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孤傲如云纵,对上他,也半分脾气都没有了。
云纵道:“那我们明日再去,今日你太累了。”
周印微微点头。
云纵看着周印,忽然发现对方那双如同上好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清冽无尘,空旷幽远,纯粹得不带半分杂质,映着冷峻清隽的容颜,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仿佛古井中最清最冷的水,伸手一舀,便能舀起半勺明月。
这人或许并不自知,白天与秦无忌斗法之后,他站在半空之上,风华之盛,已倾倒了所有人,然而他冷心冷情,从未在意任何人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因此动摇自己的道心。
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开,汩汩而出。
他修炼至今百来年,从未因为任何事情动容过,纵然未婚妻另嫁他人,于他也不过是清风过耳,可有可无。
然而此刻……
半晌之后,云纵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周印从头到尾未置一词,见门开了又阖上,便闭上眼,调息行气。
敲门声又响起。
“宝儿?”这回是周章。
“何事?”周印眼也不睁。
“我来看看你啊。”周章的声音带了一丝委屈。
“我没事,你回去吧。”周印淡淡道。
“哦。”周章虽然很想看到人,但既然周印拒绝,他也不敢强行闯进去,只好在外头道,“我带了些补齐增益的药过来,就放在外头,你记得出来拿,还有听说晚上要起风,你门窗记得关好,虽然是修士但要是不注意也会生病的,明天就不要去看斗法了,你记得好好休息……”
周印:“……”
不让人进来都这么能说,进来之后自己一晚上就别想清静了。
见里头半天没声响,周章说了一大通,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无话可说了,只好把药放下,怏怏离去。
天衍宗虽是建于平原之上,可那只是相对于前山众多殿宇楼台来说,后头原本是座小丘陵,当初天衍宗建派之初,出于安全考虑,便从天下各处挪来巨石,累于此处,又种上粗枝大叶的林木,将其变成一座小有规模的山林。
这样一座山林,没头没脑的,纵是两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贸然闯进去,天衍宗藏龙卧虎,一个不好,就要全军覆灭。
不过周印早有准备。
昨日在竹林小径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个男弟子身上下了一道符。
与其说符,不如说是蛊。
周印前世踏遍大江南北,也见过南疆的制蛊之法,如今离南疆何止数千里,虽说无法达到那种出神入化的效果,但起码的追踪还是没问题的。
最重要的是,非药非符,更非法术,自然也就没人能察觉了。
云纵本还考虑要如何潜入才隐秘,听了周印的话,倒是半天没出声。
虽冷心冷情,却心细如发。
这等人物……
这等人物如何,他却没有再想下去,昨夜那缕神思,已是意外。
他自少年时入了上玄宗,便已决意一心修炼,以窥天道,于此事上,从无半分杂念,入世是为了历练,此番到天衍宗来,也是因为师尊清和真人的嘱咐,否则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来趟浑水的。
周印的性子比他更冷更独,自然更是如此。
云纵很快拉回思绪,压下自己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二人正走在竹林小径处。
这里是通往后山的一条必经之道。
这会儿正是斗法的第二天,这里一如昨日静谧。
那三件法宝,别说天下的修真之士东西,连天衍宗本门弟子也瞧得眼热,而天衍宗又没有禁止本门弟子上场,一时之间,门中弟子十有八九,都在前面广场上。
时机正好。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用了隐身术,周印循着那弟子的气息追踪,云纵尾随。
竹林尽头,又是一片雪槐树,只不过现在不是槐树开花的时节,入目仍是翠绿,不见半点星白。
周印忽然加快了脚步,鞋子在地上掠过,不留半点痕迹。
云纵紧紧缀在后头。
前面不远处站了个人,正是被周印下了追踪蛊的男弟子。
只见他站在两棵槐树中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口中念念有词,少顷,抬起一脚便要向前。
忽然后劲被一股大力击中,那弟子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扑倒在地,玉牌从手上掉下,落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里。
周印拿着玉牌往前踏出一步,便见眼前景色倏然为之一变。
云纵一手提起那弟子的后领,跟着走进去。
本是郁郁葱葱,秀木四立的景象,转眼之间就变成阴森暗沉的屋子。
四周铁栏横立,潮湿陈腐,还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分明是牢房。
若有似无,传来一阵阵的低泣悲鸣,声音里头的绝望,凄凉,怨毒,几乎让每一个听到的人恨不得掩了耳朵,掉头就走。
那男弟子曾经跟情人说过,这里负责的就他一个,而且还是送饭的,因为此地属于高度机密,想也知道,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上官函不可能派一个长老在此镇守,那纯粹是平白惹人注意,这种低阶弟子,反而更安全。
但是人少,不代表出入无忌,往往在这种地方,禁制和结界更多。
眼前的景象,并没有让二人吃惊,云纵把人丢在一边,周印则结了法印,丢出数道符箓,试探这里是否布下结界。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仿佛确确实实只是一间牢房而已。
