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那个名字说出口,男子便更加地皱紧眉头,浮现出困惑的神色。隔好一阵子,才说道:「你为什么知道?」并将刀
子收了回去。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真的吗?你是但丁吗!」
一旦明了对方的身分,怀念之情便从胸口倾泻而出。
阿尔文以双臂用力地拥抱住这位在过去当成弟弟般疼爱的男子。被结实壮硕的肌肉吓了一跳后,亲身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
「我好惊讶,你长大了呐!」
面对这个含带亲爱之情的拥抱,不知为何,但丁的身体却紧绷僵硬起来。在阿尔文的紧抱之下,以不高兴的声音说道:
「放开我」。
「虽然已听说你成为凡戴克家族独当一面的骑士,但真是难以想象啊。没想到你还会再来贝涅波廉特!」
「我说放开我!」
被他抓着领口一把扯开的阿尔文,又再一次被压往地面。
纠缠在金发上的花朵飘落,但丁的脸孔进在咫尺——这会儿,逼近得几乎让人以为就要碰到鼻尖了。尽管他的眼角严厉
地上扬,却让人彷佛要被吸进那紫水晶般的瞳眸。
「——我还没有信任你。如果你真的是阿尔文,就说说看我母亲的名字。」
「是派翠西亚。」
阿尔文干脆地回答。
「我怎么可能忘记。她是一位和你同样拥有紫罗兰色瞳孔的夫人。」
「……哼,原来你真的是。」
或许是好不容易认同了,但丁一笑也不笑地将手抽离阿尔文的领子。剑拔弩张的眼神虽然有几分缓和,但这次所有的感
情都自脸上消失,变成一副人偶般冷淡的表情。他虽然比阿尔文先行站起,却仅是朝下望着,没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你好像真的是本尊的样子,即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二十四岁。」
「娃娃脸是欧基弗家的血统。你……长大成人了呢。」
但丁对阿尔文宛如观察似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虽然这视线可说是十分失礼,然而阿尔文也是再次端详但丁,诚可谓彼此
彼此。
长得这么大了啊——若非使者先行告知他的来访,肯定连阿尔文也认不出他来。毕竟都阔别了十五年。分别时,但丁才
年仅七岁。
使者呈上的信函中写着「敬爱的贝涅波廉特领主大人暨令人怀念的表兄殿下。睽违许久欲为家母上坟之故,将于近日前
访」。爱操心的总管虽然诧异道:「还真是突然啊!」但是阿尔文本身却觉得很高兴。一想到能够与总是跟在自己身后
团团转、那个可爱的但丁见面,他就一直期待着。
但丁的母亲是阿尔文父亲的妹妹。
换句话说阿尔文与但丁是表兄弟,而且但丁自三岁至七岁为止的四年间都是在贝涅波廉特的欧基弗城中度过。
「你何时受封为骑士的?」
「十八岁的时候。」
即使面对冷漠的答复,阿尔文依然带着笑容响应。
「那还真是早呢。」
「因为我跟随义父的部下上战场,立过几项战绩。」
「那么,那道伤痕也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不是。」无法判读出情感的声音回答道。自己摸了摸脸颊的伤痕后,随即不愉快地将手放下。
「这是小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话说回来庄园的领主大人连随从也没有带,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一边取下纠结在头发上的花瓣,阿尔文答道:「散步。」
「因为从春天的森林里可以吸收到蓬勃的朝气啊……你单独一个人吗?随从呢?」
「应该马上就会追来。我可没有异想天开到在这种时局单独旅行。」
但丁一面解开拴住的马绳一面回答。即便已睽违十五年,但他却丝毫没有高兴的举动,或是为再会感到欢喜的言词。看
来时光的流逝,似乎将原本平易近人的男孩改头换面了。
