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年的冬天,皇城南边的小树林,两个少年跟着两个挺拔的男子走出了那个让他们尝尽酸苦的生命,开始了新的人生,可能不那么好,却也不那么差的新的人生。
第三章
一路上林魁都在逗小吉说话,小吉虎头虎脑,干干脆脆的性格他越看越喜欢,到最后恨不得立刻认了干儿子,而寡言少语的周栖也对手里拉着的安安静静的小米好感倍增。林魁和周栖带着两个孩子投了宿,给他们透透的洗了个澡,然后让小二给他们弄了身新衣服,两个小孩立刻脱胎换骨。
次日,四人乘两骑归往菟于,过了半月左右的光景终于到了陌裔派的地界,逢迎上了一场纷扬的大雪。十里一长亭,从山下的小村庄蜿蜒通向山腰,地亩皆白,天地混混无边也无路。
马不能骑,四个人就牵着马慢慢的往上走,虽然林魁和周栖担心两个小孩滑到一直想拉着他们,可他们的手却紧紧拉着彼此,插不进的。
菟于山高却缓,的确很适合盘踞。其实这里原只是中原腹地万千山脊中的一座,世世代代俯仰在其脚下的村民都把他唤作西山。然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当陌裔派的掌门莫羁带着一众高手相中这里并且创立了门派,晃晃七八年过去,这座默默无闻了千万年的山岭就成了现在武林人尽皆知的菟于。
于菟本是虎的别称,但这菟于究竟是个什么恐怕除了起名人,鲜少有人参得透了。
四个人小心翼翼的往山上走,等到了山腰看到刻着“陌裔”大字的石碑时已经出了一身细汗。小米把湿湿的手从小吉手里抽出来,在衣服上蹭蹭干,然后用袖口给小吉擦起了汗,小吉也不说什么,只顾着张着嘴望着眼前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近乎垂直的石阶。界碑边站岗的两个弟子看见左右使回来,忙迎了上去,多半年不见,自然有很多寒暄。
雪大路舛,周栖和林魁也不忍让弟子上去通报,只是让他们换岗时把马从后山牵回马厩,然后带着两个孩子走上了这仿佛通向天空的石阶。因为石阶实在是太多,坡度修的又太险,小吉和小米眼前除了没完没了的台阶什么也看不到。有些不耐烦的小吉仰头想看头上到底还有多高时差点没吐出来,那种感觉就好像站在云彩上往上看,腿软又晕眩,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后一仰,好在被一直用余光瞟着他的小米抱了回来,两个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宛如从天而降的殿宇豁然出现在小米和小吉的眼前时,他们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恢弘的画面。
在无穷无尽的灰色石阶走到还剩下四五登的时候,天地重新出现在造访者眼前,宽阔的青砖大道铺在一片白茫之中,绛褐色的高墙,大开的朱色排钉院门,望进去一眼看不到头的地势逐次抬高的楼阁,冬阳凛冽,亮晃晃的让人不敢直视。
中国建筑就是这样,先抑后扬,柳暗花明,即便只是个四方小院,也要在门口立个影壁,这样就算再小的空间也变得别有洞天起来。
小吉和小米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墙,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门,更没见过这么多气派的房子,手足无措的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好在他们不用为这个费脑筋,周栖和林魁只是宠溺的拍了拍他们的头,然后拎着他们走了进去。
一路上,千步一岗,陌裔的弟子虽然都对左右使的突然回来表现的有些惊喜,但还是恭恭敬敬的问安行礼,周林二人也很客气的和他们招呼,天寒地冻,陌裔宫中却是温暖如春。
当小吉和小米最终进到深处的一个小套院时,他们已经记不得穿过了几层林池,掠过了多少楼宇。眼前的小院不算大,精致的月亮门内是一方缀满纤雪的竹,乱枝低积雪,繁叶亚寒风,虽然比不上夏日的青翠,却越发显得矜贵。竹影之下的石桌旁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手边的新茶热气袅袅,而他却只是拿着棋谱专心的在棋盘上码子,一听有人进来才缓缓抬起了头。
小吉和小米虽然对于寒竹薄雪奕局清茶究竟是种多么雅致的意境还没有概念,但他们还是发现了眼前男人与此情此景的不匹。明明是寒冬腊月,这个男子却只在单衣外披了个大氅,可脸还是红扑扑的,仿佛他人就是个大火炉子,还是特别壮的那种。一见来人,中年男人那张有些狰狞的脸完全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小米不由得抓了一下小吉。
“副将又在研究棋谱?不知倒哪一局了?”周栖说话举止都很恭敬,但语气调侃的很。
“你这小子少招惹我,这个坎局我从你们走前就开始研究,到现在也没参透,你们去了多久了?”
