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那个人的说法,他有雏鸟情结。
并非他对第一眼见到的接生医生一见钟情,而是他从有记忆以来就常在花花绿绿的衣物堆中和姊姊们玩躲猫猫,就此对那些布料死心踏地一辈子。
他和上头两个姊姊相差六岁,男女又有别,常常姊姊们被叫去吃饭后,不小心就把年纪小个子也小的他忘在不知哪楼哪间衣帽间的衣服堆里。
十有八次,他望着塞满这小小空间的衣物们傻傻等待游戏结束,边在小脑袋里天马行空。
父亲的铁灰西装像威严的国王、母亲的黑白千鸟纹套装是优雅的皇后、大姊的湖绿雪纺纱连身洋装是有气质的千金小姐、二姊那套酒红色小羊皮外套像火爆的不良少女。
各式颜色、质料、剪裁,这件上衣搭那件裤子是这种感觉,换条裙子又不一样;明明差不多版型的外套,仔细看又有哪边不大一样……千变万化的程度比他那盒一百二十色的彩色铅笔还厉害!
最后,他不想玩十次有八次是在衣帽间里睡着被找到的躲猫猫了。与其和姊姊们躲来躲去,观察母亲每次走完秀带回来的新衣服有趣得多。
徵得家人同意后,他抓着彩色铅笔,在大家的衣帽间东翻西看,瞧见喜欢的就仿着它的形状,再涂上它的颜色。
常常一画就是半天过去,叫他吃点心或休息还会不开心。
学龄前安静乖巧的小小孩理应讨喜,生在除了父亲较沉稳,女性们一个比一个外向活泼,阴盛阳衰被戏称是「女生宿舍」的古家,古学庸的母亲却暗自为内向安静的独生子担心不已。
脾气好的古爸爸原本在书桌前看着学生的书法作业,抬头发现书房门口站着临时从米兰赶回家的爱妻,温暖微笑,「回来啦。」
「……我再不回家你儿子还会记得他妈咪的长相吗?」
「怎么了?」
「古圣哲先生,」长得一张古典美人脸,搭上近年东方名模风潮,再创事业第二春的古妈妈童绮丽瞪着凤眼,气急败坏,「你家儿子见到他三个月不见的亲生母亲,第一句话不是『妈咪你回来了我好想你』而是像舍监一样,抬头对我笑了笑就继续低头画他的画!只差没在点名簿上打勾!你说!这是一个五岁小孩应该有的态度吗?」
这孩子把她身为一个母亲的重要性和存在感摆哪里去啦!还有,把她连夜搭机只为了赶回来替儿子庆祝五岁生日的满腔母爱又置于何地?
激动质问与温和安抚声从书房的方向传来,正领着母亲的助理把行李搬到楼上的古家二姊和窝在客厅桌边,努力重现母亲身上那件尚未正式发表的拼接毛料短大衣的古家小弟瞬间相视。
小男孩低头认真画他的画,八风吹不动,气得古家二姊目露凶光;正要到厨房准备晚餐的古家大姊看到这幕,只能摇头叹气。
一向很热闹的古家,在母亲回国这晚多了许多激动吼叫声和阖家团聚的欢笑声。
那一年,古妈妈拒绝所有国外时装周和品牌大秀的邀约,留在国内相夫教子。
和年轻时就热恋至今却聚少离多的丈夫相看两不厌,专心教养显然没遗传到外向开朗个性的宝贝儿子和两个不需操心却需要关心的宝贝女儿。
在母亲坚持下,五岁的古学庸开始读幼稚园,观察样本从家中眼花撩乱的高级订制服扩及老师、学生家长和同学穿的一般成衣。
就像当初踏进衣帽间被五颜六色衣物吸走魂魄的那一刻,他进入另一个有更多别人、更多衣服的花花世界。
那时的古学庸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雏鸟情结」,也不知道多年后会有个人,用难以言喻的神情望着他说出这个专有名词。
2
「我不喜欢画画课。水彩盘要洗好久,还常常会弄脏衣服,讨厌。」一身粉红蕾丝洋装的Luna皱着小脸抱怨。
常常上课讲话被老师罚站的Leon马上搭腔,「爹地说我以后会很有钱,可以买很多画回家,所以不会画画也没关系!」
以上两位有主见的小朋友毕竟是随机抽样的特异样本数,无法精确代表母体。
