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春宵罗曼史（出书版一）BY 秋月皓(2) - 最好的腐书网: DUXS耽美文库

加上河内和山科共拥有四地庄园的如意轮寺，受到朝廷的保护，在官寺中算是相当富裕的。寺内有四十多名僧人与十数名欲成为僧侣的学生，含下人在内约有三十人左右的在俗仆役，以及在法会和筵席上装点门面的稚儿六人。

这般大寺庙的住持回寺，像别当这等地位的主事僧侣通常都待在中门等待，会下到山门去迎接的，是负责抬阿阇梨方丈乘坐轿子的下人们，以及负责留守的稚儿。

站在山门的大柱子下，千寿正用他的小手遮着身体，在雨中奋力地朝远方看去。

眼前景色广阔，足被称为嵯峨野的平原，除了宫中用来猎鹰之外，没什么田地也没啥人居住，是一片荒凉宽阔的平原。平原以西是火葬的场所，而南方则是一整片广大的墓地。

当朝皇帝两代前的皇帝——贺美能很喜欢猎鹰，更喜爱嵯峨，因此在这里建了离宫，驾崩后更被赐名讳为「嵯峨天皇」。

持续落下的雨丝伴随着吹来有些寒冷潮湿的风，千寿凝神注视着通往京城所在的东方道路。

阿阇梨方丈是受到邀请，参加皇帝在京城神泉苑举办的三月上巳「曲水宴」。方丈虽说朗读汉诗比赛，短长倭歌的即兴创作以及欣赏公卿们的唐舞和音乐演奏会是一场华丽的宴会，可是千寿只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听过就算了。因为他并不喜欢汉诗或倭歌，对于宫廷的华丽宴会更是没有兴趣。

更何况千寿觉得，自己总有一天定会成为僧侣。

其实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学问，对于佛祖的信仰也不是非常虔诚，只是为了报答阿阇梨方丈的养育之恩，也只能朝着成为僧侣的这条路走。

（在修行的同时也可以随侍在阿阇梨方丈身边，既然要成为僧人就要做一个至少能够获得入唐许可的僧人，这样阿阇梨方丈也会开心的。）

但要做到这种地位，就一定要读很多和汉书籍与经文，只要想到这里，他的头就开始痛了……

正等得有些不耐烦时，灌木丛生的茂密原野远方，突然出现如豆粒般大小的人影前行而来。

「看见了！」

赶紧告知其它人已经看见行踪后，原本蹲在地上的下人们也不站起来。反正看到队伍往山门接近，那表示还需一阵子的时间才会到。

千寿对门卫司说：「我要去迎接他们。」

「穿戴着蓑衣，斗笠走在小道上的样子，简直像条野狗。」

听到他这么耻笑，千寿心里很不快活。

门卫司的揶揄，是指千寿对阿阇梨方丈的倾慕，就好象拼命跟主人摇着尾巴的「狗儿」。其实门卫司内心对千寿很反感，他心里觉得千寿明明就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不过因为长得好看就被住持疼爱，过着随便他要做什么都可以的好曰子，简直正个没大没小的家伙。

是的……千寿丸是被丢弃在寺门前的弃子。京城从奈良迁移到这个山城之国，被称为「平安京」以来已经繁荣了五十多年。在十四年前——年号「承和」——的某个冬天早晨，刚出生没多久的千寿紧裹着襁褓，被丢弃在山门外面。

被阿阇梨方丈发现抱起时，他还只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衰弱得几乎快要冻死，连哭泣时也发不出声音。

千寿这个名字是阿阇梨方丈所赐，而且阿阇梨方丈还给了寺庙领地内可以哺乳的夫妇一笔钱，请他们把千寿养育到五岁大。

满六岁以后便将他送回寺内，而后千寿成为救命恩人阿阇梨住持的稚儿在寺内待下，他的身份根据律令（法律）来看，就是如意轮寺的私奴婢（属于私有财产的奴婢）。

但是跟拥有同样身份的门卫司等下人不同，他能够穿着漂亮的服装，饮食起居也都跟住持一起。千寿所享有的好处，令下人们多半抱着些许嫉妒反感。因为阿阇梨方丈的缘故他才能过着这种生活，所以大家更是以异样的眼光来看待千寿。

千寿自己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只是觉得对于阿阇梨方丈的恩情是一刻也不能忘的，所以无论如何，只要能像现在这样服侍住持就好。

