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旧卡带,刚刚从坟墓里被挖出来一般。
我心境透凉地望着蔷薇教团常年的守门人迈着佝偻的步子走上前来,心中稍许有些惊讶她居然能发出那种洪亮的拍手声
。
拉普拉斯修女。
习惯常常造成可怕的无知和盲点,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异样,蔷薇教团的守门人五百年来都没有变更过。
她渐渐靠近我的同时,一个散发着诡异光线的大球从她背后缓慢升起,如同一轮巨大而不美丽的月亮。这背景倒是十分
适合,我想象着那个东西吞噬我至亲至爱人们的灵魂,反感得几欲作呕。
“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她用一种狂热得可以点燃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我,身上的丝巾发出会让以前的我找借口转身离
开的腐烂气味,“走到了这一步…集结了五大家族的愿望…来…孩子…现在把它们兑现吧…”
“兑现什么?”我笑得很不像我自己。
“兑现那五个世纪以来的崇高诺言啊!我的孩子!”她枯朽的眼中放出光来,像是拉塔托斯克和艾琳的集合体,却比他
们都可怖得多,“我在这里等待了五百年!五百年呐,孩子!你们这些像烟花一样短暂卑微的生命,又怎么能理解这种
漫长的煎熬和渴望啊…”
她如同唱歌剧一般自顾自地吟唱起来,原地旋转。我觉得极其可笑,却又笑不出来了。
“你们这些幸福的孩子怎么会懂呢…”她似乎对这种自娱自乐全然不感到厌倦,“你们受到了我那伟大父亲的庇护…五
百年来…你们因为效忠于他和我那亲爱的妹妹…得到了荣耀和财富…”
我有些困惑地望着把自己当作芭蕾演员的老修女,感到场面诡异得难以言喻。
“可是你们谁想到我呢…你们的资料上根本没有记载过我…”她却还在自顾自地唱诗一般叙述颠覆常识的句子,“你们
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你们用节日和舞会纪念我那因生我妹妹死去的母亲…你们宣誓效忠我妹妹,守护她…可是我呢…
我呢…连我父亲都厌弃我,掩饰我的存在…”
尽管已经无法再像过去一样一惊一乍,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场景超越了我的预料,只能惊愕地望着随着那别扭的旋转动
作,她身上洋葱叶片般的各种衣料竟然一片片剥落下来,掉在四周,如同木乃伊腐烂的过程。
“我那了不起的父亲…中世纪最伟大的魔法师,炼金术士,神秘学者…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女性原教旨主义者吧……在他
看来女儿才是圣洁的,美好的…儿子污浊,一无是处…”
我从来没听说过罗森克鲁兹还有儿子,在几乎所有的记载里诺拉都是他唯一的女儿。
“看看…你不知道吧…连我父亲都不承认我…”随着衣服的剥落,原本佝偻干枯的年老女性身体竟然也在逐渐发生变化
,渐渐舒展开,成为完全黑暗的高大男人,“所以我要报复…报复我父亲…报复我妹妹…还有你们这些效忠于他们的家
族…我要让你们也体会到灵魂长久煎熬的痛苦…要创造出我父亲都没能达到的成就…我要重新塑造自己的灵魂…获得新
的生命…所以我组建了特别会议…当然那也不能叫会议…所有的成员除了我,就是我造出来的□……他们没有生命,但
可以行动…还有…你看…我把我那可爱的妹妹也弄来了…倍受父亲宠爱,获得五大家族忠诚的…美丽的妹妹…诺拉…你
们想不到吧…你们把她记载成银发的美丽少女…但是她死了以后我把她的尸体用魔法固定下来…做成蔷薇教团的看门人
…你们每天进出都能看见…多么丑陋啊…”
“你也不好到哪里去。”我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或者说,他。
“我等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啊…才终于收集够了灵魂和能量…”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忽然停下动作,再次用那种
灼热的目光盯着我,“现在我终于可以做到了…我马上就可以拥有一个和你一样…不,比你更真实,更完美的,真正的
人类生命…我的好孩子…来吧…释放你收集到的能量吧…”
“你说完了?”
