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让我看看……”
秦情不过去。
“宫主。”
丹砂低声道。
柳抱青笑。
“宫主?是什么宫?”
秦情笑,难得嘴角扬起。
以床第之事修功炼法的教派,以金丹银沙欲窥长生之术,武功如鬼影魑魅,从皇帝的计策中救了他却又以内功心法辖制,日夜禁锢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宫殿之中。
如今那人也死了,他的弟子门人被他接管,他的宫主之位由他来坐。
“情,为什么你还是不开心?”
那人临死前倒是郁郁寡欢,疑惑的这样问。
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金紫阳在前,皇帝捕蝉,他黄雀在后,套了他来,他恨不得亲手置他于死地,怎么还会开心。
如今他终于出来,昔日的那个人好好的做着他的朝廷命官,妻贤子孝,羡煞旁人。
柳惜情跌跌撞撞跑进来。
“阿爹。”
水晶玻璃一样的黑眼珠澄清明亮,夏风一样软。
柳抱青说。
“惜情,出去玩,让阿爹和叔叔说会儿话。”
惜情……
当年柳抱青给长子取这么个名字,老丈人不便发作,温裁嗤之以鼻。
“花街柳巷的花牌名?”
柳抱青悠悠然。
“人生得意需尽欢,莫到无花空折枝。有缘需尽缘,有情方惜情,不负人世一遭也。”
温裁又怒他无状。
如今柳惜情嘻嘻一笑,爬到阿爹榻上挖了他那柄黑匕首出来,又笃笃笃的跑开了。
秦情看着那把希声铁铸的短剑被小肥手招摇着,就像看到当年他阿爹松松垮垮的那些剑法。
原来已经那么多年。
“我为你免了这病痛,可好?”
他微微扬起右掌,说道。
柳抱青闭上眼睛。
等了很久,掌力却没有落下来。
柳抱青睁开眼睛,身上几处大穴被下了延命的银针,人已走远。
他看了看,一根一根拔下来。
最后是含笑而死。
两人初遇时柳抱青笑言:我们这五个字,倒有四个是一样的。一个青字,柳得其色,秦得其音,情为其心。
抱青者,怀质抱青,独无匹兮。
秦情数年后死。柳惜情状元及第,官至太子少保、内阁首辅,娇妻贤子,从此柳家在西蜀绵延二百余年。
四代以后弃官从商,皆奉柳抱青昔日之语,惜花惜时,及时行乐也。
至柳署理家产败尽,柳西楼终身未娶,一门断绝。
外传番外:抱月之镜湖
镜子一样的湖。
“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柳抱青在破砖烂瓦里穿梭,横竖认不出该是什么样的人家。
富贵的瓦当,焦黑的墙面上却还留着浓血泼上去的痕迹,围绕着某块宅地,竟还有那样不知用什么制成的染料画成的图腾。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家?什么人下这样的狠手??”
秦情只管咬了纱布包扎臂上的伤痕,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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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们还只是逃伴,柳抱青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其实秦情也不知道。
多年以后他重回故地,顶着剿匪的名头审了十几户人家,才知道无非是怀璧其罪,任老爷得了块希世珍宝,有江湖人下了杀手。
据说当时火光冲天,任家人丁单薄,具是受刑而死。
“不要命了,到死也不说。”
有老人哆嗦的答道。
“都是死物,为什么那么想不开呢?”
老人想不透,柳抱青也不会知道,当时并不是他们不肯说,是确实不知道。
是任老爷的外室偷了那个珍宝,从小镇逃开。
她做了任老爷几年的外室,生了儿子任情也不得扶正,这才赌气离开,却不想反而保住了任家最后的血脉。
这时柳抱青也只是坐在瓦砾里想着怎么回事,想的脑袋也痛了,只想想出一点点——秦情到底喜不喜欢这里,他死在这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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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处,秦情也是在想,他到那里去干什么呢?有什么阴谋?
“宫主。”
慈石丹砂具站在陛下。
这位新任极乐宫宫主多疑刻薄,比前任姜宫主更难琢磨。
秦情就在座上想着,想了多年的时光。
外传番外:花千树
东风夜放花千树。
小小人站在树下,看月中一个仙影,风姿曼妙,由远处落在荷塘边上。
“你是不是仙人?”
小人睁大眼睛努力看。
他已很渴睡,只是他现在已舍不得去睡。
他亲眼见满天烟花霏靡,那人的身影却将炮声都压过了。四散的花火如在静夜中开放,尊贵从容。
那人笑,定定的想了一会儿。
“不是。”
小人奇异。
“你骗我?那些胡子老道耍些戏法,便说自己是仙人。你会飞,却说自己不是神仙?”
那人衣袂翻飞,清越的笑声宛如铃音。
“神仙有什么好,你想见他?”
