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爹,这是什么字?”楚子平捧着一部《三字经》,窜到离落面前。
小小的爪子停在一行字上:“玉不琢,不成器”,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认真地盯着离落。离落温和笑道:“这个字念‘浊’,是用刀雕刻的意思。意思是玉石不经雕刻,就成不了器物;同样的道理,人不经过刻苦的学习、磨练,是不可能成材的。”
这时,在一旁翻书的年轻书生笑道:“果然是贤妻良母。”
离落抬头看去,面前的青年眉目清隽,不是楚君玉又是谁?
离落丢开手边的书,起身道:“你怎么来了?”又朝后面望了望:“姜晋呢?”
“那个傻蛋啊,大约还在太湖边睡大头觉呢!”楚君玉得意地笑道。
离落也不说话,只是笑。楚君玉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粗犷嗓音:“你说谁是傻蛋啊?”
楚君玉吓了一跳,立刻回头瞪了姜晋一眼:“说的就是你,怎么,不服?”
姜晋连忙摆手:“好好好,我是傻蛋,我是傻蛋还不行吗?
离落正看得有趣,突然听到“刺啦”一声,回头一瞧。只见自己最宝贝的那本《火焰山纪略》已经变成了两半,两个孩子一个人拈着一半,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铁青着脸的离落。
啪啪两声,残书落地,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向后院跑去:“阿爹,救我!”“阿爹,娘生气了,好怕怕哦。”
离落气到极处,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拿那一对活宝没办法!
“我把书铺子关了,一起吃顿便饭吧?”离落道。
“好啊!”
“不用了。”
两个人同时出声,同时落音。楚君玉把眼睛一瞪,姜晋立刻改口:“好吧。”
落晖漫天,余霞遍地。老槐树下,石井台旁,摆开了一桌小小的席面。笑声不断,宾主尽欢。
治和十三年九月初八。
天晴得展展的,太阳升得老高了,离落仍然高卧未起。
楚君慊下朝回来,坐在床边看着他恬静的睡容,不由轻轻笑起来,眼中却无端酸涩。
每逢阴雨天,离落就浑身酸痛,平时身子也懒懒的,常常疲倦。离落虽然从来不说,他却看得出来,爱人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半年来只有午后才去书铺呆一阵子,除了教孩子们读读书,写写字,旁的时候都窝在床上不肯起来。
几乎是转眼间,五年就过去了;一眨眼间,十年之期已过了一半。阿离,阿离,我的宝贝,我真想就这样,陪着你一直活到七老八十。
离落朦朦胧胧地醒来:“君慊?你回来了?”
“嗯。”楚君慊抱离落起来,熟练地替他穿好衣服,服侍他洗漱。离落看着楚君慊忙前忙后,一面打哈欠一面甜蜜地笑。
洗漱好了,楚君慊又端来一盏燕窝,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离落。
离落偎在楚君慊怀里,心满意足地吞着温热适口的燕窝,时不时捏捏楚君慊的脸颊,拽拽楚君慊的头发,琢磨着皇帝大人何时竟变得的这么“贤惠”了?
两个孩子踮着脚,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一不小心撞碎了一盆花。
楚君慊“哼”了一声,两个孩子一溜烟不见了。离落“哧”地一笑,燕窝粥喷了楚君慊满身,离落一面笑一面胡乱用手抹着。
楚君慊无奈笑道:“行了,别抹了,越抹越多。”
离落看着楚君慊端着碗离去的背影,眯眼笑了。
这日子,真不错呢。
第六十六章:烟火人间岁月长
次日正是重阳佳节,楚君慊朝事繁忙还没回来,离落和两个孩子刚吃过饭,正在收拾碗碟。突闻邻家犬吠,离落开门一瞧,原来是德妃姜纭领着女儿前来拜访。
时光在小孩子的身上格外明显,楚碧荪转眼长到九岁,已经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这两年,德妃身子一直不大好,太医们束手无策。楚君慊心中着急,下诏到全国各地寻找名医,各式各样的方子试了不少,也不见什么起色。德妃心中清楚,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楚君慊对德妃心存愧疚,所以这几年格外照顾小碧荪。
把孩子们遣去玩耍,德妃和离落坐在窗前闲聊了一阵。
告辞之前,德妃道:“小瑜,你能不能……替我照料阿荪?你知道,我……”
离落微微苦笑:“我瞧着这两年君慊对阿荪很是照顾……再说,我的孩子还不知道要托付给谁呢?”