我望着几个同样全身漆黑的男人向我围过来,动作如同僵尸一般,颇有些胁迫的味道。我想起了那些离去的亲人和爱人
,那些分别与鲜血,忽然觉得极其荒凉。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我摇了摇头,笑出声来,“你确实很可怜,但很遗憾,我不准备同情你。”
这次似乎他听见了,黑洞洞的眼睛微微放大。
然而在他来得及做一切之前,怀表的指针就飞速旋转起来,逐渐融化成焦黑的图腾。银色链子沿着手臂纠缠而上,如同
玫瑰的藤一般向上无限延伸,缠住那个硕大而诡异的光球。光球在被缠住的同时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有手和悲惨的面目
从中挣扎出来,又再次被吞没了。
下一秒整个世界奔腾起来,五个世纪喧嚣的历史与悲喜在天空中一字排开,交替放映。背上的伤疤裂开了,那张悲伤的
嘴终于得以开口叙述那个遥远而鲜明的故事,黑色玫瑰图腾从中生长出来,向四周的皮肤攀爬,很快不再满足背上狭小
的空间。
它们变得立体了,是真正的,花朵和枝叶都一色玄黑的玫瑰,沿着银链攀爬而上,覆满光球的表面。它们没有掩盖它的
光芒,事实上银色光辉从缝隙里更加密集地迸射出去,洒满了所有悸动的年华。
令人目盲的银辉如同阳光下的皑皑白雪般,不真实的触感越来越浓烈。
脚下展开巨大的银色魔法阵,与世界之树的那个很像,却没有圣洁感。五芒的蔷薇教团标志旋转起来,模糊成一个无限
的圆。四周的几个黑衣男人尖叫着扭曲消失。
“了不起…孩子…真了不起…”它们的本体在十步远处欢呼雀跃,像是伦敦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就是这样…给我永生
吧…”
我仰面闭起眼,想象他俊美的面容上挂着清浅而情意厚重的微笑,光芒铺了满面。
难道这样就可以得到生命了么,难道这样就能获得完整的灵魂了么。
难道丰实美好的灵魂,不是在自己和所有爱自己的人共同努力下,不断坚强而幸福地生活,从而造就真实和丰满的么。
难道没有父亲的爱,我的生命会存在么。
难道没有他…我的灵魂又会在哪里呢。
没有你们,我又何以获得丰盛真切的人生,得以成为如今的我呢。
所以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到地狱里去永生吧。」
我无动于衷地望着那个男人在原地挣扎,本就不太清晰的面目蜷曲起来,仿佛被烧着了一般。
然后他的身体被无形的郐子手一片片凌迟下来,成为风化在历史角落的尘埃。没有血。
光球的呼啸渐渐停下来,光芒黯淡下去。
我闭上眼。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现在,你们,终于,自由了。
「谢谢你,我的孩子。」
「我终究是回到你这里来了,其实你一直都在吧,希尔薇娅小姐。」
「对你来说,再也感知不到我的存在,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对不起,没能替你守护他。」
「不,孩子,我应该感谢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来吧,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回来的。现在你可以休息了。」
「抱歉,这一次我不想跟你走。」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四肢的力气都在刚才的剧烈消耗中被抽干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同时切肤地明白自己还活着,是他保护了我,是
他替我挡去了巨大的魔法流能量冲击,是他给我机会实践自己与他最后的承诺。
所以我不能停下,这是最后一程了。
「可以的话,我要走完我自己的路。我答应过他。」
我开始一步一颤地往回走,同时感觉到这座庞大的废墟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先前巨大的能量冲击,天花板的碎片擦过我的
耳朵,然后重重落在地上,扬起大片尘埃。
我在不断下坠的碎片中穿行,时光在身旁粉碎成尘,被风无声带走。神话中的恩赫里亚唱着雄浑的歌列队赴往战场。
眼前越来越迷蒙,但是还好,我还能看见路。周围越来越亮,风将沉灰色的云推开。
你看,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真好,我还能走得回去。
对,我要回去。我答应过他,一定记得回来,回到他身边。
我要同他死在一起。
在一起。
83.尾声·谢幕
一九一五年夏,南英格兰。
我望着工整的时刻表上一板一眼的铅字,英国人被战争不断煅烤的古板在蒸汽时代的象征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汽笛尖
锐的蜂鸣穿过大半个候车厅呼啸而来,如同雾角穿过港口弥漫的雾气,人群骚动起来。
耳边来回播放着乔治五世国王鼓舞士气的演讲,搬运巨大箱子的工人吵吵嚷嚷地挤开面色阴沉的妇人。战争年代的物资
和希望一样匮乏。
下一班,十一点三十分,至朴次茅斯。
一切都按部就班,妥帖得令人看不到一丝缝隙。
维罗妮卡反绞着双手站在我身边,望向人潮涌动的月台,透蓝的目光高远沉静。她裹在一身简单的白色夏裙里,手里握
着一只白色亚麻的编织包,那里面放着她几个月前才取得的护士资格证书。她灿若信仰的美丽金发在两边分扎成双马尾
,看起来和往昔的她并不契合。