物反其常必为妖。
云纵面色冷峻,无常刀已经握在手里,周印虽然没有拿出苍河剑,也每几步,都要丢出一道符箓。
在刚进来的开阔之后,前面需要沿着通道一直走,而两边的铁栅栏,隔开了一个个小间,狭小之极,密不透风,逼仄压抑。
墙壁上的油灯微微摇曳,虽然黯淡,但总算不必自己点灯。
借着微弱的光线,两人都看清栅栏后面的情景。
每个小间里,都关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
那些女人披头散发,目光涣散,身上到处都是青紫污渍,甚至还有斑斑血迹,见了他们也不吃惊害怕,嘴里只发出嗬嗬嗬的笑声或哭声,令人不寒而栗,有些则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周印他们沿着通道走到尽头,才发现这间牢房往下竟还有三层。
再往下一层,关的是十数只妖兽。
那些妖兽长相之怪异,已经不能用恐怖二字来形容,满嘴獠牙,肌肉虬结,双掌利爪森森,正是周印他们先前在沙漠客栈里遇到的妖兽,只不过体形稍小,看起来似乎还未长成。
那些妖兽见了他们俱都张牙舞爪地要扑上来,无奈四肢被法术禁锢住,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声声嘶吼,血红眼珠满含怨毒。
惨叫和悲鸣的声响从脚下传来,时有时无。
两人此时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点什么,却都不作声,只是继续往下一层。
晦暗的灯火下,人与兽交合的情景如同无间地狱。
女人们被强迫着趴在地上,妖兽在背后粗喘着气进进出出,身下的胴体已经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女人的两只胳膊不自然地往前扭曲,无法动弹,腰部却被利爪紧紧嵌入血肉固定住,承受着身后的撞击,久久才发出一声近乎惨叫的呻吟,早已奄奄一息。
谁也不会想到,在大路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而天衍宗之所以敢铤而走险,甚至与全天下为敌,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交易的另一方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以给予他们足够的利益。
这样的交易,自然划算得很,回报也可能相当之大,所以天衍宗野心勃勃,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反过来说,如果不是经历了莲音仙府等一系列事情,又有周辰这个变数在,纵然周印再聪明,也不可能发现这背后天大的文章。
若是要让天衍宗的阴谋毁于一旦,最好的办法便是让这一切公诸于众。
但问题是,这里四处都布下了结界,单凭他们两个人,绝无可能破除结界,把妖兽引出去,最重要的是,妖兽一旦没了禁锢,必然会先杀死这些女人,届时想要达到的效果便没了。
云纵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关节,道:“先出去再说,不必打草惊蛇。”
周印嗯了一声,二人脚步不停,回到首层,提起那名昏迷了的弟子往外走。
身上揣着玉牌,按照对方进来时的程序依样操作,但脚步刚刚踏出牢房的那一刻,两人的心却都一沉。
阵法变了!
结界如同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二人阻挡在里面。
周遭也不再是阴暗的牢房,而被困在他们刚才进来的那片槐林。
槐者,鬼木也,性极阴,用来布置阵法杀人,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广场上,上官函原本坐在椅子上,微笑观战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长老,随本座来,萧长老留下主持!”他沉声道,蓦地起身便走。
李九章与萧成君对视一眼,心知定是出了事。
两个金丹修士合力能够产生什么效果?
只怕连一个元婴修士也无法硬接下来。
但眼前这个结界,上官函却颇费心思。
他深知这里的重要性,所以合三名元婴修士之力布下这个巧夺天工的结界,进易出难,意在将擅入者困死在里头。更甚者,除了李九章和萧成君之外,天衍宗的其它长老或阁主,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的存在。
所以即便周印的苍河剑与云纵的无常刀合在一起,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这个结界。
“呵呵,有朋自远方来,竟是恶客。”
前方的槐木蓦地扭曲起来,上官函的身影骤现。
面容温煦,眼神阴鸷。
“不知两位道友,何以放着斗法不看,跑到此处闲逛,”他的视线落在周印身上,微微一笑,“难道是昨日与无忌斗法一事,让道友埋怨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周印与云纵,几乎同时,一跃而起,苍河剑与无常刀挟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当头劈下。
毫无疑问,上官函是来灭口的,而周印他们今日若还想活着出去,眼前便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黑雾与红光如海潮汹涌,铺天盖地漫卷过去。
上官函动也不动。
身后的李九章忽然现身,但见袍袖微振,一卷空白竹简悬空隔在双方中间,便将红光与黑雾挡住,继而反噬!
“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上官函冷笑一声:“今日都留下命来!”
双手现出一对白若羊脂琼玉,美如月明华屋的钩子,顺着苍河剑与无常刀的反噬之势,身形若鬼若魅,袅如一缕轻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飘过去,直取二人面门!
