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青梅竹马,只是比较要好,闹着玩罢了。
“我们年纪相仿,楼家其他男孩子却要更小些,同生常做出一派家长风度,即使是玩耍间也要照顾周到。
“有时我见他对几个小孩子略关心些,便会作醋意大发,存心与他们过不去,直到同生生气,来赶我才罢。”
他微微出神。
“记得一次楼家祭祖,按规矩得饮祭祀的白酒净身的,有个孩子碰不得酒,还未敢与大人说,同生便替他推了酒,吩咐仆从用祭祀过的梅花做杯茶。”
阮四时笑。
“我是过去玩的,本不必喝那些,却看不过同生对他好,吵着也要,把那孩子吓死。
“同生便瞪我,‘你喝酒会起疹子吗?’。”
他微微笑。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要茶,我见同生瞪着我,眼睛里只有我一个,就高兴了。”
他看向朱淬。
“傻的很,是不是?”
朱淬听的目瞪口呆,她不知原来阮四时与苏同生竟还有这些故事。
她想,不单她不知道,也许其他人,比如孙三,比如楚江城里谣传着阮公子爱慕苏老板的人,都不知道。
大家都以为阮四时爱慕苏同生风度品貌,都不知原来他们相交竟是这样深。
朱淬默然。
阮四时又道。
“后来他大一点了,楼茜让他自立门户,还把西风楼交给了他,我便开始与他明着来往了。
“我送他极品的玉石,供他雕琢楼中的花牌,我请最好的绣工,于他绣画那些小倌的绣像。我甚至将城西方家的园子买下来做私产,只因他夸过园中的池水,‘绯色潋滟,若翡玉所化也’……”
阮四时笑。
“当日他极淡的唇色,可比波光更美三分。”
朱淬不禁道。
“那又是为何……?”
阮四时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绝不是已忘情的。
阮四时忽道。
“李兄以为男子之道如何?”
朱淬呐呐不言。
阮四时了然一笑。
“意贇兄进得此园当知,男子间之情事,无非淫也。
朱淬不以为然。
“人与人不同。西风楼不过皮肉买卖,苏老板却是从小与兄相交之人,人品才干也是出众的,兄与他之事又岂是淫事两字可以概括?”
阮四时大笑。
“皮肉买卖……苏同生便不是?”
他将脂香一把推开,手边瓷杯带落,砸的粉碎。
“这西风楼里,连案上的玉狮子都没有干净的!何况苏同生?”
朱淬被他举止惊的急退一步,听他所言更是不可置信。
阮四时更道。
“我当年爱他,花了十倍的心力打探他过往。
“今日好教意贇兄得知道,他不过是脔童出身,十岁便被楼茜从南馆里买了调教,本身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十八岁以前都跟在楼茜身边,做他的内宠。”
阮四时竟不避脂香春花,边说边笑。
“如今他打理这西风楼,不过是因着楼茜另有新欢,看他多年辛苦的份上将这家产里小小的一座南馆分与他管罢了。与才干不才干的又有什么关系?!”
07.
碧玉酒后劲强烈,阮四时此时醉态毕显,一双初见时澄清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竟是充满怨毒。
朱淬犹自张口结舌。
她自己确实曾怀疑苏同生是如何做的这个西风楼主,但他儒雅样貌便连个南馆老板也不像,何况是阮四时所说的楼家男宠?
阮四时见她不信,更斜目去瞥她。
“如今他与那些夫人小姐做的勾当意贇兄可知?那也不过是将男子换成女子,照旧是他本行的皮肉生意。”
朱淬再听不下去了。
“这其中定有误会,清明兄醉糊涂了!”
她发觉失仪,定了定神强笑道。
“别的不说,以苏老板的家产人品何至如此?”
阮四时微笑,索性躺下看她。
“意贇兄莫非以为,他丢下你这个贵客,匆匆而去,真的是去安抚那两个老家伙的?
“邓有财,汪源升,暴富之流,连那个叫云溪的小倌都可给他们脸色,哪里当得起苏老板的一番安慰。”
他大笑。
“今日十六,必是那清平书院的老板娘罗玉娘又来了,你若是紧跟了去,便能见同生与那半老徐娘行事,切切的喊她,‘玉珠儿’……”
朱淬头晕目眩。
阮四时笑。
“城中盛传我追他不得,其实我俩十六七的时候已行过房事,他一力瞒着,早先还是因为楼茜的缘故,现在却是因为这些女客,可不能得罪她们,叫她们知道与她们相陪的苏公子竟是个喜欢男人的相公,可要断了他的生计。”
朱淬怒而站起。
“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就算你已与他断交,又何必与外人说他这些私密,好不知耻!”