“七八个月总有了。”林魁走过去看棋,脸上盖不住的笑。
出人意料的,这个男人虽然长得粗粗壮壮,一脸横肉,脾气却出奇的好。他也不在乎周林二人的调侃,只是扒拉开趴在棋盘上的林魁,哀怨的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大哥就让我多读些书,说只知道打打杀杀永远是个粗人,哎,早些听他的就好了,可怜他留下这么多棋谱,我一个也解不明白。”
小吉和小米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让周林二人想起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刚刚还其乐融融的气氛一下暗淡了下来。
周栖放在小米肩头的手力道大了些,然后语气轻松的开了口:“对了,副将,你不是说过让我和林魁物色两个有天资的童子带回山来教他们武艺吗,你来看。”
林魁也醒过了神,忙拽了拽小吉和小米:“副将,就是这两个孩子,你看看是不是仪表堂堂啊。”
周林二人口中的“副将”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个孩子,正如林魁所说,虽然年纪尚小,但还真是仪表堂堂。他坐回石桌旁,周栖则拍拍小吉和小米,两个孩子就听话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小吉。”
“小米。”
两个人木然的回答,眼前这个男人的确像个英武的副将军,不言自威,有点点吓人。
“呵呵,名字倒是很喜庆,但是长大成人怎么叫得出口呢,本姓什么?哪里人?”
“涿州容家庄,都姓容的。”
“副将”过来半天才开口,好像盘算了些什么:“铭记家乡父母天经地义,你们要永远记得你们的根在哪。不过而今投了我门,你们也算是转世投了胎,我给你们起个以后在江湖上叫得响的大名好不好?”
小吉和小米原来住的村子里只有乡绅和先生家的孩子有大名,剩下的孩子都羡慕的紧,可是怎奈父母都是大字不识的庄稼人,憋上几天也就起出个富贵吉祥什么的,很叫不开,如今他们两个不仅穿上了好衣服,走进了大房子,还能有大名,简直太造化了吧!
见两个孩子点头如捣蒜,“副将”乐了乐,保持着对他们的凝视,话却是对周栖说的:“周栖老弟,来给他们起个晴天霹雳的名字。”
周栖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将头转向了竿竿瑞竹,小吉倔强的身形掩映了一斑竹影:“天寒翠袖薄,日幕倚修竹,不如小吉就改名叫寒竹如何?”
