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尘一愣,竟然有些莫名的盯起了手中的荷包,然后卷起塞进了针线篓里。
寒竹见状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面对女子的变脸的各种奥义他恐怕这辈子也参不透了。于是寒竹干咳两声,头也不回
的落跑了。
几乎是种习惯,寒竹还是来到了后山,透过逐渐厚重的积雪,两排脚印隐约可见。
寒竹便踩着这些脚印,直到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老杏树下,榕觅正跪在一个半人高的雪人前出神,等到寒竹走到他身
后时才猛的一惊。
寒竹看看榕觅冻得通红的双手,将裘皮套手扔在他腿上,不解的问:“既然对好了雪人怎么不给它按眼睛?”
榕觅仍旧盯着雪人,似乎自言自语的说:“我一直相信画龙点睛的故事,所以想帮它找个能升天的眼。”
寒竹心中一颤,有些紧张的追问道:“那你是想找什么稀罕物呢?”
榕觅一笑,答曰:“栗子就好。”
寒竹无言,只是也静静的蹲下来,他当然不累,只是心脏跳的太剧烈,让他几乎站不稳。
此情此景,如果在添上一个雪人,简直就回到了他十二岁的那个深冬,那个和长秋紧紧依偎等待着雪人成仙的夜晚。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八,整个陌裔都沉浸在了过年的喜气中。一车车的花炮、食材、布料、礼品川流不息的从山下运上来
,大家都欢乐的繁忙着。
最为就任掌门后的第一个春节,寒竹做主从公中出钱在例行的过节费外又给每人加了一件新衣,门中上下都乐得合不拢
嘴。作为整个陌裔女红做好的烛尘,能有福气穿上她做的衣服的人可是凤毛麟角,而仅仅是寒竹今早就收了四套。这几
套新衣的布料都是寒竹亲自选的,上好的朱红锦缎,便是在月色下也闪着华光,其中两件绣着翠竹的留给自己和长秋,
而绣着傲梅和幽兰的则分别送给流辑和蹴雪。
寒竹看着红红的衣衫,脑中浮现长秋临行前夜的模样,那是他见过的最艳丽的长秋,简直像是婚宴上喜庆的新人,只可
惜当时自己一副要死不活的怂样,白白坏了好景。
这时,门外有弟子报道:“禀掌门,山下传来口信,流辑公子回来了。”
寒竹闻言心中暗笑:这流辑还真是及时,蹴雪那里又要热闹了。
本来是想亲自把衣服送去,但考虑到几月不见的流辑和蹴雪一定想独处一下,于是寒竹识趣的让报信的小弟子替自己去
办了。
房檐积雪化了又结,变成一柄柄悬挂的冰刃,在冬阳的照射下偶尔留下晶莹的泪滴。
寒竹摊开手心,一颗孤零零的水珠就撞了上来,哗啦破碎,最后散满了他的掌纹。
——还有两天,长秋你是要失信与我还是已经归来了呢……
第卅二章
流辑一路带风的走进蹴雪的院子,抬眼就看到没披斗篷的蹴雪抱着暖炉倚在屋门口,一见到自己,便仰头笑了起来。
若是以前,流辑一定会撒腿跑到几月不见的蹴雪身前,可是如今,他连最后残存的一丝单纯也不敢拥有了。
流辑笑着进屋,把包袱顺手放在门口高桌上,自己背对着蹴雪倒了杯热茶。
“家里怎么样?”蹴雪一边问话,一边打开了流辑的包袱,轻车熟路的取出一个小葫芦,将里面的小药丸倒在手心清点
。
“老样子。”流辑的话出奇的少,小口小口呷着热茶。
蹴雪皱着眉又数了一次药丸的数量,还是比流辑下山时少了三颗,顿时有些不悦。对于流辑的毒术,蹴雪其实一向是很
反感的,不仅是因为用毒这门功夫练得再精湛也被人鄙夷,更因为与毒物接触太多本就极其危险,一个弄不好就会小命