阮四时静静看她。
“我只想说与一人听。”
朱淬哑然。
她看向阮四时,阮四时却向远处一座小小的瀑布看去,声音似和在流水里一般。
“我曾劝他想想将来,莫要再醉生梦死,他却对我说,‘何苦为难自己?得一日逍遥且逍遥’……”
阮四时笑。
“我竟不知,当年我所爱的苏同生,到哪里去了……”
他掩住眼,喉中似有呜咽之声。
朱淬心中巨痛。
一时亭中静极,春花已吓的缩在一角,脂香仍以被阮四时推出的姿态趴着,簌簌发抖,不敢抬头。
半晌还是朱淬勉强道。
“……你应与他先疏远,你不知道如今城中还有你们的谣言,说你送他珠宝,将一年只出十七坛的碧玉酒三五坛的送他,还说……”
阮四时看她。
“那是真的。”
朱淬又讶。
“你、你?”
阮四时道。
“也许只是习惯了。”
他道。
“我现在已不知爱他什么了,只是他想要,我便给他。也许我只想要他开心。虽然我不知道是否这样,我便也会开心。”
他笑。
“什么青梅竹马,少时的冤孽留到今日,不过误人误己。”
08.
阮四时睡着了,朱淬叮嘱春花服侍他去歇息,一个人出了观瀑亭。
原来他们竟是这样的……
她扶了株杨柳,柳丝飘逸更乱心绪。
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到这个地步的?
她想,究竟是苏同生无情,还是阮四时泥足深陷,回不了头?
朱淬生在帝王家,平常听惯了哪家与哪家因着什么联姻,皇帝更是算计着朝臣们的家谱充实后宫,给她说起将来的婚事也是通陈利害,仿若朝上议政。因此朱淬对男女情爱早早死了心。
但因自己哥哥朱淇对李招家的侄子意文有意,九年来鞍前马后跑个不停,朱淬虽看不惯他窝囊,倒也觉得似乎男子间的情事因着无利益之争,无子嗣之忧,比男女之间还多些真情,因生憧憬。
至数年前起,孙三与她月月提及阮四时与苏同生两人的纠葛,朱淬这次来西风楼,本有一半是来见识这传说中断袖孽缘的男主角,却没想到被阮四时大出意料之外。
是否这世上的情缘,再也没有可信的了?
朱淬不禁发怔,即使是从少年时开始,情投意合,一到长大,身入俗世,竟也会改变。
她心中沉重,慢慢走偏了道路,前面撞出一个人,看到她硬生生煞住脚步,自己却踩到岸边的石头跌了一跤。
“哎呀!”
李意文不顾脚上肿了,先拾起掉落的翡翠。
“已经碎了。”
朱淬道。
她认出是李意文,也懒得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只是说。
“值多少钱?我赔给你吧。”
李意文哭丧着脸。
“我是赶着要去给人的……”
他抬头看向朱淬,欲言又止。
“公子是否知道向何处寻苏老板?”
朱淬摇头。
李意文“哎”一声。
朱淬见他傻傻的唉声叹气,低声嘀咕“我找不到院子了,原本想或许能找到苏老板,代我转交。”
朱淬想,真给了苏同生,还不一定交不交得到那人手上呢。
她说。
“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吧。”
李意文看看她,便一五一十的将韩脆与韩玉生的事告诉给她。
“你真的不知道苏老板在何处?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带我进来的人我找不到他了……”
朱淬笑。
“你被人骗啦,我朋友是城中的名门,从没说过有什么姓韩的富贵人家。”
李意文也笑。
“哪那么多骗子,那是我亲眼见到的,我信他们。”
朱淬怔怔。
李意文笑。
“就像公子你,见我跌碎了翡翠,不也没疑心我坑你么?你也信我是不是?”
朱淬想,那是我认得你是李意文啊。
不过她没说。
她看着李意文想,也许也不全是那样。
她想,至少这个人,从来没变过。
小时候她拿毛毛虫吓他,偷换他给夫子的课业,他从来都是哭丧着脸对她说。
“翠心姐姐,我太笨了,竟连功课没写也忘了,还让毛毛虫钻进了书袋里。”
今天他明明是被骗了,还是愿意相信,还对一个撞落他翡翠的人说,我信他们。
她笑了笑,心情明亮了。
“吓?原来是翠心姐姐,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
“不要叫我姐姐,这样的翡翠我也有一块呢,我替你把他镶起来好不好?我们也多年没这么近说话了……”
尾声
苏同生正与赵雁声说话,外面一阵吵嚷。
“同生同生,你要怎么谢我?”
阮四时摇着尾巴跨进来,一脸的眉飞色舞。
苏同生看他一眼,伸手向他脸上。
“雪生,这你可难住我了……”
赵雁声诧异,他这苏师兄被阮师兄追了有个把年头了,从来没这么和颜悦色过。
阮四时的声音却变的恐怖。
“同~~~~~~生,我只想那朱淬对你死了心!!”