小人点头。
“听说神仙好心,会给凡夫俗子灵丹妙药,助他们达成心愿。”
他歪头看。
“今天是中元,阴阳相通,据说鬼怪会戴上面具,来人间游玩。”
他眨眼。
“你不像鬼怪,定是管鬼怪的神仙。”
那人笑的越发欢畅。
“神仙哪得那么空……”
他喃喃说道,见小人仍看着他,歪着脑袋,漆黑的眼睛珠玉一般剔亮,忽不忍与他说实话,告诉他世上本没有什么仙怪,只有化身仙怪的人,以仙怪为名,或行善事,或行恶事,汲汲营营,蹉跎一生。
“我便是神仙,你想要什么?”
他忽而很认真。
“你这样的小人儿,钱财给了你也不会用,娇妻美妾都早的很,你想要什么?”
小人儿低头想了想。
“我想要夫子不再凶我……”
他偷眼见那人忍笑,快速的说。
“也想要过节不再有炮声,……也不要那么亮……”
他嘀咕。
“虽然漂亮,却吵的人睡不着……”
那人笑弯了腰。
“哎,我可帮你杀了夫子,可你娘定会给你请第二个。”
他烦恼起来。
“又不能杀光读书人,这可怎样办好……”
小人失望的样子。
仙人抱歉的看他。
“你再想一个?”
他说。
“再想一个,我一定办到。”
小人开心的笑。
“那你把刚刚从我家拿去的东西,还给我就行啦。”
那人收敛笑容。
“哦……”
风吹过荷塘上,田田的荷叶波澜柔美,红白莲竞相盛放,花瓣莹洁。
小人仍是笑着,仙人却已不再笑,清澈的面容上一双凤目泠泠,黑夜里闪着清远冷洌的光。
他忽笑,抬了抬袖子。
“是不是这个味道?”
他叹气。
“你们家的别离香……”
小人挺了挺胸膛。
那人笑。
“这样……倒引得人不杀人灭口不行……”
一线金焰冲天,炮声中繁花簇锦,映在谢玲官清淡的笑容上,如同真正的仙人,俯瞰众生。
小人一眨不眨的看着。
谢玲官慢慢取出一个木盒。
只是寻常的紫檀木,雕饰全无。
他喃喃道。
“虽也没什么用……可在这里杀了你,也没有人知道……”
小人道。
“可也没有用是不是?”
谢玲官睨看他。
七八岁的小孩很镇定的说。
“其实不是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
谢玲官笑,轻声细语,如叹息一般。
“对……不是我要的东西……”
风忽然之间松了。
小人摇晃了下身子,刚才缚住他的无形的绳索消失了。
远处传来清越的笑声。
“好吧,还给你了。”
“西楼。”
林茂年从席上退下来,一路寻进花园。
柳西楼抱着盒子乖乖叫他。
“茂年表哥。”
林茂年笑。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放灯?”
柳西楼撇嘴。
“骗小孩子家的东西。”
林茂年失笑。
柳西楼又道。
“不过也有有意思的事……”
他抱着盒子,打算自己留起来。
这个祖传的宝物,传了一代又一代,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刚才那个仙人打开它,里面是一把黑漆漆的匕首,还有一本书。
后来他照着书上的方法练气,修习剑法。
那把匕首,竟像为他定制的一样,他左手握上去,运习自如。
只是书的后半部再没有什么剑法和要诀。
那是另一种笔迹,写了好多好多的“情”字。
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干枯或温润的笔触,仿佛经历一次次生老病死。
柳西楼想,那一定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那是栖凤十八年的事。
节日贺文:冬至夜话(壹)夭
(上)
黑衣男子急道。
“吾愿与你共堕地狱!”
他垂目。
吾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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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老家,冬节是要吃饺子的。”
狭长脸型的男子抱怨道,转头看到小师弟专心将豆荚拿在手上,用么指掐去首部拉去背茎。
他鄙视。“不用那么认真吧。”
小师弟不理他,兴致勃勃数里面窝着的豆子。
他又是嘲讽。
“没见过新剥出来的豆子吗?”
众人终于笑。
“他是有钱人家来的,没亲手剥过豆荚吧。”
小师弟不好意思。
“不要紧,来了就是一家人……但你这样剥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啊!”
狭脸师兄粗鲁的拉开已经脆老的荚衣将豆子倒出来。
“吓?”
狭脸师兄不耐烦。
“这才是正确的剥法吧,像老头那样教法我们只能对着这筐豆荚过冬节啦!”
他嘟喃着老头怎么不来自己剥的话。
“小庆你还真是唠叨啊。”
又被众人笑,叫常庆的狭脸师兄凶恶道。
“是你们太没有常识了!”