大部分的小朋友还是处在「老师说」比「爸妈说」还重要的时期,至于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坐在桌边对着白纸又涂又抹整节课,就脱离统计学能触及的范围了。
但起码古学庸是心甘情愿,甚至乐在其中的。
对刚上幼稚园的古学庸来说,最开心的不是点心时间,也不是中午和老师同学围着小圆桌吃饭的午餐时刻,而是爱漂亮的小女生和坐不住的小男生最讨厌的画画课。
不像轮流上台表演小提琴、钢琴、长笛、爵士鼓……比谁学了多久、拿了多少奖的音乐课,也不像英文课得一个一个起立和外籍老师聊天,重复回答「你家有几个人」、「你喜欢什么颜色」之类的问题。
对不爱出风头也不爱说话的古学庸来说,这是整天上课日里他最喜欢的时刻。
就像在家里一样,拿张纸、抓枝笔就可以自己玩得很开心,就算偶尔被老师要求做些奇怪的劳作或画些奇怪的主题也没关系。
应老师要求,除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他开始画山画水画天空、大地、小动物,但他不会画人。
大圆当头部、直线是身体、四条斜线是四肢这种最基本的画法,他也画不出来。
不是真的不会,是画不出来。
一向欣赏他的美术老师很讶异,曾抓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最后出来的成品在作者本人无意识的抗拒心态下,成了一团扭曲的线条。
爱才的美术老师不死心,指着其他同学的作品称赞,企图利用人类天性中的好胜心,却只换来古学庸小朋友发自内心赞美的可爱笑脸。
最后,是美术老师妥协了。
于是,这种其他科目表现普通,美术特别优异;山水花鸟景物都很拿手,惟独人像完全没辄的不平均发展,就此开始。
「安静内向,合群守分。美术天赋优异」——成了求学历程中师长最常给古学庸的评语。
对于爱子的学习偏食症,古爸爸几度关切过,在了解孩子的想法后点头微笑,继续采取道家无为而治的教育方法;为了孩子的教育几乎放弃伸展台事业的古妈妈则是紧迫盯人的圈养制主义者,每次收到及格边缘的成绩单就要碎念一回,总是念到自己先受不了,将教导爱子五育并重的大任,丢在两个女儿身上。
品学兼优文武双全的姊姊们要担任弟弟的免费家教当然没问题。比起学业,她们比较担心古学庸的人际关系。
内向到近乎孤僻,母亲甚至怀疑她家儿子是不是有自闭倾向,在古学庸五岁时硬将远在夏威夷度假的心理学家死党抓回国,以叙旧之名,行诊断之实。
观察一个月后,古学庸虽然安静了些、孤僻了点,但在语言表达、对外沟通和社交能力的表现都没有问题,还和古妈妈死党的独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才让古妈妈心中十五个吊桶安然落地。
事实证明,因为脾气很好、笑起来很可爱,其他表现差强人意,美术天份特优的古学庸在求学路上并没有遭到太多排挤欺负。
「因为你跟麻糬一样,软到没有威胁性。」许多年后,他的枕边人如此解答。
天份和环境使然,古学庸的作品画如其人,透着细腻和低调优雅。
这种在学生作品中罕见的气质,成功为他过关斩将,大大小小的美术比赛都有不错的成绩,一路从国小到高中都以美术班顺利升学。
在家有疼爱他的亲人、在校有欣赏他的师长和几个能说话的同学,还能沉浸在最喜欢的美术世界中。
古学庸原本平顺安稳的人生,直到高三那年认识褚惟勋,才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3
一般人撞见活春宫该有什么反应?