“啪!”
赵雁声捂耳。
好熟悉的声音……
阮四时的下巴已经脱臼了……
苏同生仍是温文笑。
“春花全告诉我了,你这张嘴既吐不出象牙来,那也用不着了……”
阮四时呜呜的跳来跳去,被苏同生按在桌子上。他挣脱无法,转头便杀人一样恐吓赵雁声。
赵雁声一个寒颤,飞也似的逃走了。
临出门还听到苏同生阴森森的在说。
“我原来不知你对我用情如此之深。竟是我人大心也大,辜负你了。”
阮四时那边只有抽气声,苏同生笑。
“只是我案上的玉狮子干不干净,你怎么知道的?不亲身试一试,总不妥当吧……”
阮四时想必是终于自己把下巴接上去了,听这话却吓的舌头也打结了。
“同、同、同、同生!!!那个太大了啦!!!!!!!!”
桌子椅子乒乒乓乓。
韩之翠正在隔壁厢房里喝茶,看到赵雁声逃出来,摸了摸他头。
“乖,你还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就别想要了,回头叫你阮师兄赔给你。”
赵雁声委屈的抿嘴,他哪有这个胆子。
韩之翠吃吃的笑。
“放心,虽然那东西是难受了点,但你阮师兄定是情愿的……出来准高兴,回头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的……”
贺玉笙白他一眼。
“教坏小孩子。”
赵雁声趴在炕桌上想,玉狮子他是没有的……玉玲珑什么的,赶明儿说不定可以和脂香去试一试……
西风楼的生活,于是继续河蟹下去了……
——外传·同心知意·完——
外传番外
这个番外,上篇是瑞雪,中篇是溺浪,下篇虚舟。
上篇:瑞雪
01.
一顶小轿往古盛街高寿里走。
高寿里住的都是商户,虽比普通民屋干净齐整些,巷道仍是局促。小轿抬不进去,就停在一处转角。一个高
高长长书生模样的人从轿里出来,前面早有候着的小厮迎上来。
“许老爷,我们老爷候了多时了。”
许昌宗见他仍穿着丧服,轻轻颌首。
这是他知交好友袁万山的外宅,他从前来楚江时,总是在此与他联诗垂钓。想不到现在他被贬到这里,袁万
山竟先亡了。许昌宗面上无波,心中仍是黯然。
这时袁延已出来。他是袁万山长子,对许昌宗自是晚辈,一路欠身将他让进屋。
“世伯辛苦了。因时辰看的紧了,劳动世伯一大早走这一趟。”
许昌宗对这些黄道吉日一贯不以为然,只说,“贤侄这样匆忙,申州那边可安置妥当了?”
袁延笑。
“早派人去打点了,女眷们都已启程了。”
许昌宗点头。
袁家虽在楚江有几间铺面,基业却多在申州老家。袁延二十出头的年纪倒比他过世的父亲更无心于商道。这
次以守孝为名,便将店铺变卖了大半,要将长房三十余口迁回申州。恰逢许昌宗初到楚江还无住所,就向他
买下这处小宅做他在楚江的居停。
“小兔崽子!!”
堂外忽有人叫骂,袁延皱眉。
身边的小厮忙跑出去看。一小会儿工夫回来,脸上倒有些踌躇。
袁延见状道,“许老爷不是外人。”
小厮方答。
“是二大家的小子不肯走,在闹。”
袁延“咦”了一声。
小厮道。
“老爷不记得了?就是原来这里看房子的二大家的阿水。因他爹死在这里,他说要看坟,不肯去申州。”
袁延皱眉。
“哪由得他。”
不过他历来自诩对下人宽厚,这时就去到堂前,果见一个十七八的少年正被人按住。
“老爷!”
少年看见袁延出来,高叫。
“求老爷……”
一旁的管事忙塞个布团到他嘴里。
袁延不耐烦。
“捆起来!成什么样子。”
少年急出了眼泪。
他面目虽不白净,五官却长的颇有英气,这时急得掉泪更显得情意真挚,一旁的许昌宗看的有些不忍。
“慢。”
他这时开口,袁延也有些诧异。
下仆都认得他是故去大老爷的朋友,停下手。
许昌宗沉默半晌。
“父子之情,也是情有可缘。就留下吧。”
袁延面色终于有些不好看。
许昌宗笑。
“贤侄的家事本不该过问。只是这少年今日被绑起来,此去申州遥远,难保路上出什么差池。如今我正少粗
使的仆从,贤侄不如就卖了我,也是便宜。”
袁延勉强道。
“世伯说的是哪里话。”
他呵呵笑。
“世伯与家父的交情,一两个家奴,还值得什么?”
转身向堂下喝道。
“还不谢许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