「这种时局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好个悠哉的领主大人啊。」
抚摸着黑色马匹的鬃毛,但丁吐出无奈的嗓音。
「这一带由于天候失调,每一片领地的农作物都遭受其害。尤其是冬季的大雪相当严重。无以维生的农民们成为流浪汉
,变成盗贼或强盗者也增加了——凡戴克领地的近邻中,甚至还有贵族遭到杀害。」
「那还真是动荡不安啊。」
「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贝涅波廉特中也同样存在粮食问题吧?」
「没这回事。」
听见阿尔文的否定,但丁挑起单边眉毛。由于他一脸想说出「不可能」的表情,所以阿尔文便补充了具体的说明。
「这里几乎不曾发生会出现饿死者的欠收。因为农民们会下各式各样的工夫呐。雨量稀少的时候,就将小麦减半,增种
燕麦与大麦。虽然不适合做成面包,但煮成粥便大致能够食用。倘若似乎快要下大雪,就在菜园覆上防雪的遮盖物。虽
然其中也有被积雪的重量压烂的地方,但能够保住三分之二。」
「……真奇怪。简直就像事先预测到干旱或大雪一样不是吗?」
「是事先知道没错啊,精灵会告诉我们。」
一只脚正打算踏上马蹬的但丁,停下动作。紫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尔文,微微左右摇了摇头。
「喂,你当真?精灵是什么?」
「你忘记了吗?在这片森林中居住的善良精灵,会告知我们恶劣的天候喔。」
「哈。」宛如短短吐了口气般,但丁嗤笑。最初只不过是气息短暂的讥笑,不久后便明白地发出声音嘲笑道:「那真是
不得了,实在是亲切的精灵大人。」对此阿尔文也不禁动怒,瞪着轻视自己的表弟。
「你自己以前应该也看得见啊。」
但丁握着缰绳,就这样带着蔑视的神色转向阿尔文。
「抱歉,我不记得了。」
「你拉着我的袖子,很高兴地说:『阿尔哥哥,有小小的人在轻飘飘地飞翔。』那时候的你,真的是率真又可爱的孩子
,说起唯一令人困扰的习惯,就是半夜……」
「别再提多余的往事了。」
被他毫不客气地一说,阿尔文闭上嘴巴。
只要观察但丁的反应,就能很明显地看出他已经完全遗忘幼年时光。由于离开这片土地而且又经过太过漫长的岁月,这
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
「……若不记得还真可惜。总之,在贝涅波廉特里无须为食物担心。你也能够安心停留——」
话说至半途,便传来一群马蹄声。转眼望向山丘脚下的原野,马匹自林间接连不断地出现。乘载着年轻男子们的骏马有
十匹以上,驮马也有五匹左右。
「但丁大人!」
领头的男子朝着这边大动作地挥手,爬上山丘。
「哎呀呀,您在这种地方啊。我们找得好苦啊。」
跨坐在栗色马上的男子以戏剧化的动作耸耸肩膀。他一头茶褐色的华丽卷发,戴着以羽毛饰物点缀的绒布帽子。
「太慢了,我都等累了睡完一场午觉啰。」
「请您见谅。我们也是赶来的啊,能够奔驰得比但丁大人还迅速的家伙,能有几个人呐。」
「话说回来——」男子端详着阿尔文。
「我现在,看见天使了,这难道是幻觉吗?有一位金发碧眼还披着蓝色斗篷的天使。」
阿尔文用指尖捏住斗篷。看来所谓的天使,似乎是指自己。
「你依旧这么油腔滑调呢,修。你称呼为天使的男人,正是贝涅波廉特伯爵,阿尔文·欧基弗阁下。」
「咦,这位美少年吗?」
不知是认真抑或是在开玩笑,被称为修的男子瞪大双眼。受不了,不管哪个家伙都一样——即使是阿尔文,也还是将不
满写在脸上主张道:「我已经不是被叫做少年的年纪了。」
「我好歹也是比但丁年长。另外,请你不要随便弄乱花田。难得的紫罗兰不是很可怜吗?你看,还有人正企图要爬上来
。快去阻止。」
修并没有立即遵从阿尔文的命令,先看了但丁一眼。确认但丁沉默地点了个头之后,朝跟在后头的马背上的人们命令道
:「停!去山脚下待命!」一行人便立刻一个接一个地往回走。
尽管如此还真是为数众多。
光是约略计算,也不下二十人。看见锁子甲与胸铠后,尽管是轻便装备,也能明白他们是士兵。
总觉得很奇怪——阿尔文暗暗心想。
士兵的人数太多。这会是一个要探视母亲坟冢者的随从吗?
