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可能又是想送孩子过来上学的富人家吧。”顾易扬耸耸肩,背手在后。
这些年来这种事情没少发生的,若这次秋闱他门下能出个举人,怕就更多了。
顾青霄与有荣焉道:
“先生名声是越发厉害了,连外乡的都慕名而来了。”
顾易扬闻言敲了他的额头笑骂:
“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奉承的话可没少学。”
小少年摸摸额头,傻笑。
而就在两人笑闹走到家门前,就遇上了来访的客人。
顾易扬动作一顿,一脸惊讶。
顾青霄则好奇看着那个人。
却见那人及知天命之年,白须灰鬓,双眼精明,虽然风尘仆仆,但正如李大娘说的,穿着打扮很是讲究,很有点大户人家的味道。
只是,与李大娘说他表情严厉不同,他一见到他们就一脸惊喜激动奔了过来。
这时,顾易扬已经收起了惊讶,笑笑。
“好久不见了,张伯。”
“终于找到你了,二少爷!”那人唤。
顾青霄一怔。
凭着直觉,有什么东西将会改变。
第十三章:镜花水月
“小青霄,你先回房吧,我有事跟这位伯伯谈。”顾易扬拍拍顾青霄的头道。
顾青霄看了看那坐在下座的人,又扭头看顾易扬,抿抿唇,却没有动作,只用双眼看着他家先生。
“听话!”顾易扬知道他家小孩是倔强劲上来了,只好捏捏他的手,笑着劝。
小少年还是不愿,低着头,嘴角往下弯了弯,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顾易扬哂笑,捧起他的脸,直接往他脸颊亲了一口,发出“啵!”的一声,“这行了吧。”
自从有了第一次后,他发现这一招对他家小孩屡试不爽。
果然,顾青霄马上涨红了脸,然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胡乱点点头,就往里屋走去了。
一直观察两人互动的张伯,脸色就怪异,及至见着顾易扬亲顾青霄时,脸色更是骤然一变,等顾青霄走了后,更加神色复杂又不可思议,人半站起来急急问:
“二少爷,他……你……这……难道当年的事……”
顾易扬见之就明白他想什么,便懒洋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道:
“张伯,你别想多了,青霄是我在到这的路上……算是捡到的吧,跟了我的姓。”
言下之意,顾青霄算是他的养子,所以这种亲密很正常。
姓张的老人也知道自家主子一向放浪形骸惯了,这种亲密也不是没有,只是亲脸颊,即使对方还是孩子,但毕竟是男子,这……唉,怪不得当年主子明明被冤枉却仍那么多人相信,想来主子自己也不是没有责任的。
见张姓老人神情郁郁,顾易扬也知道老人想到当年的事。但他没有过多解释,反正现在已成定局,当时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
“对了,张伯,你怎么找到这了?”顾易扬喝了口茶,“我记得当时我只是说去散散心罢了。”
把思绪抽回来,张姓老人马上正襟危坐,正经回答:
“之前我家有乡亲经过这恰巧见着了您,去找我时见着您的画像,就认出来了。”说着不禁眼都湿了,“二少爷您一走就是六年,也就一开始两年来了信,之后就没了音信,我们差点就以为您……您……”
大约没想到自己竟让一向冷面严肃的老人流泪,顾易扬一下子也楞住了。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么?”过后,顾易扬忙出声安慰。
张姓老人闻言也有点不好意思,忙抹泪点头。
“对了,怎么是你来找我?府里事情都交给谁了?大哥怕忙不过来吧。”见他情绪平复了些,顾易扬才开始询问。
“唉……”似想到什么,张姓老人一声叹,好一会,才开始低声诉说……
在门外顾青霄也就听到了这里,后面的话已经低得听不清楚了。
原来,小少年虽然听话出了厅,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按捺不住不安,竟躲在门外偷听。
却在此时,里面的顾易扬停了话,似有所觉看向门口。
心虚的少年一惊,呼吸一窒,马上回身背靠门,人绷得死紧,屏住呼吸。
“……”隐约的谈话声又继续了。
“呼……”少年轻吁了口气,也不敢再多呆,出了厅走到前院。
一时,少年竟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二少爷……这样的称呼,只有富人家才这么唤的,而且,仅仅是一个下人,却穿戴如此,气质如此,还身边伴着个伺候的人,说明连下人都分了等级,怕不单单是普通的富人家可比拟的。
从前就曾猜测他家先生出身大户,却没想竟成了现实。
其实想想也对,以他家先生的才学,真出身穷苦,怎就不去考取功名,却在这小镇上当个先生?