“寒竹?真好听!以后我就叫容寒竹!”小吉兴奋的差点跳起来。
“这个,寒竹啊,有了新名字,那你愿不愿意认我当干爹跟我姓啊?就图咱爷俩亲近,无伤你孝敬考妣,如何?”林魁趁机说出来他盘算了很久的话,然后紧张的等着小吉,不,寒竹的答复,虽然这么说让他这个铁血汉子很没面子,但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小子那股劲儿。
“干爹!”所谓惺惺相惜,小吉很敬重林魁,况且在失去父母之后孤苦伶仃了这么久,他真的很渴望能有个亲人,这是每个孩子的心愿。
林魁听了一阵狂喜,刚要伸手抱起寒竹,却发现寒竹脸色一变,仰着脸道:“可是,弟弟怎么办,您也收了弟弟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呵呵,秋儿以后就跟着我好了,便宜不能都让林兄一人占尽啊。”周栖插了嘴,然后将小米揽在了怀里,看着他的眼神柔的像一汪水。
“秋儿?你说小米?”林魁就说不了周栖这股子酸文人气。
“是啊。”周栖蹲在小米面前,望着他柔柔的说:“寒秋说过你是八月二十五生的,正过了中秋,长风浩浩送中秋,以后我们就叫长秋,周长秋,好不好。”
这不是个疑问句,小米呆呆的望了一会周栖,然后弯起眼睛,重重的低了点头:“好。”
“那叫我什么呢?”周栖也笑了起来。
“干爹。”
长秋把脸转向了寒竹,看到哥哥开心的用口型说:“再也不用分开了。”看来干爹那天没有骗他们,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
“既然是周林两个兄弟把你们带回来的,也算是你们的再生父母,你们随了他们的姓也不算失礼,好事好事,不过我也不能吃亏,你们我都收了,以后就叫我师傅!”“副将”在一片温馨之下受了冷落,赶紧融了进来。
“副将要亲自教他们武功?”林魁显得很开心,周栖却没什么表情。
“正是,这七年来我已经将两套剑谱编的天衣无缝,只要两个小子用心,他日必定成器。”“副将”又坐回了石凳,然后一脸严肃的望着寒竹和长秋:“师傅这里有两套剑法,你们没人选一个来学,但不可一样,谁先来选?”
“什么剑法?!”一听练剑,寒竹差点没扑师傅身上去,还好长秋拉了拉他的衣角。
“叔……师傅,我想和小吉哥,不是,寒竹哥学一样的。”长秋抱着最后一点小希望。
“这剑法不能同修,剑谱为为师所谱,自然也不会被破解。”
“那都是什么?”寒竹还是不能平静。
“一曰:相濡,一曰:相忘。”
“香啥?师傅这名字咋这么那个。”寒竹也不喜欢虚头吧脑的东西。
“不懂也好,随缘而选吧。”
“师傅,那徒儿就选哥问的那个吧。”长秋看了看寒竹,知道他不会喜欢他不了解的东西,便替他做了选择。
“好弟弟,那哥可就练相旺了啊,肯定越炼越旺啊!小米,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恩,再也没人欺负我们了。”
“那是!有老爹在,谁敢欺负你们。”
望着一派兴奋的众人,周栖深深的看着“副将”,他还是一张铁面,嘴唇不自觉的轻启:“一曰相忘,一曰相濡。”
第四章
杨柳吐嫩,水荇牵风,绯绯又是一春。
长秋从师父那里请了安,信步回到自己的望朔轩,才走到院子中央就已落了一肩薄如蝉翼的杏花瓣。嗅到幽香淡淡,长秋索性静立在树下,任凭暖风卷起漫天的及第花,轻拂过脸,轻吹过发。
这棵树是寒竹带回来送给长秋的,记得他们两个刚到菟于时看什么都那么新奇,困苦的童年掩盖了太多的美好,吃不饱肚子的日子里他们从来没注意过婆娑的树影,绚丽的繁花,即便是啁啾的鸟鸣在他们耳朵里也不过意味着一坨肉的诱惑而已,所以当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挨饿受冻的时候,他们终于有闲心用儿童的心去看这个世界。翌年春日,草长莺飞,周栖和林魁与掌门越好去镇子里骑马赏花,就早早放了苦练基本功的两个小子,二人立刻你追我赶的跑到了后山逍遥快活。
后山是菟于的屏障,山顶有一座类似于了望台的小亭子,旁边是一棵粗粗的大杏树,繁茂的树冠遮天蔽日,悠闲又有些霸道。即便是最年长的村民也说不清这棵树究竟活了多久,恐是已有千年万年,早已成了树仙也未可知。
那年,当长秋和寒竹跑到山顶时正赶上杏花怒放,无数的粉白色的花被穿枝而过的长风轻轻的卷起,扬攘在淡蓝色的天幕下,远远望去像一场飒飒的雪。长秋从没见过这么华丽的画面,中蛊一般直直的走进了花幕,脚下是嫩草和落英沙沙的声响。长秋就这么仰着头呆呆的望着天空,而一旁的寒竹也看出了神,只不过他看的是长秋。