「那么,宛如天使的伯爵陛下。能请您欢喜地迎接我们吗?」
被但丁用掺杂揶揄的声音问道,「当然。」阿尔文回答。
没有确切的理由就别疑神疑鬼了吧。但丁不是才说过这一阵子连旅行都很危险吗?士兵一定是为此以防万一的。
「今晚就马上替你们举办宴会吧。」
「那真是感激不尽。」
对于口头答礼,「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也以笑容答道。
「衷心欢迎你,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表弟啊。」
面对阿尔文的微笑,但丁以仅仅稍微扬起嘴角的笑容回应他。之后便不再多发一语,利落地骑上马背。
「喝!」
他以高明的缰绳技巧令马匹回转半圈,奔下山丘。
「噢,那么天使大人……不对,是伯爵大人,稍后再见。」
修也连忙追上但丁。被两匹骏马所践踏,花儿散落。
在紫色的花瓣随风飘舞之中,阿尔文一边凝视着远去的表弟背影,一边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差感。
那个人是但丁。应该毫无疑问地是但丁——然而,却与往昔的他天差地远。
当然人类随着成长会有所改变,七岁时原本率真的孩子也不一定会一直丝毫未改才是。尽管明白,遗憾的心情却挥之不
去。明明是一个与阿尔文同样能够看见精灵的罕见孩童呐。
将手掌翻上,右手「咻」地抬起至胸前。
光的粒子散落,同时,有一双蓝色羽翼的精灵轻轻地在那儿坐下。
「……为什么,会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人呢?」
不相信的人,就看不见。
精灵的声音,近似于微弱的铃声。
「对于你们的存在吗?」
是啊。如果认为不存在,便看不见。如果认为存在便能看见,或是感觉到。
既单纯又困难的事。即使是阿尔文自己,过去也有看不见精灵的时期。人的内心很脆弱,大意不得。马上就会遭遇挫折
而朝轻松的方向随波逐流。认为与其去相信却被背叛,还不如一开始便怀疑来得好。
想要有勇气。
去相信的勇气。持续相信着人、精灵、自己的勇气。
教导自己那件事有多么重要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阿尔文将精灵移到肩膀上,一个人静静地步下紫罗兰之丘。
「喂——啤酒不够喔!」
「这边是葡萄酒!整桶搬过来吧,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
「给我肉,肉!胡椒可别舍不得给喔!」
宴会方开始不久,大厅内就被男人们粗野的声音所淹没。
一次可以容纳十人一同用餐的长方形餐桌两张合并在一起,但丁带领过来的士兵们正在大快朵颐。
多么旺盛的食欲。
唏哩呼噜喝着汤,以手抓肉,偷摸前来帮忙的村里姑娘的臀部,还朝着不知是谁唱起的蹩脚歌声大笑并喷出啤酒——一
片吵杂。
在稍微隔了些距离的主人与主宾客用桌旁,阿尔文索性抱持钦佩的心情看着他们。
往墙边瞄了一眼,总管威廉正以一副绝望的表情望着以惊人的速度变脏的桌巾。察觉阿尔文正在注视,便投以一道几乎
快要喊出「为什么要邀请客人来」的恐怖视线。事后会被他狠狠抱怨一顿吧。祭司等人,则趁宴会开始不到一刻钟便回
去了。
但是,若就无须聆听冗长的布道便能了事这点来看倒也满幸运。
「嘿嘿。请你海涵了,伯爵大人。那些家伙,并不是在贵族手下接受训练的士兵。腕力虽然很强,却不知道什么叫做礼