课上到一半腹痛如绞冲进厕所,却目击洗手台上有两具吻得难分难舍的人体。
老师没教过的状况让古学庸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对。
粗重喘息和露骨呻吟持续一会儿才停止。
直到上方的人草草结束动作离开,愣住的古学庸才看清下方那人是隔壁班男同学。
「看什么?没看过男人上男人啊?」
因为被打搅很不爽的少年染着褐红短发,冒着火星的口吻和转过来的帅气脸孔意外和谐。
本来就不擅言辞的古学庸还没开口,瘫软在洗手台上的男同学先有反应。
褪到脚边的制服裤溅上少许体液,往上是白净光滑到不像高中男生的腿,再往上……古学庸不敢再看。
当他别过视线时,低哑的撒娇声传来。
「喂……人家爬不起来啦……」
「人家个屁!」毫不温柔地拉起刚压在身下的对象,「本大爷最讨厌满口人家的娘娘腔!自己擦一擦回教室去!」
少年随手抓了几张粗糙的擦手纸往对方丢去,完全不管那滩又红又白的残局是谁的杰作。
「……你别那么凶。」
被吓到连肚子都不痛了,古学庸看少年翻脸不认人的举动,好心递过面纸给受害者。
「走开!」男同学恼羞成怒,怒吼着拍掉古学庸的手。
胸前还留着对方啃咬的痕迹,男同学瞪了少年一会儿,发现对方真的不理他,只好套上裤子、拉着被扯坏的制服衬衫一拐一拐地离开。走到门口还是很不甘心,丢下一句:「褚惟勋你去死!」
少年双手一摊,看向不知所措的古学庸,「看吧?他很好。」
心想既然不上厕所,还是赶快回教室。古学庸弯腰捡起面纸,转身要走。
褚惟勋连忙扯住他的手腕,「喂!本大爷跟你说话耶!」
「很痛,请你放手。」
「哟?我偏不放咧?」
看着对方的流氓笑容,再低头看表,古学庸很无奈,「你会害我被骂。」
「骂又不会痛!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不痛而且很爽的事啊?乖、宝、宝?」
成功让对方白净俊秀的脸变色,不良少年的心情更好了。
嗯,这家伙的长相和反应很对他的胃口,非常好。
「我不要和你做那种事,请放手。」眼前的人不像真要对自己不利,只是一直纠缠他。拒绝也不理,他该怎么办?
「噗——乖宝宝你真的很可爱耶!」
已经很久没有被那么认真严肃地拒绝,他抱着肚子笑得乱七八糟。
还以为这所明星高中都是只会念书的书呆子,不然就是刚才那种手一勾就贴上来,不懂好聚好散人爽就好的花痴。
居然还有这种认真有礼貌的好孩子,太难得、太有趣了!
趁对方笑得东倒西歪时摆脱箝制,古学庸头也不回地离开厕所。
「唉哟!等一下嘛!」
虽然第一印象觉得这个人从里到外没一处好,古学庸却奇异地没有一丝厌恶感。
总觉得那么嚣张粗鲁的人,似曾相识……
「喂!别跑嘛!乖宝宝!」
停下脚步,古学庸看向还在上层楼梯嚷嚷的人,「我有名有姓,不叫乖宝宝。」
「喔?」他挑了挑眉,发现自己又喜欢这家伙一点。「你叫什么?」
「……我叫古学庸。」
「本大爷是褚惟勋。」
不良少年露出一边虎牙,笑得很闪亮。
「嗯,我知道。」刚才他的对象还大吼叫他去死。
迟钝如他,如今回想起来,那个造成他人生歪斜的罪魁祸首就是褚惟勋。
而歪斜的开始,就是目击褚惟勋和隔壁班同学真人春宫秀的那一天。
和褚惟勋分开后,古学庸并没有回教室上完剩十分钟的素描课,而是特地绕到偏僻的艺术大楼去。
去上厕所,或者更精准点说,解决无法忍耐的生理需求。
刚看到那两人在洗手台上抱来抱去时,他没有太多感觉。
褚惟勋衬衫大开裸着上身,制服裤都没穿好和自己拉拉扯扯时,他也没太多想法。
直到褚惟勋站在楼梯上露出虎牙对自己笑……他突然觉得下腹一阵酸软,天旋地转。
不是那种吃坏肚子的痛,而是强烈的性冲动。
身为一个身心健康的高中男生,虽然家里和学校都是女生居多的环境,这种早上起床就要面对的生理反应还是有的。
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起因会是另一个和自己同性别的男生。
古学庸躲进最里头的隔间,动手处理突如其来的欲望。
右手动作着,脑中不停重播褚惟勋刚才的笑容。
微眯的双眼、唇角的弧度、发亮的虎牙……点滴细节,一遍又一遍。
纳闷自己只是随便看了几眼居然观察入微,一边又觉得……这样很好。
「当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时候,就代表你爱上他了。」
他想起以前不小心看到二姊偷藏的言情小说这么写。
还记得二姊气红了脸,抢走他手上的书就冲回房间,大姊笑着叹气说:「思春期的少女啊……庸,不要生二姊的气喔,她不是故意那么凶的。」
那时刚上国小的他还不懂发生什么事,现在似乎懂了。
这就是恋爱?他喜欢褚惟勋?不过初次见面、说过几句话,就喜欢上了?