现朝重文,出仕是文人第一选择,有钱的捐个官,没钱的也凑钱捐个小官,他家先生出身大户,却没这么做,怕是家中条件殷实得过分,或便有人为官。
可,这一切一切均是他的猜测。
顾青霄突然发现,原来他对他家先生竟不了解如斯。
表字,人士,家中兄弟,来到这小镇的原因……即便他先生的姓,他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真的。
小少年趴在养着睡莲的水缸边,看着水中的镜像,感觉那便化成了他家先生的模样,正对自己笑。然他待他伸手去摸,却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碎,眼前不绝变得模糊。
第十四章:我会乖的……
事情并没有坏到最坏的地步,起码他家先生并没有留那张姓老人在家里住,而是让老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这让小少年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他满心以为,那老人虽来得突兀,但也会如过客一般,来了,又走了。
可惜,顾易扬的接下去几天的表现,让少年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他家先生只要一下了课,便会去那客栈找张姓老人,每次都不到亥时都不回来,白天偷闲时躺在躺椅上也不闭目养神,也不看小册子,而是若有所思。
顾青霄几次欲开口,都无法问出,就怕得到的答案是自己所害怕的。
终于,某一天,顾易扬叫了顾青霄进房。
顾青霄定定看着他家先生,眼里有着希冀,又有着不安。
顾易扬则摸摸他的脸,笑着说:
“青霄,我准备过阵子就上京城,估计在年前。”
话刚落,少年的眼泪就如掉珠子一般一颗一颗迅速往下掉,仿佛流不尽似的,脸苍白苍白的。
他反手抓住顾易扬的手,紧紧握住,哽咽着声音哀求:
“先生,不要丢下我……我,我会乖的。”
到了后面,几乎泣不成声。
见此,顾易扬惊讶得瞪大了眼,好一会明白自家小孩原来出怕他丢弃他,顿时哭笑不得,忙挣开他的桎梏,用手给少年擦掉眼泪,却见越擦越多,决堤似的,便好笑问:
“我什么时候说不带你去了?”
少年一下子楞住了,眼泪也忘了掉。
顾易扬顿觉好玩,也不再去擦,捏了他的鼻子一下,才道:
“我跟你说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罢了。”
敲了下他的额头,笑骂,“这脑袋瓜子到底想什么呢?”
半晌,顾青霄终于理解了他家先生的话,哑着声音问:
“真的?”
顾易扬笑着点点头。
少年一下子涨红了脸,但仍咧嘴了嘴笑,双眼也亮晶晶的,充满惊喜。
顾易扬忍不住接着把小孩搂进怀里,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道:
“小家伙,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被搂住的顾青霄脸几乎红得滴出血来了,但心里甜滋滋的,还忍不住顺势埋首在他家先生怀里蹭了蹭。
第十五章:庇护
搬迁并不是一件小事,离开的不单单是这一方水土,还有这一方人。
顾易扬辞去学院职务,告别邻里,接待来访探问的学生及其其爹娘,前前后后花了近半个月,若不是因想着将来说不定还会回来这里看看,房产要变卖就得更花时间了。
他也就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人缘着实不错,来挽留的人简直是络绎不绝,若不是门下不少学生都赴考,怕就更多了。
书院的老先生说了,要被朱影他们知道了,怕还得怨上他。
顾易扬不以为意,只道:
“他们要真有出息,春闱时便可上京,到时相见我亦欣慰。”
另一边厢,顾青霄也去给杜生和小桔儿话别,两人均表达了对京城的向往,直恨不得包袱款款就跟着顾青霄去,杜生还说:
“青霄啊,我听说书先生说的,京城可真是个繁华到极点的地方,你去了好好看看,仔细瞧瞧,连我们的份都看了,到时就给我们写信,即使我看不懂,我也可以请隔壁的写信先生看。”
接着他又描述了说书先生口中的京城是如何繁华如何热闹,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都有,听说还有蓝眼黄头发的异族。
顾青霄听着也是神往,点头保证一定会仔细看。
及至大半个月后,顾易扬和顾青霄才在众人送别下乘马车向京城出发。
顾青霄从前是没坐过马车的,更不用说如此漂亮奢华的马车了,那黄穗蓝绸华盖均难得一见。
甚至,他连马都没摸过,所以刚靠近车子时,他便被高大的马给吸引住了,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却不想被一边候着的张姓老人抓住了手。
小少年一惊。
却见张姓老人拉长着脸,沈声说:
“小少爷,这马不能乱碰,惊了马容易伤人。”
语气很平,却带着不容易察觉的责备。
顾青霄有点惶然,扭头看他家先生,却见他家先生也是拧了眉。
正以为他家先生也责备自己,眼眶都红了,却见他家先生走过来,把他的手从张姓老人手中拉出,淡淡地道:
“张伯,小孩子好奇是自然的,你又何必如此计较。”
顾青霄忍不住靠近了顾易扬一些,寻求庇护。
张姓老人见了,仍旧皱眉,但嘴上还是服了软,垂手低眉道:
“二少爷说的是,我也只是一时情急。”
顾易扬不以为意点点头,便拉着顾青霄上车。
进了里面,顾易扬才捏捏他的脸,展颜一笑,道:
“张伯只是人严厉一些,没恶意。”
顾青霄抿了抿唇,点点头表示知道,却始终没办法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毕竟,张姓老人在他们近日搬家的事情上没少出力的,也照顾得很好,甚至叫他一声小少爷,可……他总觉得张姓老人不喜欢他,不,应该说是讨厌他,特别当他和他家先生一起时候,他看他的目光总透着奇怪。
见小少年仍旧一脸郁郁,顾青霄便从旁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盘点心放在小桌子上,笑:
“看,这是什么?”