仪啊……话说回来,这面包还真美味。」
用两手抓着餐包的修说道。阿尔文微笑,回答:「您能中意真是太好了。」据说修是长久以来伴随着但丁的亲信。召集
这群粗野却技术高超的护卫兵的人好像就是这名男子。是个爱开玩笑又多话的男人,但脑筋似乎很灵活。
「中意得不得了喔。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柔软,又蓬松,散发甘甜香气的面包。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是小麦的精灵让它变好吃的吧。」
伴随着冷笑,坐在修身旁的但丁说道。会感觉到他话中带刺,似乎不是阿尔文多心的缘故。
「对呀,正是这样。」
然而艾娃却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回答。
「为了要烤出好面包,在磨粉和酵母上都有诀窍。而那个秘诀小麦的精灵会告诉我们哟。因此以面包为业的师傅,得小
心不能让小麦精灵讨厌才行。」
十六岁的妹妹拥有与阿尔文同样明亮的金发,以及碧蓝的眼瞳。
修最初看见艾娃时低语道:「这次真的是天使本尊。」的确就外貌而言诚然就像个天使。但是,却是个有点儿调皮的天
使。爽朗活泼又不怕生的艾娃一见到但丁便做出「好英俊的人呀。尤其是那道伤痕特别棒。」这一类的发言,差点儿被
威廉警告。
「精灵?那是啥玩意儿?」
修一面在面包上涂抹一层厚厚的奶油一面问道。
「精灵就是精灵呀。您没有守护精灵吗?」
面对艾娃的询问,修感到不知所措,而但丁开口了。
「看来我们好像闯进童话王国啰,修。在这里有精灵飞来飞去,野兽会说人话,奇迹每天都在发生,面包和葡萄酒都很
美味。」
听见嘲讽着这番特殊礼遇的言论,就连艾娃也不禁嘟起嘴唇。
打断企图说些什么的妹妹,「的确如此。」阿尔文打圆场。
「这里是童话领地,虽然小但和平又丰饶的贝涅波廉特。请您与令堂的回忆一同,在此悠闲地度过。我身为领主,自当
尽己所能款待你们……」
突然,「呀」地迸出一声尖叫。
原来是喝醉的士兵搂住了村里的姑娘。怒不可遏的威廉斥喝道:「快点放开那个女孩!」年轻的士兵一边哈哈哈大笑着
立刻放开她,但泫然欲泣的姑娘却逃出了大厅。
「……虽然,我想款待你们,但是那种状况可令人伤脑筋啊,但丁。」
对于阿尔文的苦水,尽管但丁回答「我会叫他们注意」,但却不见他起身的迹象。像是要替代他似地,修附和道:「我
待会儿也会好好教训他。」而方才的士兵,最后烂醉如泥地趴在地面上。
「——那个,兄长大人,但丁以前曾经住在这座城里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企图转移话题,穿着亮蓝色礼服的艾娃询问道。阿尔文一面在碗中清洗指尖,一面回溯既往:「这个嘛……」
「但丁的父亲大人去世后……我们父亲的妹妹——姑母大人,就住在贝涅波廉特了。那时但丁三岁。之后直到七岁为止
,我们都像兄弟一般地在这座城里生活喔。但丁常常会帮忙推一推,那时候还是小婴儿的你所睡的摇篮。」
「哎呀,真的吗?那时真谢谢你,但丁。」
「……不客气。也许我曾经想打翻摇篮,让小姐跌下来也不一定喔。」
艾娃巧妙地回避这个坏心眼的笑话,答道:「哎呀,那我可能是因此才变得这么调皮吧。」尽管是自己的妹妹,但应对
进退得令人敬佩。
「但是,为什么要去凡戴克家呢?一直住在贝涅波廉特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