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做明天直不起腰。”
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酸胀过后,升起一股说不出的轻松。陈洛顿时就软了身子。他又往裴文怀里挪了挪,惬意地闭起了眼睛。
“这也是帮你老妈按出来的手法?”陈洛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懒意。
“自己琢磨的。”裴文有意说得轻柔,用手掌根在陈洛的腰上画着圈揉着,终于将这只小狗的一腔热血压了下去。
裴文的手耐心地按摩着陈洛的腰,陈洛安静了下来。屋里又静得只听的到两人的呼吸声。黑暗中,两只猫闲懒地翻了个身,继续仰天大睡。陈洛舒服得不想动,抬起头在裴文下巴上吻了一下。
他思忖了一下,开口道,“狗爸,我跟我叔打了个电话。跟他说好了,以后我每天下午都去他手下干活儿。”
“每天?课呢?”
“坐在教室里也不听课啊。去公司里学一点实用的东西。”
“想通了?”
“想通了。跟你说说?”陈洛半睁开了眼,看着裴文。
“嗯。”
手酸了,裴文停了下来。
“我打算跟着我老叔学四年,毕业以后去英国,读一年MBA再回来。老叔说,留学有助于成长,嘿嘿。而且要下面人服我,少不得要有点噱头。”
裴文微微睁开了眼。
“……嗯。”
“你愿意进我爸公司么?”陈洛突然问了一句。
“……?”裴文被问到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不由一愣。
“考虑考虑,裴文同志。我老爸的公司虽然不是世界五百强,但是……”陈洛兴奋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等过几年,交给我手里了,那就是我们两个的公司。老叔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到时候忍心放着我不管?”
陈洛见裴文要开口,忙又补上一句,“你自己说,我在你面前可以不长大的……”他一脸委屈地看着裴文。裴文到了嘴边的反对话被噎了回去。
沉默片刻,裴文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好,我不强求你,”陈洛乖巧地点头,“到时候傻乎乎被人骗了拐了卖了,手下人不服了,我肯定会一个人挺过来了。有挫折才有成长嘛,我懂。”
“……你爸跟你叔不会不管。”
“他们?”陈洛轻叹了口气,想起了叔叔对他说的那些话来,复述给裴文听,“我爸那种血性,就是个当兵的种。之前的路,他说怎么着我得这么着,这叫纪律。之后的路,就是战场,生里来死里去的,他想管也鞭长莫及啊。”
他摸上了裴文的脸,拇指轻拂过他纤长的睫毛。
“你这么厉害,早晚也要跳槽。干嘛不跟我跳同一个窝呢?等这公司不能缺了你,也不能缺了我的时候,我们再出柜,好不?”
裴文突然觉得眼前的家伙成长了不少。
然而,他不得不考虑得更多。现在的身体不容许他太卖力,现在的工作也不允许他太轻松。两头难。
“如果你还在担心病的话……”陈洛一语道中了裴文的心思,裴文心里动了一下。
“去治。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心理医生的。他说能治。”
去疗养院,一呆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工作怎么办,母亲那边怎么瞒,离开太久了,陈洛怎么办。各种各样,需要考虑。一想起这些,裴文从鼻子里叹了口气。
“怎么治?”他问道。
听到裴文没反对,反而问了细节,陈洛连忙道,“我那天听得匆忙,好像是吃药,还有个啥仪器的,名字太长,记不住。医生说具体的见了再说。狗爸,他真的很厉害的!相信我!”
裴文揉了揉陈洛毛茸茸的头发,叫他别激动。
“知道了。”他说,“有空的时候去。”
“明天!”陈洛支起身子,“或者后天!我打电话去问!”
“麻烦你了。”裴文嘉奖似的拍了拍陈洛的狗头。
“屁!你跟谁说话呢,那么客气。”得了裴文应允,陈洛终于放宽了心,在裴文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等你病好了,就来陈天德的公司混。我们好好干一场。”
“嗯。”
“哇,你同意了!”陈洛一条腿跨到裴文另一侧,支起身子便骑到了裴文身上。
裴文隐隐察觉到不对,“……我没同意。”
“你同意了!”陈洛笑着大声说,一边探身摸抽屉里的润滑液,“我说好好干一场,你嗯了!你嗯了!”
