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倔脾气,不肯让我给他治疗,我就陪他僵着,他到底还是拗不过我。我确实是存了坏心思的,故意夸大了他的病症,为的就是赖着他,跟他一起上路……」
「我本以为此生遇此至爱就是万幸,万万不曾想过可以再接近他一点,谁知,却有了那迷乱的一夜。我暗喜过,也害怕过,忆清的到来让我惶恐,怕他嫌弃我这病态的一具身子。可是,他到底是个有担当的,那么一个冷厉优秀的男人竟然带着我隐居了起来,说是要对我负责……」
「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闲云野鹤一般,又是和他在一起……」
「要是没有几个月后,他留信离开,说要我等他。我一等又是几个月,他却没有回来……」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童秋照常早早地去了医馆,并未提及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苏墨玉也便不说,将昨晚的种种当做云烟一场。
十日过后,宁宣王大婚,其势浩大,举国同庆。又过半月,骠骑将军裴安国之妻裴夫人积久成疾,病重不治,皇上感其生前贤淑敏慧,封赐一品诰命夫人。宁宣王妃得知生母病故,悲恸欲绝,常以泪洗面,不久染上恶疾,终日缠绵病榻,也于一月后不幸病故。好好一场欢喜异常的红事一下子转为白事,令人唏嘘。
「王爷。」
「起来吧。」宁天瑜抬头,眼睛里已有血丝,眼窝身陷,完全没有了从前的意气奋发,整个人异常疲惫而狼狈,「有他们的消息了?」
「回禀王爷,我们已经追随她入了蜀地,现在他们已经在一处僻远的小村子里安家了。」
「这样就好,我们亏欠她的这也算是两清了。吩咐下去,另派一队人马长期守在那里,护他们周全。」宁天瑜欣慰地笑笑,脸上这才有了些喜色。
「是,王爷。」近侍盘桓着并未退下,似还有事禀报。
「还有什么事?」
「王爷,我们寻到苏公子的下落了。」
「什么!」刚刚还平静如一滩死水的宁天瑜猛地拍案起身,露出狂喜的表情,「快去备马,我们即刻出发!」
「呼……」苏墨玉一手支撑着墙壁,慢慢向前挪着,没几步就累得气喘,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已是七月出头,赤日炎炎,苏墨玉双身子更是耐不住热,早早地换上了纱质的轻衣,将七个多月的肚子衬得越发明显,也就不便出门了。童秋怕他白天无趣,将院子里的一方小菜地交与他打理,只是些浇水松土的活儿,苏墨玉虽然眼睛不方便,倒也能胜任,只是近来身子沈了,天气又闷,随便走走都能出一层薄薄的汗,这活计才有些令他乏了。
「你们都退下去。」宁天瑜将一众随从挥退。盯着眼前这座有些破旧却打理得清爽的小宅子,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门内,突然有些胆怯,附上门扉的手一愣,就想收回。
「吱嘎……」清风不遂人意,蓦地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让宁天瑜看清了院子里的情状,也看到了,让他日夜思慕的人。还好,还好,没有消瘦下去,反而白胖了一些,看来过得挺好。宁天瑜眼都不眨地将苏墨玉上下打量,却在看到他浑圆的肚子时愣了,莫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要不肚子怎么那么大了?宁天瑜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就越觉得心寒。
「谁?」苏墨玉听到了门扉推动的声音,挪了挪脚步,将脸对朝门外,怕是来寻童大夫看病的吧,不然怎么到了这么个偏僻的地界,「童大夫正在镇上问诊,兄台可以到镇上去寻寻。」
宁天瑜本以为被发现了,不料苏墨玉却有了如上一问,不禁疑窦丛生,再细看时就发现苏墨玉那双闪着墨蓝星子的明眸黯淡无光,瞳仁涣散,一时不敢相信这残忍的事实,他的墨玉,那么明眸闪亮,儒雅俊秀的人,上苍怎忍得让他瞎了眼?