那头李九章收了竹简,跃身而起,却是当先扑向周印。
周印反应极快,连退数十步,果断将苍河剑掷向上官函,再侧身一避,避开那道剑光的反噬,但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分身应付李九章。
掌风已至,穿透了他的护身结界。
一个只是金丹初期,一个却是元婴初期,两人的差距在此时毕现无疑。
五脏六腑瞬间如同移位,浑身像撕裂一般,又似燃起熊熊火焰,要将整个人吞噬,周印吐出一口血,无力再抓住什么稳住身形,身体直接从半空坠落下来。
他的意识还很清醒,却发现自己没有摔在意料之中的树上或地上,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还有一个熟悉而焦灼的声音。
“阿印!”
第87章
当初周辰给他的手镯,曾经说过可以用三次,先前初到天衍宗,与萧成君斗法时,曾经用过一次,现在还剩两次,周印并不想轻易动用。
然而此刻,当他避开上官函的攻击和自己剑气的反噬之后,已经毫无余力,眼看萧成君那倾尽全力的一掌,便要将他立毙于此,他心念一动,本是要动用手镯的力量,却不知怎的微微一晃神,心头倏而窜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应,竟让反应慢了半拍。
高手对决,怎容片刻疏忽!只这一瞬间,萧成君的掌风已至,挟着元婴修士的凌厉劲气,萧成君是妖兽一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他更知道今日必要杀死二人,更因之前与周印的罅隙,他这一掌几乎用上了十成功力,毫不留情。
萧成君见自己一击不成,周印居然似乎还有余力去抵挡,不由咬咬牙,正想再补上一掌,却见眼前忽而金光大涨,刺得他双目胀痛,不得不闭上眼睛,一面抽身想要后退,立时有一股焚天热浪迎面而来,几欲将他灼烧殆尽。
此时听得隐约有人道:“不要化形……”
灼热窒息的感觉陡然消失,萧成君被热浪掀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朦胧之中张开眼,看见周印似乎被一个白衣人拦腰抱住,飘然落地。
周辰原是抱着变成毛团,偷偷藏在周印的房间里,待他回房时突然蹦出来,给对方一个惊喜的打算,谁知在他脑补各种见面时的场面一边吱吱笑着在被窝上滚了几十圈,弄了满床的印子和鸡毛之后,还是没人进来。
收起哀怨的心情,一路循着气息往后山走,便看到之前那一幕。
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欺负了!
周辰瞬间炸毛。
那头上官函正要对云纵下手,冷不防有人横插一手,他见势不妙,转身就飞,也不管倒在地上的萧成君了,周辰手里还抱着周印,不免要分心照顾他的伤势,这一耽搁,人已经没影了。
萧成君被刚才那股九天神火打得吐血昏迷,人事不知。
周辰冷冷一笑,抬掌便要杀人。
一只手按住他。
“不必管他……破结界,先把里面的女人放了,再放妖兽。”
因为受伤,原本冷白的脸色愈发苍白,周印蹙着眉头,话说得有点气喘,但有周辰源源输入体内的灵力,反倒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刚才不让周辰化形,自然是不希望他暴露身份,平白惹来猜疑。
再者现在上官函一跑,极有可能打算去搬救兵,绝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天衍宗,最重要的是天衍宗如今与上界有勾连,以周辰如今的修为,单独对上上界,也没有什么胜算可言。
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把事情闹大,先发制人,让上官函收拾麻烦去吧。
周辰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将他放下。
“你忍忍。”
周印微不可见地点头,靠坐在树上闭目养神。
那头云纵被上官函一击之下,受的伤也不轻,二话不说掏出几颗药吃下,便盘腿调息。
周辰走到空旷处,双手翻飞,结了个法印,阖上眼,调动周围气息。
朱雀乃上古神兽,天地所生,天生能够感应万物,呼风唤雨,纵然周辰现在才元婴中期,但如果调动朱雀本身的神力,绝不仅此。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返虚入荤,积健为雄,千变万化,未始有极。
霎那之间,狂风骤起,天摇地动!
脚下的土地不停颤动,一寸寸裂开,周围的树被连根拔起,树枝与树根节节碎裂,风以周辰为圆心在半空呼啸着打旋。
站在中间的周辰,袍袖被风吹得高高鼓起,鬓发未乱,若神祗一般,漠然看着眼前的空间一点点扭曲,露出那条通往地牢的阶梯。
周辰双手结莲花印,双手蓦地拍向地面,传承自历代朱雀的记忆,繁复而华丽的动作在他做来如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
只见前方本就已经裂开的地面轰然塌陷,地牢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周辰跃入地牢,逐一打开地牢,将浑身赤裸的女人带上地面。
那些神智早已癫狂,乍见光线便尖叫不已,根本无需周辰把她们丢出去,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槐林。
过了片刻,他从地牢塌陷的裂口飞出,将周印抱起。
“我给那些妖兽施了晕眩术,一刻钟之后它们就会跑出来了,足够那些修士过来,至于第三层正在交合的修士,我没有动。让它们待在那里,届时看天衍宗如何收场,我们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