裴文一头黑线。
陈洛挤好润滑液,复又俯下身吻住裴文的嘴,从呼吸里带出几声笑来。
感受着陈洛软软的嘴唇,带着笑意的吻,裴文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下来。
要说治疗,又有什么治疗比这只小狗带来的好心情更管用呢。
93.梦十夜
四年后——
裴文坐在斯朵丽酒吧的半开放式包厢里,面前放着半杯红酒。
包厢很小,仅容两三人入座。半圆形的空间,一圈与墙相连的舒适座位,中间一只圆木桌。一块素雅的欧式帘布隔开了包厢和外面的空间。整个酒吧流动着慵懒闲情的轻音乐。
裴文还记得这间包间。大四的时候和邱凯来过。裴文说红酒养生,冷酒伤身,特地为邱凯要了杯热红酒。邱凯捧着杯子,一边哭一边喝。
现在,裴文坐在这间包厢里等一个人。约他来的人还没有出现。这是下午四点,酒吧里人不多。
事情要从一个星期前说起。
一周前,裴文收到了陈洛从大洋彼岸发来的电子邮件。大意是叫他在一周后的早晨八点,去他们曾经共住的那个小区里的街心花园等着。陈洛没有解释什么,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也只是含糊其辞。
收到这封邮件之前,裴文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联系上陈洛。据陈洛的解释,是说准备毕业项目,忙得焦头烂额。裴文嘴上也不抱怨,每天发封有去无回的邮件问候,顺便汇报一下,两只猫怎么了,家里养的兰花怎么了。眼看一年过去了,到了陈洛该回来的时候。再杳无音信,裴文不禁有些担心。恰恰这时,陈洛发来了邮件邀约。
一周后,也就是九月十二日清晨,裴文如约来到了那个街心公园。公园很小,秋草茂盛,野菊芬芳。公园里多是些老年人蹒跚漫步,在各处锻炼身体。裴文早到了半个小时,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陈洛。
他踱进公园里,坐在了一条石板凳上,摸出手机来给陈洛打电话。依旧是停机。
他轻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子烟来,颠出一支叼在嘴里,点上。暖阳温和地洒在身上,他靠在椅背抽烟。坐了一会儿,他又摸出手机,打开邮箱。里面放着陈洛从英国传回来的邮件。
第一张:温德米尔湖前带着鸭舌帽的笑脸,留言:老婆,这里太漂亮啦~咱老了以后来这儿住着,腰不酸,腿不疼!
往后翻一页,是陈洛西装笔挺站在一幢古老的尖顶建筑前,留言:老婆大人,我学校~第一次穿西装啊~帅啵?
再往后……裴文的手迟疑了一下。
再往后是一张陈洛在浴室里的艳照,名副其实,尺度不大不叫艳照。脱了个精光,屁股对着镜头,回头对他浪笑。那只手还不老实地放在股沟。那姿势,骚得有些笨拙,那表情,浪得很到位。裴文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被水呛着了,崩溃地问,谁帮你拍的?得到的回答是——数码相机定时自拍,嘿嘿!流鼻血了吗?!
裴文弹落了一段烟灰,脸上浮起一丝暖意,按了下一张。
“突”地一声,一团纸从后面飞过来,掉在了裴文的手机屏幕上,又弹落到地上。裴文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石凳的背后是等身高的灌木,纸团是外面飞进来的?
裴文的思路被打断了,关掉了相册,看了一眼时间。离八点还差几分钟。
“突”,又是一个纸团不偏不倚掉在他的屏幕上。倒像是故意掉上去的。
恶作剧?还是……
裴文疑惑地站起身,朝灌木丛外张望了一眼,是大街,路上人来人往。
裴文刚一回头,又是个纸团,擦过他的头发掉到地上。隐约看到纸团上有字,他捡起了一个纸团,展开了,看到皱巴巴的纸上用打印机印出了一行字:
老婆大人,骑着自行车去奉贤海滩,我在那里等你!………………骗你的~嘻嘻,去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瞅瞅,有惊喜哦
——狗崽
第一次认识的地方,不就是那个gay吧么。看到那个署名,裴文确定是陈洛写给他的。为什么是打印的……写的人不是陈洛?那个小东西现在又在哪儿呢……
裴文将那张纸条收进口袋里,走到街心花园外乘车。
时间太早,酒吧还未开门。老板虚掩着门,像是在等他。裴文推门进去,看到老板坐在柜台,与自己的丈夫笑着聊天。裴文已经几年没再来过这里。他走进酒吧的时候,老板还是认出了他,笑着点头示意。
裴文从酒吧老板手中拿到了第二张纸。
从夏远的家中拿到了第三张。
同夏远客气了几句,他便离开,循着第三张纸的指示到了陆家嘴的海洋水族馆。
此时已经快要到中午。
裴文到了水族馆门口,四下张望,没有人等在那里。他又掏出手机和陈洛打电话,依旧是停机。
裴文踱到水族馆不远处,背靠着墙,双手插着口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
那只小狗会不会跟着……?在哪儿呢?会用什么方式蹦出来?
他会不会长高了?变结实了?胡子长出来了么?
裴文轻捏了一下口袋里的烟盒子,余光瞥到一道白影闪过来——又是一团纸掉在他脚边。
裴文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没有弯腰去捡,反而向纸团飞过来的方向张望过去,是个墙角。
墙角后面有人,而且,只要他不捡纸团,那人就不会走。
裴文踌躇了一会儿,又捏了一下口袋里的烟盒,便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快要走到墙角的时候,从墙后冒出了一只人手,手里还攥着一团纸,做出准备投掷的姿势。
裴文微微扬起了眉毛。
即使一年未见,裴文也记得陈洛的手比这只手小,也白的多。这人……是谁?