「兄台?」苏墨玉久未听见答复,略带疑惑地询问,好一晌才有些自嘲的笑笑,自己怕是又把风声当做来人了吧。继而又转过身去,有些吃力地继续向前方挪去,谁料耳侧一阵风起,自己已经被带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鼻端也嗅到了那熟悉得让他想要泪流的冷香。
「我的墨玉……」
第四十六章
「放开我。」苏墨玉滞了片刻,随即毫不留恋地想要甩开宁天瑜从身后缠住自己的手。
「墨玉……」宁天瑜愈发将手臂缠得更紧。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苏墨玉感觉到宁天瑜越加收紧的手力,只觉得腹部上方被勒得生疼,顶得反胃,忙出声制止。
「墨玉,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没有伤着吧。」宁天瑜听到他的一声痛呼,才清醒过来,看着他煞白憔悴的面庞,悔恨更甚,暗恨自己又有意无意地将他伤了。
「扶我回屋。」苏墨玉挥挥手,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宁天瑜刚刚那一下弄得他有些心悸,再加上腹中一向乖巧的宝宝也偏偏趁这个时候捣乱,狠狠地在他的肚皮上蹬了几脚,疼得他牙齿发颤,也就无力再去追究宁天瑜此刻在这里的原因了,只想回房好好歇歇。
「墨玉,我……」
「王爷!」苏墨玉身子舒服了不少,脸却一直板着,「王爷,宁宣王妃过世不久,王爷理当在王府中为王妃哀悼祈福,王爷您现在的所做所为,岂不是让王妃在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墨玉,你听我说……」宁天瑜有些急了,拗着想要攀上苏墨玉的手,却被他生生地甩了开去。
「王爷请回吧。」苏墨玉不为所动,背过了身去,不再去看宁天瑜。宁天瑜知道他心意已决,当下也没有什么能劝动他的办法,唯有在此地长住,再做打算。
「墨玉,既然你今日不愿听我的解释,我便先行离开,只是,你一日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便一日不回京城。」宁天瑜回头深深地望了几眼,终又哀哀地叹了口气,推门离开了。
苏墨玉仍然是没什么触动的样子,内心却如怒海翻江,我之于你,不过就是这么一件玩物,被你远远地丢开,也容不得你那么轻易地找回。
「小默,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屋子附近最近多有外来人员走动?」童秋一边将忆清抱在怀中哄着,一边狐疑地四下打量。
「也许吧。」苏墨玉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宁天瑜在这屋子附近部下了大量的暗卫,既是为了护自己周全,也是为了防止自己再次落跑,人数之多,连自己这个瞎子都感觉到了,童秋会发现也是自然。
「小默,我晚上要出诊,你早些休息。」童秋性子大咧咧的,既然想不明白这些人的意图,也就不让这事徒然地使自己烦恼了,小心翼翼地哄睡了忆清,转而收拾好了药箱准备出诊。
「我知道了,你无需担心我。」苏墨玉也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和宁天瑜说个明白,再这么拖下去,要是被他发现了自己肚子的秘密,再想让他放手就更难了。
「王爷,我知道你在附近,出来吧。」估摸着童秋走远了,苏墨玉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围喊了一声,随即步履蹒跚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果不其然一阵疾风掠过,一个身影紧随其后入了房门。
「墨玉,你愿意听我解释了?」宁天瑜喜不自胜,在房外枯守了几日,为的就是得他首肯。宁天瑜难耐激动之情,伸手去握苏墨玉的手,却又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王爷,请您自重。我让您进了这个房门,只是为了听听您所谓的解释,好给我们做个了结,也可以少些遗憾,如果王爷还有什么非分之想,门就在那里,王爷您慢走不送!」
「好好好,我不碰你,你听我说——」