呜呼。只是蹴雪很清楚用毒是流辑最引以为傲的资本,男人策马一世,总需要点什么本事给自己撑着口气,所以他也只
是担心,却从来没有阻止过流辑对毒物的钻研。而这葫芦里装的小药丸就是流辑的独门秘制,专门用来收服黑无常,这
全因为黑无常毒性极强且自内而外遍布全身,根本不能直接碰触,所以一旦将它放出,就只能靠这些由九种它最喜欢的
毒草配上迷香兰的小药丸才能把它请回罐子里,如今药丸少了三颗,说明流辑很可能将毒蛛放了三次,而这毒蛛每次一
出,一条人命就在弹指见灰飞烟灭了。
流辑见蹴雪不答话便转过身,正看见蹴雪将药丸往葫芦里放,赶忙解释道:“扶容你别多心,这葫芦在家时被有次被饿
极的小白叼开了嘴,药丸全洒了出来,幸好我发现的及时,没等小白吃这些毒草丸就把它轰走,草草又捡了起来,只是
当时跑的有些着急,一脚踩碎了几颗,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了。”
蹴雪说:“先前听林寒竹说江湖中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人下毒害死了,你听说了吗?”
蹴雪从来不问江湖事,此刻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流辑有些意外,但很快平静的说:“我下山就直接回了家里,此后也
没再出谷,倒没听说有这等事,快说来让我听听。”
蹴雪将小葫芦收拾好,扫了眼流辑带回来的新盒子,说:“想听热闹去问林寒竹吧,我不过随便一听。”
流辑低头一笑,如果他没猜错,蹴雪口中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崆峒派的杨长老、昆仑派的齐掌门还有麒麟帮的崔帮主
,这三个人作为鸿旧衣暗杀命令的目标,统统是死在自己手上,若真要听热闹,还有谁能比自己讲的更精彩呢。
蹴雪此时已经坐回了软榻上,犹豫许久终于开了口:“……周公子怎么样了?”
流辑将茶杯转了几转,说:“扶容,以前有事你从来不瞒我的,可自从进了陌裔,什么都变了。”
蹴雪抬起头说:“你知道了什么?”
流辑苦笑道:“扶容,周公子把林公子【相忘】剑谱开脉后的代价全都告诉我了,而你早就知道林公子打脉之后要想在
武艺上突飞猛进就需要心甘情愿的放开所爱的人,如若他做不到就会因违背脉门被侵蚀到死对吧,那知道真相后的周公
子该有多纠结你也一定知道。”
“他怎么会告诉你这些,是不是出了什……?”
“扶容。”流楫打断蹴雪,说:“你肯定也早就知道周公子那套【相濡】剑法的脉门吧,……如果不能守在爱人的身边
,他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蹴雪低着头不看流辑,仿佛自己是这一切始作俑者。【相濡】【相忘】这两套剑谱不论招式、心法还是所打通的脉络根
本就是相生相克,该相忘的相濡了要死,而该相濡的相忘了当然也无法长活。流楫说的没错,这些事情蹴雪早就心知肚
明,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知道寒竹和长秋的关系后迟迟不能说出真相,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练了这两套
剑法的人偏偏是一对断骨连筋的少年恋人。
蹴雪不擅长表达心中的感觉,当他面对这两个相爱却不能同时为这份爱活下去的人时,任何的抉择都注定拉开一场无法
回头的悲剧。
“……当初为什么答应让他走?”
蹴雪垂着头,只是盯着手中热乎乎的暖炉。
“周公子现在在哪?”