正想着,那团纸离了手,扔在了裴文胸口。裴文接住纸团,走到了墙角,怔了一下。
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一脸紧张贴墙站着,看到裴文,那张脸先是一愣,随后浮现了既惊讶又窘迫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男人很高,比裴文还高出半个头。肩宽体壮,浓眉大眼,脸却年轻,看上去跟陈洛差不多年纪。裴文面无表情,默默看着他。
他咽了口口水,支吾着说,“弟……弟媳妇儿,你咋来了?”
“你手里的,能给我看看么?”裴文用下巴点了点男人的另一只手。男人局促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交出了手里的纸片。裁剪得好好的,有七张,其中三张是水族馆后的目的地——新天地银戒指的手工作坊。后四张是最终的目的地——斯朵丽酒吧包厢。
裴文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几张纸片,口中问道,“你帮陈洛来的?”
男人点头,“我是他同学。”
裴文抬眼,对着那张脸端详了一会儿,“……刘奇?”
刘奇老实地点头。第一次跟这人正面接触,刘奇将眼前的人上下看了一遍。
“弟媳妇儿”穿着一件米色薄外套,里面是一件式样简单的白色汗衫。陈洛说是他老婆,看长相……的确是算的上漂亮。眉清目秀,比陈洛好看很多,不过没一点女气,更没有小鸟依人的样子啊……反倒是比陈洛那小子成熟稳重得多。难道说基老公基老婆跟正常人的常识不一样?
刘奇分神的那会儿,裴文已经将纸片叠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陈洛经常跟你联系?”
刘奇连忙摇头,“不不不,弟媳妇儿,你千万别误会!他上个星期刚发了个邮件给我,跟我讲今天帮他办个事儿。哎,这事儿被我搅黄了,他回来肯定要踢我……”
裴文微微一笑,“酒吧我四点去。从这里去一趟新天地,再折回斯朵丽,差不多是那时候。”
裴文心想,小狗一心一意要逗他,若是被揭穿了,小狗未免失望。更何况,小狗仔细安排了这么多,写的这些又都是充满着他们回忆的地方。
“他还没有回国?”裴文接着问道。
“他没告诉你?他中午到上海,这会儿子肯定在家呢。”刘奇挠了挠头,“唉,那我先回去了啊。”
回来了……?裴文一个分神,听到刘奇说话,连忙道,“不忙,你还没吃饭吧。”
哎呀!
刘奇睁圆了眼看着裴文眉眼间尽是温和的模样,心里想着,弟媳妇儿太亲切了!
刘奇感激地点头,屁颠屁颠跟着裴文去吃午饭。他被区区一顿饭和亲切的眼神收买了,将陈洛大学四年的丑事儿笑事儿一股脑说给裴文听了。一开始还有些收敛,讲到好笑处,也不管对方是个安静的家伙,忍不住拍大腿拍桌子,哇啦哇啦笑个不停。
很多事裴文都从陈洛这里听过。如今再回味一遍,又是别有风味。
裴文呷了口茶。
不过……那只小狗已经两三个月没联系他了。想起这些就让他忧虑。忧虑的思绪从大陆的这头延绵到另一头,爬过了半个地球,渐渐变成隐约的焦躁。这两三个月,焦躁的情绪如霉菌掉进了温室,在心头生根,蓬勃生长。甚至在工作时间他也集中不了精神,隔几个小时就打开邮箱看看有没有回复。
心里有各种猜测,各种自认为冷静的推敲分析。如今从一个旁人口中知道他的消息,原应该放了心,却不知为何,让他愈发焦躁。明明回了国,却不复机,明明知道他得先回家,却因为他没来见面而感到失望。倒好像是他成了爱闹别扭的那一个。
一顿饭吃完,刘奇先离开了。裴文坐车到了斯朵丽酒吧所在的街道。他找了家咖啡厅坐着。心想如果陈洛想事先准备什么,还是不要揭穿他的好。
不一定是要准备什么,也可能是要跟家人打招呼,脱不开身。
也可能……
裴文一个走神,多夹了两块方糖进咖啡杯。意识到的时候,才用勺子去捞。方糖化了一半,他悻悻将捞出来的方糖搁在杯底的盘子上。
他又拨了一遍陈洛的号,依旧停机。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裴文才动身,走进了斯朵丽。
邱凯的事以后,每年生日他都会来斯朵丽喝酒。前两年是一个人来的。后三年,身边多了一只小狗。每年酒吧的装潢都有微小的变化,Robin在两年前离开了斯朵丽。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这里不要命地喝酒,如今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裴文坐在那间小巧的包厢,指尖轻磕着木质桌面,等待着。思绪悠远绵长,回到了几年前,又飘回了现在。
布帘被一个服务生撩起一角,打断了裴文的思绪。映入裴文眼帘的是服务生单手托着的一个蛋糕,蛋糕上杵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裴文瞥了一眼蛋糕,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垂下了眼帘。
“先生,你点的蛋糕。”服务生将蛋糕搁在了桌上。
听到那个声音,裴文的睫毛动了一下,抬起眼来,迎上了一张含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