第四十七章
「其实,如彤并没有死。」
「那怎么……」苏墨玉本就恼的是宁天瑜不顾发妻尸骨未寒,反倒跑到这里来的无情无义之举,现下却听他说了这样一个惊人真相,一时也有些懵。
「事情是这样的,如彤与我的这场婚礼是我们布下的一场戏。她性子甚烈,本就是不会服从礼教的,再加上她早已倾心于京城里一个李姓商贾,已经是私定终生了的,又怎么会让我娶了去?所以我们才联起来演了这么一出。」宁天瑜看苏墨玉脸色缓和了不少,怕是已经被说动了,心里才有些宽慰,「母后极疼爱如彤,纵使我没有娶她,母后也不会放任她下嫁给心上人的,墨玉,你信我,我绝不曾负过你。」
「如果是这样,你当初又有什么不能与我言明的,况且,你以三愿之约向我讨来的那件嫁衣难道只是为了演一出戏?」苏墨玉听了这番解释,口气已经有些松动了,只是不知是不是怀孕的人惯常的敏感,让他还是对整件事抱有怀疑。
「那是我送她的礼啊,说到底她也是我妹妹,」宁天瑜心疼地将手抚上苏墨玉瞳仁涣散的眸子,「要是我早知道会让你伤了眼,我是定然不会让你绣那件嫁衣的。」
「妹妹?」苏墨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惋惜,自己眼睛瞎了也都是命,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宁天瑜话中措辞很是奇怪,内里似乎隐藏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这便是我不能在京城与你言明的缘由了,」宁天瑜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这都是我父皇当年惹下的冤孽。母后与当时的相国小姐也就是如彤的生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后来,母后进了宫,生下了当今皇上,进而顺理成章地封了后,父皇母后感情一直很和洽,也是这后宫中的一段佳话。父皇担心母后在深宫寂寞,就准了相国小姐时常进宫陪伴,这一来二去的,父皇竟与相国小姐有了感情,将她收为了枕边人。情到浓时,两人都没有为将来做过什么打算,直到那年,相国府中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传出了怀孕的丑闻,才让他们浓烈的感情被浇上了一盆凉水,狼狈不堪。父皇本打算让相国小姐进宫为妃,为她正了名分,只是如彤生母执意不肯,怕一直不知情的母后知此会深受打击,所以才将一切的一切嫁祸于当时得胜归来,名满京城的裴将军,当了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夫人。」
「如彤生母一直觉得内心有愧,生了如彤之后就久病缠身,母后对此一无所知,愈发对如彤母女关切得紧,也就是那时动了念头要将如彤许配给我们兄弟中一人。父皇驾崩之前将如彤托付给我与皇兄,我也只是尽己所能,替父皇多补偿如彤一些。」宁天瑜将一切事实和盘托出,待说完后抬头一看时,却发现苏墨玉的脸比刚刚更白了,表情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忧愤。
「你们将相国小姐嫁给裴将军之时,是否知道他当时早已有妻有儿?」
「后来我们才知道的。」
「那你们可又知道,裴将军那可怜的下堂妻带着他年幼的长子和腹中的幼子,一路风霜雨雪,受尽了多少磨难,又拖着残破的身子,怎么苦苦熬干了那余下的十数年?」
第四十八章
「墨玉,你此言何意,你可是认识裴将军的原配妻子?」宁天瑜看他神色异样,知他定是与裴将军的原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裴将军是当朝重臣,当年先皇一意孤行,生生拆散了裴将军一对佳偶,这些年来,虽然裴将军于国立下战功无数,却还是打消不了宁天瑜对裴安国谋逆造反的忧虑。此番要是能寻得裴将军的原配,也就能了结这一祸患,平定皇兄的这个天下了。
「认识又如何?」苏墨玉只觉得胸中肆虐着一团邪火,他待人一向宽厚,即使是对抛弃自己的父亲,他也只是恨,从没像这般暴怒过。只是这次,先皇他凭什么?他的掌上珠不能受了委屈,所以就该有两个父亲疼着宠着,那自己的弟弟纹水又为什么被人弃之如草芥,养成了这么一副冷漠怯懦的性子?