他挥起袖子。
“冬至大过年,上天赐福,阴阳转生,是重要的节日来着!可是臭老头却不许我们返家,要我们围坐在这里剥豆,难道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吗!”
有人笑。
“这筐豆荚是乡里感于师傅平日的恩惠特地送来的,今年大雪封路,我等远在外地的弟子无法返乡,正好有这筐豆子要剥,难道不是上天赐予我们同窗的情谊以化解乡愁吗。”
“分明只是老头子懒吧!”
常庆丢下豆荚。
大儒傅钟桤平日不拘小节,与弟子共同劳作,他的弟子有如常庆这般私下便以老头子直呼,大家也习以为常。只是这时常庆怨声太多,便有人笑骂。
“常庆,你难道不是懒?才剥了几粒豆?”
果然常庆面前的碗里豆粒最少。
常庆只得嘴硬。
“怎么是懒,我只是剥豆时见着豆荚破裂,心生不忍而已。”
“去!”
众人又骂。
灯火跳动,时值冬至,傍晚已如春秋的夜中漆黑一片。傅钟桤虽居行简朴却并不清贫。剥豆也点了灯烛不计所费。只是众人在烛影下围坐,如不说话终有鬼影幢幢之感。
不知是否如此众人也不断互相闲谈取乐,常庆原是个不甘寂寞的,这时见众人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又忍不住张口道起怪谈来。
“你们可知有男子生子之事?”
小师弟抬头“咦?”了一声。
常庆得意。
“如何?不知道吧?”
有人骂。
“他连新鲜豆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平时也对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追问不休,他就此不知有什么奇怪的?”
又令小师弟。
“不可接他的话,又不知说出什么鬼祟的来。”
小师弟还未应,常庆已跳起来。
“我平生不做暗事,不说暗语。不过爱道说逸闻罢了,怎么说我鬼祟!”
“这难道不是!”
众人又轰他。
又有人转向一边一个至今仍未开口的文士。
“师兄,你快止了他。”
那被推出来的师兄显是同辈中最有威望之人,这时却淡然一笑。
“他爱讲便让他讲去,你们不听便是。”
众人怨声再道。
“这里不可出去,耳朵又不可闭起。”
那师兄道。
“逸闻是民间传播,虽有诡异不解之处不为有识之人谅解,但其理却不过人心。我等坦荡,如常师弟所说不做暗事,无有暗心,则逸闻如何?不过谈资而已。大家不得返家的烦闷以此得解,难道不是佳事吗?”
他徐徐道来,吐字清晰,在这房中更显得清远雅正,众人凝神之际便鸦雀无声了。
“那便让他讲去!”
原先骂他最多的一个最先剥下荚衣丢常庆。
“若是讲的不好,剩下这半筐豆子也罚你!”
常庆眼快避开。
“哪有不好听的道理。”
他很有些得色,振作精神。
“却说某地有个大户人家。”
“总是某地,总是大户人家。”
有人特特讥笑,被旁边的人拉住,这是真正要看他说出什么来。
常庆不理。
“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一妻一妾,有良田百顷,却有大不如意之事。”
“没有儿子?”
又有人嘴快。常庆被他猜着包袱还是有些恼怒,终究快快说下去。
“也不是没有儿子,是只侧室生了一个,长的也是健康聪明,但这家人正妻家大有来头,眼看着家产就要旁落给侧室的儿子,便撺掇了正妻哭闹将妾休了。做老爷的虽性格懦弱,但无子乃是天命,又岂可怪到侧室身上?只得加意与她安抚,其余不理。但两方仍然争执,他也觉得苦恼。”
常庆歇了一口接着道。
“可到了这一年,庶出的儿子长到五岁,正室却有孕了。这下老爷也觉得心花怒放,正妻也扬眉吐气,将不平之心尽数化解下来,全家小心翼翼服侍准备,终于到十个月生下一个公子。”
“这生的是男子可不是男子生子啊。”
又有人逗他。
常庆却老神在在。
“莫急莫急。”
他道。
“这一位公子也真希奇。生出来就会笑,长的是玉雪可爱,粉嫩的一团儿,任谁见了都喜欢。抱出去给人看,谁逗他也不哭。几天便会认人,半岁已能说话,张口第一句话却不是爹爹妈妈,而是‘状元’。”
“太出奇了。”
有人摇头不以为然。
常庆睨看。
“你知天下事?怎知天下没有这等奇事奇人?师傅也不敢这样夸口。”
那人笑他。
“好好你接着说。”
常庆又道。
“小公子聪明出奇,又有一声‘状元’,老爷正妻也快活得不拿他当一般人,快快请了私塾先生教导。于是那些教过他的人也个个夸奖他举止不像一般孩童,在那乡间传出了文曲星下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