“哥,真好看。”长秋回过头看向寒竹,及肩的黑发拂过粉嫩的脸颊,眼睛亮的像是幽谷的冽泉。
寒竹走过去,用大一点的手拂下长秋肩膀的落花,顺着他的发丝,给了他一个承诺:“哥要送给你一棵这个树,让你以后每年春天都能看到杏花。”
长秋只是弯着眼睛笑,什么都不须说,因为寒竹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做到,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果然三天后,寒竹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棵比他还高的小树苗,然后和长秋两个人七手八脚的种在了朔望轩的院子里。从此,这棵树就成了长秋的最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的浇水施肥,还特地向干爹和门中的花匠请教养树之道,不觉一晃十余年逝,这棵树终于也是枝繁叶茂,顶天立地了。
记忆越是温暖,回想起来就越是恬淡,如和风细雨徘徊在脑海,想抓却也抓不住。长秋闭着眼仰头深嗅,竟然闻出了寒竹的气味,嘴角不觉扬了起来。这时,他感觉有人走了过来,然后肩上拂过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几朵花随之落地,发出微微的叹息。
“公子发什么呆?花都落了一身。”烛尘轻柔的声音从脑后传来,长秋微张开眼,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轻笑道:“的确是呆了。”长秋垂着眼看着烛尘,温柔的说:“我去哥那里走走,上次你收的杏花茶还有没有,我给他拿过去一些。”“我就去给公子取来!”烛尘脸早已红到了耳后,逃也似地跑进了茶坊,过了一会捧出一个精致的小锡瓶,上面盖着琉璃的团花盖子。
长秋接过茶,透过斑斓的琉璃看了看里面满满的花瓣,又不自知的轻笑出声,转身走向了院侧的月亮门。望着长秋翩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竹影里,烛尘怀里像踹了一直脱兔,脑子里只剩下他刚刚那句淡如薄雾的“多谢烛尘。”
烛尘,烛尘,悲伤微小,可从长秋嘴里叫出,竟会如此温暖。
出了朔望轩的小侧门,一步之外就是一片小池,零星的散着几片残荷。长秋沿着院墙,轻盈的走在一肩宽池边石台上,然后一个垫脚上了石桥,而桥的那边正是寒竹的幽篁苑,后院的院墙上也开了一弯拱门。
其实原本这两个出其不意的侧门和横在池上的桥都是没有的,想当初长秋和寒竹刚到菟于时被师傅下令分在了两个院子住,中间还隔了个池塘,这让从没分开过的两个人整夜整夜的偷偷哭,就像被天河分开的牛郎织女,而师傅就是狠心的王母娘娘。周栖和林魁虽然练功时对两个孩子苛刻的吓人,但早就把他们当成了心尖上的肉,看着两个小孩每天练完功还要费劲的从自己的院子里跑出来,七拐八拐的绕路去找对方,周栖干脆让人在他们的院墙正对着开出来两个小门,而林魁也不甘示弱,赶忙在池塘上砌了个小石桥。如此一来,这汪池塘几乎成了两院的内景,而两院也等于联通了起来。掌门“副将”对此事从未询问,其实就是故意放水,又不想招致别的弟子的口舌,便作全然不知状,眯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寒竹的院子就如名字一样,除了一株海棠树,满满竿立的尽是竹子。长秋进了门,沿着他和寒竹多年踩出来的小径往院子里走,很快就看到坐在院子中央的寒竹的背影。虽然已是春暖花开,但终究乍暖还寒,奇怪的是寒竹此刻竟光着个膀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长秋很是好奇,便将手中锡罐的盖子捏紧了些,轻提了口气向前走去,全无声息。长秋本来就仙骨飘然,又跟着周栖练了十几年的轻功,踏水而行早已不在话下,所以在他绕到寒竹面前之前,寒竹一点都没有察觉。
正低着头的寒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雪白的武靴,心想坏了,连忙讪笑着抬起头,正对上长秋水一般的眼眸,瞬间有些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