“嗯,这不是李大娘做的水晶糕?”顾易扬有点惊喜道。
之所以一眼便看出是李大娘做的,是因这一样小点心这镇上就李大娘会做,算是独门绝活。
这水晶糕与猪皮冻、牛羊肉冻做法有点相似,然它不一般在与李大娘往往会把好几样混着煮,捞起来辅料后,汤浓稠且香气十足,凝固后晶莹剔透,余香犹存,多日不散。
只是这道小点心做法繁复,且把如此多东西熬稠,花时间得很,所以平常李大娘却是不做的。
“李大娘说了,必定让我们在离开后仍对她手艺念念不忘,这道小点心肯定便是她精心准备的。”顾易扬又拿出筷子小碗递过去。
顾青霄点点头,接过筷子小碗,也就这时他才发现车里构造完备得超乎他想象。
凡是坐的地方都铺有毯子,两个角落还放了薄被。不单单两边有座位,中间还有张小桌子,两边放了坐垫,另两个角落又放了两个带抽屉的小柜子。
奢华得让顾青霄有点坐立不安。
“尝尝。”可顾易扬却似习以为常,夹了一片水晶糕到他碗里,笑着说。
顾青霄看着笑容满脸的顾易扬,想到了什么,好一会才狠狠点点头,应:
“嗯!”
说罢,边夹起水晶糕咬了一口,粲然一笑:
“很好吃。”
是的,不可以再如此了。
他家先生既然出身大户,他是他先生养大的,那么,怎么可以因为一点点事情就坐立不安呢?这不是给他先生丢脸么?
从今以后,他必须学会沉着面对所有事情!
第十六章:归家
然孩子,面对从没见过的世界,一开始便要他们沉着,却是不太现实的。
因此,虽下定了如此决心,但顾青霄掀开车窗帘子,见着未曾见识的繁华时,仍不可避免露出孩子心性。
一开始还压抑着自己不要问太多,特别在中途休歇息时见到黑着一张脸的张伯时,但顾易扬一直笑着仔细跟他解释那是什么,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不觉就放开来了,见到什么就问,想到什么就说,满脸兴奋。
“先生,那是什么?”
“卖艺的艺人,镇子上很少吧。对了,去年不是曾经来过一个么,只是那个人表演的是舞剑,这个表演却是飞刀子。”
“啊,我记得!嗯?那又是什么?”
“那是酒坊,专门卖酒的,里面弹琵琶的姑娘可以收赏钱,这书里应该有谈过吧。”
“原来书里的酒坊便是如此。镇子上只有客栈和茶肆,酒坊还没有呢。”
便如此,二人就着路上所见所闻,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终于,在陆上行了五天,再水上走了十多天,两人到了京城。入了城又走了一天上下,在客栈住了一宿,才到达顾宅。
刚下马车,顾青霄便被那雄伟异常的宅门给吓住了。
门簪是八角形的,雕得精致,隐约是福禄寿德几字;两边的石狮很威武,左边雄狮把玩绣球,右边雌狮旁雕有幼狮,其意却不明摆着望手握重权,世代为官;门环底座却是双凤,龇牙露齿。
果然,先生家有为官之人。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朝代,能够以这样的摆设饰以门的,非官家不可。
顾青霄如此想着,神情不觉变得复杂。
顾易扬却没注意小孩儿的心思,只拉着他的手就往里面走,路上所见仆人无不满脸惊喜,有的甚至泪流满脸,待他们走过后还合十拜谢天地。
顾青霄一直知道自家先生很厉害,可这人心得的未免太过可怕,若不是他家先生太会笼络人心,便是他家先生远比他想的更要厉害。
可他先生显然不是会主动笼络人心的人,不是必要,他是连理会都懒得理会旁人。
穿过几重门,两人终于到达了中庭,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穿着华贵,高大魁梧的男子。
却见他憨厚的脸上激动万分,竟有点怯了,站在了原地。
笑不禁挂上顾易扬的脸,他侧侧头,道:
“莫不是大哥忘了我这弟弟了?”
那人听了,眼眶都红了,马上奔过去,一把抱住顾易扬,哽咽着喊:
“二弟!”
“好了,这么大个人的……”顾易扬有时真拿这性情的哥哥没法,不禁拍拍他的背,笑叹。
半晌,两人才分开,却仍旧握着手——主要还是顾易扬他哥顾佑握住他的。
顾佑边拉着顾易扬往里走,边开始抱怨这些年来他支撑这家多辛苦云云,顾易扬早就知家里的情况,但仍旧耐心听着。
一旁看着两人远去,却没被关注哪怕一下的顾青霄,不禁怔了怔。
隐隐约约,这个小少年有预感,他家先生……可能,以后不单单是他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