「这么说,墨玉你真的认识,快,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已死之人,王爷便是寻着了又如何?」苏墨玉瞥他一眼,神色薄凉。
「什么,夫人是怎么死的?」宁天瑜一惊,没想到想补偿的时候竟已经晚了多时。
「怎么死的?日日夜夜思念成疾愁死的;每每看见和负心人越长越像的两个儿子忧愤而死的;面对续弦和幼子内心有愧,愧疚而死的……」苏墨玉越说越激愤,脸色却带了青。
「墨玉,墨玉,你没事吧,我莫不是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宁天瑜看他状态不好,立刻就不敢再问了,管他什么将军原配呢,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心上人重要。
「不过念及爹爹这么些年的苦痛,顿起心魔罢了,王爷勿需挂心。」苏墨玉也觉得自己的情绪起伏太大,恐对自己的宝宝不好,便走出几步在床沿坐下,也不理会宁天瑜。
「爹爹?」宁天瑜一时不曾领会苏墨玉的意思,只觉奇怪,却又猛然想起了他那特殊的体质,一个大胆的臆测突然闪现,「墨玉,难道裴将军是你的……」
「……」苏墨玉淡淡抬眼,算是默认了。
「怎么会……」宁天瑜一时语塞,父皇当年的糊涂事,果不其然受了天谴,只是这样的冤孽,又怎么能让自己和墨玉去接受,去报偿?
「你走吧。」苏墨玉凉凉地开了口。
「不……」他怎么能放手,好不容易寻着的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弃了,怎么甘心!「墨玉,跟我回去吧。」
「……」苏墨玉不置一词,仿佛是在笑他太过天真,十几年的恩怨又岂能一笔勾销?
「不!」宁天瑜不满苏墨玉从不抬眼看自己的漠然姿态,上前几步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十多年前的前尘旧事又碍着你我何事,我凭什么因此又放了你走?总之,不管你现在愿不愿意跟我回去,我都在这里留定了,你留一日,我便陪一日,你若是想逃,我便昭告天下,说你是我的妃。总之,这一生一世我都要将你锁在我身边,看你还怎么弃了我独自离开!」
第四十九章
「你是当朝重臣,怎么能把这种话当做儿戏?」
「我不是戏言!」宁天瑜又收紧了握住苏墨玉手腕的手,「我既是天家子弟,这家国天下便是有我需担的一份责任。不必说当今清平盛世,皇上的江山稳如磐石,不再需要我这个王爷的一份薄力,就是这时局再怎么不太平,现在的我也绝对不会去蹚这一趟浑水,如果你在意我的身份,在意帝王家的压力,在意父皇施与你们全家的苦痛,我也可以带你离开,隐姓埋名于市井,一辈子不再过问世事。」
「你别这样……」苏墨玉震撼于他这番发自肺腑的剖白,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应答,只是不住地喃喃。
「跟我回去。」宁天瑜不肯松口。
「……」
「墨玉,你怎么忍心?」宁天瑜只觉他还是态度坚决,也就不惜将话挑明白了说,「你怎么忍心让我们的孩子生在异地,一辈子承受不识生父的苦痛?」
「你怎么知道!」苏墨玉心一沈,通身泛起一阵凉意,复又想起宁天瑜的身份,才觉得自己的试图隐藏实则可笑,「呵,我怎么忘了,你是王爷,又哪里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呢,到头来不过是我庸人自扰罢了。」
「墨玉啊墨玉,你哪里知道,我从暗卫那里知道你有孩子了的时候,乐得就像个傻子,我妄想你能听得进我的解释,我妄想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妄想我们能安安分分地相守。我未曾想过,真相是这般残酷,事已至此,我不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求你能同意跟我回京待产,我绝不能容忍自己置你和孩子于险境。」宁天瑜就势坐上了床沿,松松地环住了苏墨玉臃肿的肚腹,隔着薄薄的衣料逗弄肚子里不安分的小娃娃。
「别乱摸。」苏墨玉感觉肚子里的宝宝就像得了鼓励似的,可劲儿地踢踹,疼得他直冒冷汗,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略微有些吃力地回了身,定定地看向了宁天瑜,「我可以跟你回京城去,可是我绝对不会再入王府,我会回滢泓阁,不缺人照顾。」
「好好好,你肯回京,怎样都好。」
次日清晨,宁天瑜就打点好了车马,准备携苏墨玉回京,随行的还有童秋和他的宝贝女儿。苏墨玉本是准备等童秋出诊回来再向他话别的,只是童秋担心进了京没有大夫能将苏墨玉照顾妥帖了,再者他自己也想换个环境生活,因而转让了医馆,跟着苏墨玉一同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