“嗯?”德妃疑惑道。
离落轻叹:“凋年凋年,入骨缠绵……这天下第一奇毒的滋味,我也有幸领教了。”
德妃听了,初时有些惊讶,末了却笑道:“这好办啊。”因为你的爱人,就在你身边。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盛极之后,其始凋残。年复一年,凋尽余生始得闲。”其实这个歌谣还有后半段,只是罕有人知——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如蒲苇韧,似磐石坚。无解可解,但得爱人一滴血,无病无灾度余年。”
据说,研制出凋年的是某一任魔教教主的女儿。这女孩儿爱上了个正道大侠,两人柔情蜜意好些年,后来,正道大侠杀了魔教教主,一去不归。痴心的女子不相信爱人真的如此绝情,一日日等待爱人回心转意,却渐渐地从希望沉入绝望的深渊。
女子在难耐的绝望的等待之中,日日钻研调配药物,制出了这千古奇毒,名之曰“凋年”。她服下了凋年,用自己的生命跟自己打了个赌,以十年为期,赌爱人归来;输了,就只有一个死。
她赌输了,可是也赢了。
因为她没有等到爱人归来,却等来了一个消息,原来自己等了许多年的人,早在十年前跟父亲一战后不久,就含恨去了。弥留之际,他请师兄弟们隐瞒了自己的死讯,因为他明白……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他宁愿她恨死了他,也不愿她未曾领略人间的大好风光,就匆匆离世。
离落听了这个故事,心底微微怅然。他抬眼去看窗外孩子们嬉戏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这么说来,爱人的血就是凋年的解药?”
“不错。”德妃点头。
“可是我喝过他的血……”离落浅浅地笑着,想起他们遥远的洞房花烛夜,“没有用处的,这些年我能感觉得到,生命正在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流逝。这……大约只是个传说吧?”
“那时候,他们……”德妃笑着指了指槐树下那一对活蹦乱跳的龙凤姐弟,“是不是还在你的肚子里?凋年还有一个功效,你大概也听说过,就是能保儿女一生康健无灾。那个女子,一定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一定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孩子没有出世,她怎么可能让凋年失效呢?”
烛焰微微摇晃,离落倚在摇椅里,把两个宝贝揽在怀里,给他们讲故事。
离落的声音轻轻的,缓缓的,俩宝贝不说也不闹,乖乖地靠在离落温暖的怀抱里,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听得入神。
“古时候有一个叫匡衡的人,十分勤奋好学,但他家里很穷,买不到蜡烛来照明。邻家的家境比较好,每晚都点了蜡烛照明,但光亮照不到他的家。后来匡衡想了个办法,他把墙壁凿了一个洞,引来邻家的烛光,靠着借来的光刻苦读书,后来成了一代大学问家。这就是‘凿壁借光’的故事。”
听完了故事,俩宝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楚子安往离落怀里靠了靠:“阿娘……爹!”
离落早就懒得计较这种奇怪的称呼问题,只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的小女儿。
“阿娘,那个匡衡,晚上不用睡觉的吗?”
“不是的,他只是比别人睡得少,挤出时间来学习。”
楚子安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疑惑道:“那……他白天做什么呢?”
“白天也要读书啊。”
楚子安若有所悟:“阿娘,是不是他太笨了,白天背不过《三字经》,只好晚上继续?”
楚子平也在一旁插嘴:“他不睡觉,邻居也不睡吗?还是这个人怕做噩梦,所以点着蜡烛睡觉?”
离落抚额,气结。
楚子平再接再厉:“房子有了一个洞,会不会塌啊?”
楚子安点头赞同:“対哦,邻居看见自己的房子破了,不会生气吗?”
楚子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倘若匡衡的这个邻居恰巧是一对年轻夫妻……”
离落无语。
楚君慊推门进来,夜风吹得烛焰飘摇不定:“阿离,小崽子们,该睡觉了。”
离落终于松了口气:“乖,去问你父皇大人,我累了。”说罢把孩子递给楚君慊,落荒而逃。
离落刚躺下,楚君慊就推门进来了。
离落好生诧异:“这么快!你是怎么哄住那俩活宝的?”
楚君慊宽衣上床,把爱人圈进自己的怀里,笑道:“我对他们说,你不告诉他们是为了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我让他们今晚好好想想,你明天会告诉他们答案的。”
离落:“……”
“君慊,”离落往楚君慊怀里拱了拱,“我爱你。”
“嗯,”楚君慊亲了亲爱人的额角,“我也爱你。”
“那……咱们做吧。”离落翻身压在楚君慊身上,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抬起头来,露齿一笑。
楚君慊闷哼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血,笑道:“小狐狸精,你要吸干本公子的精血么?”说着揽下离落的头,寻到那张染了血更显娇艳的小嘴,深深吻了上去。
青山一夜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次日午后,离落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懒洋洋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楚君慊坐在床边含笑望着自己,半边脸沐浴在阳光里,格外地讨人喜欢。
楚君慊抚摸着离落柔顺的长发,低头在他额上烙下一吻:“阿离……”
离落眯眼一笑,突然道:“我们只有五年了。”
楚君慊心中酸涩,脸上笑容不改:“不怕,还有五年,一千八百个日日夜夜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生,我陪着你生;你死,我陪着你死。
离落笑了,那笑容灿烂得耀眼。是啊,还有五年,五年长着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里,一捧野菊在沉香瓶中悄然怒放。
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