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印反问:“不然呢?”
惠钧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笑了笑:“抓错了人,自然应当放回去,这是我驭下不严之故,不能算是答谢,若先生不弃,我另有一物相赠。”
说罢看向余诺。
余诺会意,转身捧出一个长匣子。
匣子黝黑寻常,上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雕纹,在常人看来并不起眼,但若是修士,便可以感应到那匣子里的灵气,充盈而润泽,如水流一般,源源不绝。
里头的东西,兴许不是高阶法宝,可应该也在中阶以上。
余诺打开匣子,一泓碧蓝色的光华自里面流泻出来,却是一把三尺长剑,剑身上刻着符箓,森寒凛冽,令人遍体生寒。
惠钧笑道:“我不是修仙之人,没有稀世至宝,只有这把灵隐剑,早年朋友所送,尚算能见得人,可惜我一介武夫,没法将它的妙用发挥出来,更巧的是听说先生就是剑修,修的又是水性法术,可不正是宝剑赠良主。”
周印接过余诺递来的剑,在半空轻轻画了个圈,光晕流动,营帐之内,惠余二人顿如数九寒天,冷不可抑,余诺倒也就罢了,惠钧却是悚然变色,他从前只知道这剑是件修仙法宝,可也仅仅见过它削铁如泥的模样,如今在周印手中,果然才是适得其所。
须臾手腕一振,那剑却变成一支玉簪,轻便玲珑。
余诺笑盈盈看着,也没有欣羡嫉妒,因为他本身是三灵根,兼具土、水、火三系属性,最终却以修炼土属性功法为主,并不适合用这把剑。“恭喜周道兄,如虎添翼,锦上添花。”
惠钧只觉周身压力瞬间释去,不由舒了口气:“先生觉得此剑如何,可还配得上您?”
虽只是件中阶法宝,但周印先前那把融水剑在帮周辰渡劫的时候就已经毁坏了,眼下得了这把剑,确实可称得上雪中送炭。
“剑我收下了。”周印道,没等对方露出喜色,又道:“不过,尚有一事。”
他把自己在周家村所见所闻,那些人装扮成平南军士,又在尸体上补刀的事情说了一遍。
惠钧脸色不见震惊,只有凝重,想来是已经知晓了。
“多谢相告,此事既与先生的亲眷有关,本帅也不隐瞒了,据我所知,这批神秘修士与我朝丞相蒋晖勾结,兴许是为了到周家村找寻一件东西,那东西十分珍贵罕见,连我的人也探不出底细,这才让他们不惜屠村也要逼问出下落,只不过后来计划落空,那个同行的姚新成索性将计就计,让人补上刀子,把屠村的事情嫁祸于我,好在陛下面前参我一本,说我平南军暴虐,屠杀无辜良民。”
这与周印的推测是完全吻合的,他微微颔首:“我对朝廷里的勾心斗角没有兴趣,但周家村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惠钧马上会意:“如果本帅有那批修士的消息,一定即刻转告于你。”
那头余诺看着周印,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大陆上尊崇强者,修士自然也拥有超然的地位,不仅各国君主,就连皇亲贵族,也都以与修士交好为荣,像惠钧的政敌,丞相蒋晖,更是不惜耗费灵石法宝,常年请了几位结丹修士在府中供奉着,以便保护自己,也是彰显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
反观惠钧,身边却仅有一个余诺,且还是因为报恩才留下来的,未免寒碜。
所以明知周印现在只是一个三流门派的筑基修士,地位不高,他也要竭力拉拢示好,如果说原先惠钧听了余诺的称赞还有些疑虑,但在见到周印之后,这种疑虑却反而打消了,甚至不惜送出灵隐剑来当人情。
他阅人无数,更相信自己的眼光,认为周印虽然冷冷淡淡,却不像其他修士那样故作清高,而确实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大器。一件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的法宝,能换来一个将来可能会成为高阶修士的人情,自然无比划算。
双方有了共同的敌人,关系一下子拉近不少,惠钧热情地留人吃饭,见周印没有反对,又命人去准备酒席佳肴。
周印只是性子冷淡,不耐烦应付多余琐事,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他知道自己将来为周家报仇,难免要利用这些世俗关系,惠钧虽然只是一个凡人,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调查情报,传递讯息,都有人脉人手,比他一个人奔波打听要来得方便许多。
“军中一切从简,惠帅也不惯奢侈,厨师还是从云州城里新找的,还望周道兄不要嫌弃。”
佳肴一道道端上来,有些热菜却是用盖子盖着,以保持热度。余诺招呼周印,一边向他介绍,席间只有他们三人,也显得放松许多。
“虽说修真之人餐风饮露,不沾人间烟火,但偶尔尝尝人间的饭菜,也是一种体会,这是云州名菜,冰镇黄鳝,今日若不是道兄来访,我还没这口福呢。”余诺指着刚端上来的盆子道,“你别看这盆子不起眼,做这道菜可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我说不好,还是让惠帅说罢。”
惠钧接口道:“先要将黄鳝起骨切片,放到烧开水锅里烫煮,待肉片变色之后,马上捞起再浸入冰水中,最后将黄鳝盛起来,放在冰盆里。最难掌握的火候是在一热一冷之间,既要让黄鳝煮熟,又不能熟透,火候不到则肉不熟,火候太过则肉会老,非得云州城里掌厨数十年的大师傅才能有这功底。”
他虽是在介绍菜肴,却没有一丝自矜之色,语气亲切熟稔,连周印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能带出名震天下的平南军,确实有其手腕独到之处。
冰盆子端上来,惠钧说罢,一边笑吟吟地揭开盖子,却在下一刻完全停住动作,脸色古怪异常。
偌大一个盆子,层层叠叠铺着不少冰块,只不过冰块上头,不是鲜嫩的黄鳝肉,而是一只正惬意砸吧嘴,圆滚滚的灰色毛团。
嘴角甚至还沾着肉沫。
惠钧:“……”
余诺:“……”
周印面无表情,抓起吃饱喝足,迷迷瞪瞪的周辰就往袖子里一塞。
“它素来顽皮,是我管教不严。”
自己一个不留神,它竟然就跑到别人盘子里去了。
余诺张口结舌:“周道兄,那莫非是你豢养的妖兽,高阶妖兽?”