但是我知道,她仍是她,仍是维罗妮卡。她不再乖张跋扈,却依然坚强,骄傲,行动力强,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美丽的希
冀。这希望如此动人,几乎温暖了我的生命。
我不由得欣慰起来,拉过她的手,坐在一旁的候车椅上,翻开怀表。
这只怀表上面没有梅利弗伦的玫瑰刻印和凹陷下去的字母M。事实上,它是我从伦敦的市场上找来的,原先的那只已经在
破坏十字蔷薇的过程中因为无法承受能量冲击而彻底毁坏了。
我的契约能力也在其中消失,好在我也不必再用上它。
对于那天之后发生的一切,我只记得自己醒来时脸上铺着洋洋洒洒的柔和光线,温暖如同天国。我在瓦砾与碎片的缝隙
中看见了维罗妮卡,她双手鲜血淋漓,满面泪光。
我被莱维因先生带回家中休养,他绝口没有再提加拉哈德。莫甘娜·莱维因夫人当时的行动已很不便,然而她做的牛肉
汤却比什么都更能唤醒我关于生命的知觉。
这次换成维罗妮卡坐在我的床边,哭着告诉我,洛丝罗林风华绝代的红玫瑰,一夜间凋零满地。
“我没想到…竟然…”继承了梅利弗伦的风骨,她哭的时候依然很美丽,惹人怜惜,“连凯珊德拉也…”
“没有人能逃脱出去。”而我只是伸手抹去她颊上的泪水,“这不怪你。”
梅利弗伦的魔法血脉已经断绝,那些骄傲的血红女王终于可以安息,低下高昂了五个世纪的头颅,在白色剑士怀中安然
睡去了。
但从法律上来说,梅利弗伦庞大的基业仍然有人继承。而当年父亲为了把一切掩饰地天衣无缝,在法律上也承认了我作
为他儿子的身份。于是这份家业连同梅利弗伦子爵的头衔竟然阴差阳错之后落在了我头上。我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在上
院被人称为“梅利弗伦子爵”,每每只能苦笑收场。
洛克尔导师告诉过我,魔法和精神的过度消耗也会加速核的崩坏。
我自知那场战役对我生命的消耗,因此也早已立定遗嘱,把名下所有的东西交给维罗妮卡继承。
毕竟这一切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也只有维罗妮卡身上仍存留着深红玫瑰曾经决然存在过的证据。
而我不过是在他的心愿眷顾下苟活至今,但我仍愿意这样活着,直到最后。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记着他,想念他。
那之后我把庄园交给管家艾尔伯先生打理,和维罗妮卡搬离了洛丝罗林,搬到莱维因先生家附近,便于在仅剩的时光里
互相照顾,彼此慰藉,直到去年冬天莱维因夫人过世。
后来再冷静下来一想,那天我所见到的,应该是罗森克鲁兹儿子因为过于深重的执念而残留下来的部分记忆与灵魂,和
希尔薇娅的灵魂碎片有某种相似之处。当然全然没有那种淡漠而温柔的质感,这个结论也已经彻底沉入历史深处,不再
有意义了。
罗斯查尔德事实上也不存在了,维罗妮卡开始去一所寄宿制的学校读书。今年年初她拿到护士资格证书的时候,我去参
加她学校的毕业典礼,望着她白皙的五指握成拳放在右太阳穴边,在阳光下如同一棵自由伸展的植物,每个毛孔都彰显
着不容辩驳的青春,幽深艳丽的侧面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我坐在远处望着那班少女穿简洁而统一的白棉布裙子,面朝
日不落下沉的日光朗声宣读希波克拉底誓言,场面灿灿生辉,希望丰盛地几乎要漫溢出来。
而我大部分时候从图书馆借书来看,偶然会去伦敦美术馆之类的地方,在其中寻觅安琪琳娜的痕迹,尽管我知道她的作
品没有留下来,她,或者说她们也根本对美术史中的位置不屑一顾。
后来我曾经去了一次哥本哈根。我想知道那些令人目盲的纯白玫瑰怎么样了,是否像它的同类一样,终于可以从永生的
禁锢中得以安慰,铺成一张柔美的白色地毯。
另一方面,对于最终完全绝后的丹佛一族来说,我也想了解一下浮云城堡最后的去向,不希望那些洒满我们记忆的地方
被人轻易指手画脚。
然而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块被扭断空间的结界覆盖,长久存在于历史背面的,庞大而美丽的白色建筑。结界
已经解除了,那块礁石浮上表面,存在于最精密的地理勘测之外。
几个路人在栏杆外踏着白玫瑰花瓣指指点点,穿制服的人拿着国家敕令前后驱赶。
就在我尚未来得及为它最终的归宿感伤之前,突然地动山摇。那一瞬我以为蔷薇教团里的那幕重演了。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座屹立海边几个世纪,沉默注视船只顺着洋流漂进历史的伟大建筑颓然倾塌,发出雪崩一般浩大
而隆重的声响,向内坍缩,坠落成不可挽回的白色尘埃。
同时如同某种约定一般,我右手无名指上的芙蕾娅之泪应声破碎,幻灭地极其安静,只有我才能听见。
那是白玫瑰的心灵故乡,是承载英灵梦想的战船,是北方战神的堡垒,从不接受凡俗人等的目光。
我竟想不到。
其实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北欧,再去一次爱丁堡,再走一次我们走过的路。
可是实现了的不再是梦想。能够追回的,从来都不是遗憾。
幸而到最后我也终于在漫长而飘渺的旅途中寻找到了自己作为自己的证明,原来幸福从来只存在于生活的过程本身。
而我爱他,所以我是我。
之后,那之后。
当旧日历又一次被抛在身后时,战争就踏着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步伐,从梦魇中走下前台,陡然砸在日不落安逸太久的夕
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