷嗤一声,慢慢软了目光,刚才烦乱无章的心瞬间回暖,似淌过了一泓温泉。
“自我进了工部,就在改良稻子和小麦,这几年在京郊种了试验田,今年总算有了成果,若可行的话,明年就可推广,你不是心系黎民疾苦吗,这粮种一旦推广,能救不少人呢!”四阿哥悄声道。
他到底有一世生在现代,虽然那时是历史学者,不是搞生物的,但是通过杂交培育良种的大致过程还是知道的,再加上曾在魔法大陆研究过药剂学和炼金术,即使做不来种子实验,分析下物质成分、比对样本却没问题,被他折腾了几年,失败了无数次,可最终还是有了成效。
“改良的种子优劣如何?”十一阿哥听此收回了心绪,想了想问道。他还没入朝参政,只听四阿哥说过几次改良种子的事,具体的并不怎么清楚。
“马马虎虎吧,比起从前来小麦亩产增加了一百斤,稻子增加了八十斤,嗯……抗倒伏性提高了,颗粒也较为饱满。”四阿哥答,这个年代的粮食产量和后世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培育种子也只能采取人工授粉,能够达到现在这样已经是当前时代水平的极限了,如果能制作出化肥,产量还会进一步提升,可惜……大清还没有这个行业。
“什么?”十一阿哥惊得差点坐起来,这还叫马马虎虎?增产一百斤、八十斤,对农民来说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四阿哥夜视能力极佳,自然看到了共枕之人外露的喜色,顿时觉得值了,他是求道之人,本质上并不悲天悯人,善念不是没有,而是更倾向于“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那种意志,所以平日里从不会见人就救。
可雍正不同,他是皇帝,是位心存百姓的皇帝,凡是对百姓有利的,都愿意努力去做。
打从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四阿哥就真心开始做工部的差事,改良种子就是其中之一,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搏褒姒一笑”,他不是周幽王,雍正也不是褒姒,但他却想急雍正所急、忧雍正所忧,做些雍正想做却做不来或无法做的事。
“这是京郊那里种出来的结果,如果推广的话,还需考察各地的土壤、水热等条件,方能确定具体的推广计划。”四阿哥补充道。
这事他打算亲自去,一来交给下面的官员他不放心,二来……也是想去散散心。在决定从康熙那儿取得紫微龙气起,他就没有后悔过,只是雌伏人下心里总归不舒服,日子长了真怕哪天控制不住做出什么来,还是适当调节调节心情得好。
“你想亲自去?”十一阿哥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潜意思,虽是问句,实则已经确定了。
“嗯,可能过些天就会请旨。”四阿哥承认了,其实他自上个月得到结果后就已经在和康熙磨了,要不是惦记着今天守着这人,可能早就启程了。
十一阿哥没再开口,老实说,他也想跟去看看,上辈子皇额娘薨逝不久,那时正被皇父带在身边的他就开始参政了,及至弱冠之龄时已出京办了几次差,对外出并不陌生。此次又事涉粮种,他真的很想跟去看看,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似乎不太想和君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