“只是低阶的蛊鸢幼兽罢了。”
蛊鸢外形似鸡非鸡,是低阶妖兽的一种,长大了也无甚用处,不过它本身独有的冰属性可以让修士提炼丹药。
余诺噢了一声,想及毛团的模样,确实不像高阶妖兽,再说也从未听过有人能养高阶妖兽的,很快就释然了。
筵席之后,惠钧随即让人将已经吃了饭换好衣裳的季荣带上来,甥舅重逢,季荣自然分外激动,只是碍于场合不对不好多说,搓着手跟在周印后头。
周印掏出三张传音符纸递给惠钧:“如果你得到那些修士的消息,就将信息写在这道符上烧了,我即刻便可收到。”顿了顿,又道:“承你赠剑,若有十万火急,危及性命的事情,也可将符纸烧了唤我。”
惠钧欣然收下:“那就多谢先生了。”
周印带着季荣回去,余诺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又一起走出老远。
他深吸了口气,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将周印拉至一旁:“周道兄,那些人到周家村寻访的内情,我兴许知道一二。”
第17章
“先前席上,我欲言又止,是因为此事不知真假,不好平白拖你下水,但若单凭我一人,又委实难以解决。”
见周印望着自己,余诺挠头苦笑:“你还记得我与那神秘人缠斗时拿出的清心铃吧?论身份地位,我不过是金庭门的一名普通弟子,怎么都不可能拥有这种法宝的,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余诺出山不久,就碰上一名濒死的高阶修士,那修士虽然已是结丹后期,可却是魔修,既没有门派背景,又不为正统所容,不知怎的被人追杀,撑着一口气,逃出千里之远,已经是强弩之末,正巧遇到涉世未深的余诺。
对方打着把余诺的修为摄取过来的主意,假意放下身段与他结交,又告诉他一个秘密,说自己身上带着开启一座上古洞府的钥匙,才惹来杀身之祸。余诺不知有诈,差点被他暗算,拼着九死一生杀了那个原本就被重创的魔修,又在他身上搜得清心铃,但自己也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后来若不是惠钧经过施以援手,他很可能又不知被谁暗算了去。
余诺说罢,末了道:“当时我在他身上搜得一个乾坤绣袋,里头有不少法宝,除了清心铃之外,便有一把不知名的锁钥,那个人虽然狡诈异常,但是他与我说的这个秘密,又不像是假的。”
周印将他的话接下去:“所以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
余诺脸一红,点点头:“我心里头一直放着这件事情,又无人可说,那个魔修说的方位,正巧就在周家村附近,我原本是半信半疑的,但后来听你说起屠村之事,两相联系,就有七八成可信了。”
“金庭门不算个小门派,你大可传音让你的同门来。”
余诺叹了口气:“我是个无名小卒,师门哪里会相信?再说即便他们相信了,又派了人来,这件事若是假的,我顶多也就挨一顿骂,若是真的,你以为那些宝贝还能有我的份吗?”
周印哂道:“我也不是正人君子。”
“我虽与你交情不深,但也能看出你是个骄傲的人,许多下作手段是不屑去做的,再则你我二人虽然修为都不高,然而你胜在冷静缜密,可以让我们避开许多危险,而我则有从那魔修身上搜刮来的法宝,何况若真有仙府,里头的东西,怎么也足够二人均分了。”余诺一笑,他不是蠢人,心知两人要合作,最重要的是坦诚,便将情况都列了出来,一副任君选择的诚意。
周印道:“我们只有筑基修为,风险太大。”
余诺知道他意动了,不由一喜:“届时量力而行,如果难度太大,就先放着,等我们修为高些再去,若里头有些机缘,也算是我们的大造化了。”
周印沉吟片刻,自己手头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可用的法宝,出门在外,处处都有危机,若是碰上势均力敌的也就罢了,如果是修为比自己高出一截的,那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什么时候出发?”