流辑仰头饮干了杯中茶,低沉的答道:“和我一样,他也回来了。”
这天,寒竹识趣的没有再去找蹴雪搭伙,而刚回来的流辑也没有过来和他打招呼,其实这样也好,虽然不是见不得人家
团圆幸福,但是终究害怕自己变得无法承受如今的落落凄凄。
晚饭上桌,绮珑也是一脸乌云密布。流辑这一回来,蹴雪大概就会很少来主院了,虽然绮珑也没奢望过能和蹴雪这种人
物有些什么,只是能经常见见他自己就已经很高兴了,可是只要流辑在,她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泡汤了。
想到这里,正在给寒竹舀汤的绮珑再压不住心头的火气,猛的把汤勺朝门口扔了出去,吓了寒竹和烛尘一个措手不及。
“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啊。”勺子并没有叮当落地,门口反而响起了榕觅温和的声音。
绮珑看见手握汤勺的榕觅,一下子羞红了脸,赶紧道歉道:“绮珑不知榕公子在门外,无心冒犯,请多海涵!”
寒竹本就没来得及合上的嘴又张大了些,慌忙起身道:“榕公子怎么来了,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坐下喝两杯吧,烛尘,
再添一副碗筷。”
“啊……啊。”烛尘似乎也没缓过劲,匆匆的扫了一眼榕觅,也红着脸跑向了厨房。
等烛尘离开,榕觅有些尴尬的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打扰掌门了。”
男人喝起酒就没了时间,在几乎倒空了一大坛陈年花雕后,陌裔已经是灯影憧憧。形单影只的日子又少了蹴雪作陪,寒
竹本来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情,而此刻能享受久违的把酒言欢,还真该感谢突然造访的榕觅。
寒竹已经半醉,这才突然想起还没问榕觅的来意,便捏着酒杯,含糊的说:“……都忘了问,容公子这次来是有…何贵
干啊?”
榕觅也喝得不少,脸上飘着两朵红云,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榕公子真逗,我有什么好看的?”寒竹明明是满不在乎的打诨腔调,眼睛却深深的盯着榕觅,好像一不小心,眼前的
这个人就要变幻一样。
榕觅也难得的收起温和的笑脸,眨眨半张的醉眼,轻声答道:“可我喜欢看你,一直喜欢。”
寒竹喉结微颤,声音就像眼眶,淡淡的浮上了一层潮湿:“我们才认识多久,哪里谈得上什么一直?”
榕觅闻言似乎一惊,醉醺醺的眼睛瞬间睁开,起身慌张的对寒竹施礼道:“榕某冒昧冲撞了掌门,请掌门海谅,在下这
就告辞。”
说音未落,榕觅就已经离开了桌子,却猛然间被寒竹拉住手腕,狠狠的拽到了眼前。
手上的力气不小,寒竹的眼神却格外的单薄,他摇摇晃晃的和榕觅凑得更近些,低头抵住榕觅的前额,就像找到家园的
孩子一样,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掌门,你……?”
寒竹打断榕觅,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就一会儿,……就这么安静的呆一会儿,谁也不要说话。”
榕觅离开的时候已经夜幕深垂,寒竹和衣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围得水泄不通。漆黑一团的世界里,寒竹的头脑却逐渐
清醒过来,他无法解释自己刚刚的行为到底算是什么。其实他很清楚这些日子里每天晃在眼前的不过是个似曾相识的生
人,但是自己就是控制不住亲近他的欲望,他的音容,他的举止,甚至连他脸上的那道伤疤都令寒竹悸动的像个不经世
事的少年。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算不算是移情别恋,但在自己心里那个根本不敢触碰的小角落里,不知从何时起就产生
了一个飘渺甚至荒诞的想法,即便是一厢情愿,即便是自欺欺人,他还是幻想榕觅根本就是易容之后回来陪伴长秋。可
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长秋一定是因为不想让他为情伤身,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要装作毫无察觉呢?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寒竹一大清早就被“踢踢堂堂”的炮声吵醒了,连日失眠的他丝毫感觉不到过年的喜悦,心头像