就算有所谓一见钟情,对象也不会刚好是他吧?
「……哪有那么刚好。」
不过是青少年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过几天就没事了。这不叫一见钟情,而是一时昏头。
古学庸清理好自己,做出结论。
隔天朝会,校长兴冲冲地向全校介绍一位号称新生代美术天才的转学生。
据说他拿过好几次全国学生美展的冠军,横跨西画、水墨和版画组,还破纪录得到日本高中生国际艺术大赛首奖和洛杉矶艺术才能竞赛的绘画类冠军,是个十足备受瞩目的资优生。
那人叫褚惟勋,正和染着红发的不良少年同名、同姓、同一个人。
4
就算升上高中,古学庸除了画画,依旧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比赛成绩和奖金都比不上绘图的纯然喜悦。
指导老师曾语重心长说过,这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
想当然尔,在遇见本人之前,古学庸对「褚惟勋」三个字没什么印象,更没把厕所里的不良少年和司令台上的美术天才联想在一起。
校长在朝会上还说,要让同学们见贤思齐,选了一幅褚惟勋得到国际比赛金奖的画作展示在川堂。
古学庸下课特地绕路去看,只见公布栏前挤满黑压压的围观学生。
远远望去,就那么一眼,色彩浓烈的静物油画霸占他的视野。
那是一幅构图很简单的玫瑰瓶花。
黑瓷瓶、白玫瑰。
簇拥盛开的白玫瑰像流出鲜血,带着愤怒和疯狂张牙舞爪,争先恐后要挣破画布降生现实,完全无法和白玫瑰纯洁、宁静的既定印象画上等号,如同作者本人无法忽视。
每天听师长称赞褚惟勋又参加哪个比赛、拿到什么名次;同学们则神情暧昧地八卦说他和谁谁谁走很近,甚至在哪里被撞见在做害羞的事……每天听着、看着,就是没有见到本人,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等到古学庸回过神,才意识到褚惟勋和他的画让自己着了魔。
那种每天无法控制地想着一个人,焦躁不安,渴望见他一面又有诸多考量的复杂情绪,原来就是思念。
古学庸知道自己变得很烦躁,画起画来也不顺手,连指导老师都说他最近的状况不好,要赶快调整心态,专心准备申请学校的作品。
面对这种陌生的情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身边的同学和家人,忙学业的、忙工作的,大家都有大家的难关。
——原来自己那么孤单。
从小只要有纸笔在手就可以一个人玩得很快乐,连幼时母亲离家数月都不会想念。
这样的他,居然会觉得孤单?
他好想念褚惟勋嚣张到会发亮的笑容、好羡慕他的画有独一无二的存在感、好希望再跟他说说话,而不是自己孤零零的,只能跟脸色惨白的大卫对话。
放学后的美术教室只剩他一人,望着那幅怎么画都不对的石膏像,古学庸干脆换上另一幅还没打草稿的静物画。
拿炭笔勾勒完轮廓后,盯着铬黄的向日葵假花,古学庸却满脑子都是褚惟勋的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