余诺见他答应,大为高兴:“三日之后酉时,周家村见。”
回到季府,曹氏等众人自然喜出望外,嘘寒问暖,而季荣拉着周印叙话,得知周家村没了,自己妹妹与妹夫都横死的消息,又是伤心欲绝,大哭了一场,还是曹氏劝了许久才止住。
季氏未出嫁前,就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她不在,留下两个儿子,大郎周章杳无音信,周印则近在眼前,还救了自己的性命,季荣越发对他又是喜爱又是感激。
“阿印,你师门若是没有喊你回去,不如就留下来多住几天吧,贞怜她自小就被我们宠坏了,有你这么一个兄长在,也好多多教导她一番。”
眼下天下分裂,各国为政,男女之间的限制渐渐放松,虽则女性地位依然很低,可是未婚少女与熟识的男子来往,并不算大忌。
曹氏自然看出自己女儿的心思,也跟着推波助澜:“你舅父说得是,我们膝下无子,你就如我们亲生儿子一般,不必见外。”
“娘!”季贞怜大窘,恨不得转身就跑,又似想到什么,咬了咬唇,偷偷看着周印。
周印道:“过几天我可能要出门,周辰会留在府里,拜托舅父舅母多照看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与平常一样,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没有往季贞怜那里瞧上一眼。
“吱吱!”周辰从袖子里探出头,飞快跳到他肩膀上,吱吱乱叫,表示抗议。
周印视若无睹,又把它塞回袖子,顺便下了个消音咒。
季贞怜只觉得心头闷痛,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忙低下头掩住眼角的酸涩。
曹氏暗叹一声,忙笑道:“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它的。”
却说这边按下季贞怜的小儿女心思不提,周印又与季荣曹氏说了几句,回到房间,这才将毛团放出来,解除禁制。
周辰焉焉地趴着,无精打采,不肯说话,也不肯瞧他。
“我出去这一趟,兴许会有危险,如今你尚且没有能力自保,连话都不会说,自然不能跟着我。”
毛团动了动脑袋,又跳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对着周印叫。
周印拿出纸笔朱砂,刻写符箓,给季府周围布置防御结界,看也没看它:“如果你现在会说话,还可以考虑一下,只会吱吱叫,去了能干嘛,我没空琢磨鸟语。”
虽然结界法阵是要配合着布阵人的修为来进行的,但周印本身拥有上溯数千年的宗师智慧,布置一个防御力高一些的结界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要多费些心神和时间,因着上次余诺和那人在附近斗法的事情,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对方若来寻仇,势必牵连到季府,所以要提前做些防备。
周辰急了,吱吱吱乱叫一通,发现抗议无效之后,颓然趴在他脚边,有气无力。
“吱吱……吱……捏……娘……”
笔尖顿住,望向它。
“会说话了?”
毛团也兴奋起来,憋着气,费了半天劲,终于喊了出来:“娘!娘!”
周印少有表情的脸难得拧起眉头。“从哪学来的称呼?”
话刚说完,他想起来了,刚刚季贞怜在那里跺脚扭腰,就是喊娘。
毛团周辰终于能开口说话,自己也高兴得紧,巴巴围着周印团团转,嫩声嫩气地一直喊娘,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孺慕和讨好。
周印将它拎起来放在桌子上,四目相对。
“我非你父母师长,唤我名亦可。”
周辰扭扭捏捏,绒毛翅膀挨着他的袖子蹭,刚刚学会说话的声音娇娇嫩嫩,还带了点嗲音。
“娘~ ”
周印恍若未闻,继续画符。
半晌,淡淡道:“你若要跟着去也行,只记着一点,不能在人前口吐人言,若被那人发现你是高阶妖兽,十有八九是要心生歹念的。”
纵然迄今为止,余诺在他面前都表现得比较正直,但那并不代表在面对巨大的诱惑时也会不动心,而周印早已习惯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性。
周辰骤然从哀怨转为兴奋,抱着尾巴尖在那里滚来滚去地傻乐,还差点溅了一身朱砂。
三日之后,周印依约前往周家村,余诺果然等在那里。
酉时刚过,夜幕已经降临,周家村经过一场大火,都被烧了个精光,前来缉查的官府自然没法查到什么,只得草草结案。
月光照在废墟上,一片清冷凄凉。
余诺看到周印,迫不及待道:“道兄,方才我早来了些,已经把附近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可能会有洞府的入口,你自幼在周家村长大,想是更熟悉些?”
“龙影潭你可去过了?”
“你说的是村外那个潭子?我去看过了,并无特别之处。”
“下面呢?”
余诺一怔,倒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
周印没再多说,反倒是余诺经他提醒,兴奋起来。
“那里灵气确实比其它地方要充沛,我原先还以为是潭水的缘故,被你这么一说,指不定还真有意外的发现!”
夜里的龙影潭一片漆黑,唯有瀑布冲落下来的巨响冲散了那份寂静。
即便圆月当空,星辉映在水面上,但对于原本就幽深的潭子来说,压根看不到下面的状况。
不过这些情况对于修士来说,并不能构成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