压着块石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长秋榕觅,榕觅长秋,寒竹已经被自己这种异想天开的臆想折磨的快要疯了,次日就
是除夕,他真恨不得长秋立刻就出现在眼前,听他亲口对自己说:“我如约回来了。”
主院的东北方,同样被炮声惊醒的流辑将怀里人抱的紧些,感觉蹴雪的后背贴上了胸口,流楫很快就安心的继续睡去,
全然没发现怀里人早就睁开了眼睛。
蹴雪搬起流辑放在腰间的手臂放到颌下,下巴垫在流楫温暖的亵服上,他经常像这样把自己禁锢在流辑的怀抱,只是流
楫从来没发觉罢了。淡薄的有些冷漠的蹴雪有一个他永远不知怎么表达的感情,那就是任凭天高海阔,星月无涯,他的
家也只在流辑的双臂之间。男儿有泪不轻弹,于是蹴雪用沉默代替流泪,整整一夜,蹴雪的耳边都是流楫最后的那个问
题。
是啊,既然明知道长秋不能离开寒竹,那么自己为什么还为他的出走圆谎,说自己是因为心疼长秋,有人信吗?自从上
了菟于山原来那个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蹴雪就逐渐失去了自己,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寒竹和长秋甚至周栖、林魁和老
掌门之间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医不成医、患不成患,敌不算敌、友不配友,蹴雪的确少言寡语轻描淡写却不代表他不
会难过,再张扬的人也会害怕,而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需要的终究还是这个一直陪伴自己的男人。
等到流辑醒来,蹴雪已经梳洗妥当,他看了看床边的两件大红的新衣,说:“你回来还没和林寒竹打过招呼,吃完早饭
去看看他吧。”
流辑虽然点着头,心里却有千万个无法面对,但是再别扭也还要见面,于是他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向主院去了。一路上
流楫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慢,所以老半天才挪到了掌门院的墙外,踱来踱去踟蹰良久也没迈不进去。突然,他想起长秋提
过让他帮忙看看望朔轩的杏树有没有受冻,反正现在还没准备好见寒竹,流楫便逃也似的向望朔轩跑去。
大步流星起来就是快,不一会流楫就到了望朔轩的门口,正盘算着要不要翻墙进去就看见望朔轩的池塘边的侧门“吱呀
”打开,流楫心生疑惑,便躲在了墙角后观察。只见一个白衣的男子从门中出来,随后运行轻功,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里。流楫正琢磨以前没见过陌裔有这号身法出众的弟子,一个橘色的身影也走出了侧门。流楫有些吃惊的把脖子伸长一
些,再伸长一些,竟然是烛尘?!
眼睁睁的撞见烛尘这么个保守的大姑娘和一个男子从空置的望朔轩出来,流辑即刻把找寒竹放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的
回到蹴雪房里,迫不及待的想告诉他这个可大可小的状况,却碍于老爷们的身份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蹴雪看着突然跑回来又吞吞吐吐的流楫,懒懒的搓着手里的暖炉,问:“见到林寒竹了?”
“哦,还没有。……扶容,我刚刚看到烛尘和一个没见过的弟子在一起,你可有听说陌裔有什么轻功可以匹及长秋的弟
子?”
流楫没见过又轻功好的弟子,蹴雪猜想很可能是榕觅,可如果这样,烛尘怎么会和他凑到一起了,于是蹴雪只是简单的
回答说前些日子有个新投奔来的,身形和长秋有些想象,不过因为蹴雪不太出屋,所以也没怎么见过榕觅,于是决定明
日和流楫去会会他。
第卅三章
晚饭时分,流辑和蹴雪来陪寒竹吃大年夜前的最后一顿饭,席间,本该喝起酒就聊的风生水起的流楫和寒竹此时各怀心
事,再之蹴雪话少,整顿饭就在不尴不尬的气氛里结束了。夜幕降临,山下的村镇灯火通明,炮仗鸣响,陌裔的房头也
各自起沽花酒,遍踩爆竹。寒竹作为一门之长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喝过来,很快就酩酊大醉了。
遣退了身边伺候的弟子,寒竹扛着个灯笼,在繁华热闹中摇摇晃晃的来到了幽篁苑。寒竹在门口站定,叼着灯笼花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