「因为阿阇梨方丈的救恩之恩，才能有现在的我。为了服侍他，就算像狗一样奔走我也不在乎。」

千寿故意瞪着门卫司回答道。门卫司耸了耸肩说了句「喂，干嘛凶得像要咬人啊」，然后然了一下下巴说声「想去就去吧」。

「不过若在门外发生什么事跟我可没有关系。在见到大人之前，如果碰到什么使唤老鹰的猎人或是强盗们而遭攻击的话，我可是没办法去救你的。」

下人们咯咯地笑着，似乎对门卫司把千寿比喻成狗的说法觉得十分有趣而群起鼓噪。

「要是老鹰或强盗出现的话，我就活抓来给你当土产。」

逞强地回话后，千寿说了声「蓑笠请先借我一用」，便急忙从山门旁的门卫所借了蓑衣跟斗笠穿戴好，冒雨出门迎接阿阇梨方丈。

从小道执了大概二里路（一里等于六町，约六五四公尺）时，总算遇上往寺庙方向前进的阿阇梨方丈一行人。

然而千寿却觉得奇怪，出门时明明只有一顶轿子，回来却变成两顶。看样子阿阇梨方丈从京城带了客人回来呢！或许因为这样，在山门的下人数量才会这么多啊！

「喔，正千寿啊。你特地来这里迎接我啊！」

在六位强壮仆役负责搬运的四方轿中，千寿听见阿阇梨方丈年迈沙哑的声音叫着自己，充满皱纹的手轻轻掀开门帘，有着雪白胡须的慈祥脸庞正瞧着千寿笑着说话。

千寿内心感到一阵安心，努力压抑住快要哭出来的泪水，用力挤出笑脸来。

「欢迎您回来，阿阇梨方丈。大家都聚集着等待您回来呢！」

「嗯。沐浴的热水可准备好了？」

「汤殿司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就麻烦你帮我擦背，顺便也帮我按摩一下腰。这么冷的天气让我全身酸痛啊！」

「遵命。」

跟在缓慢前进的轿子旁与住持交谈的千寿，感觉到一股刺人的视线从后方传来，于是回头一看。

那感觉是来自阿阇梨方丈轿子后方，坐在轿中之人的视线。

同样也是一座有着涂黑轿柱、从轿缘处垂着帘子的四方轿，轿上的客人从前门门帘缝隙中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千寿瞧。

只知道那是壮年僧人的男性视线就让他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千寿很后悔与他视线相对，只好礼貌性地跟来客作揖，便不再回头，继续往寺庙方向走去。

但那位客人似乎仍旧从后方猛盯着千寿瞧，千寿心里暗忖：一定要小心这个人。让他涌起一阵不愉快感觉的男人视线，就跟德生和圆抄他们看着千寿时的视线一般，带有一股淫靡欲望的气息。

一行人抵达山门后，便将扛轿工作交给等待已久的下人们，经过从京城到寺里的长途劳役，此举顿时让已露出疲态的轿夫们纷纷松了口气。下人们小心翼翼地登上因为下雨而变得湿滑的弯曲坡道，阿阇梨方丈和客人来到僧侣们等待的中门，接受大家的迎接。

因为还在下雨，阿阇梨方丈便直接坐着轿子入内，客僧则在中门外下了轿，接过寺僧递给他早已准备好的斗笠。

客僧是位高垂到来迎接的僧人们都得抬头仰望的人，威严的容貌让人联想到不动明王愤怒的神情。大眼珠好象快要从眼窝弹出来似的，还有着与那双眼十分匹配的大狮子鼻。剃得精光的头，头顶就像涩柿子的臀部般尖亮，支撑着这颗头的颈项胖如猪颈，连接着厚实的肩膀。

可以想象得到他衣服下面的手臂和胸部是多么壮硕，千寿悄悄地感受到恐怖感。

绝对不能靠近那个男人！如果被他抓住的话，肯定没办法从那蛮力中脱逃的。

「我是随着早先的遣唐使之后有幸得以入唐，修行法咒（咒法）期朝的拓尊。」

客僧以宏亮得跟长相很匹配的声音，告诉迎接的僧侣们自己的名字。

「这次承蒙慈圆阿阇梨大师的邀请得以拜访贵寺，特地携来从唐朝传来的八卷经文，希望能对各位僧长的学问修行有所帮助。若能让贵寺因此更为隆盛繁荣，将是敝人无上光荣。」

「您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

别当大人惶恐地回道：

「本寺住持——慈圆阿阇梨方丈也是在唐朝习得学问的大师，如果有幸能从您这里获得一些新的知识，那将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在阿阇梨方丈轿子旁聆听对话的千寿心想：这位贵客的地位似乎比别当大人还要高。也就是说，他是与住持阿阇梨方丈有着相同地位的贵客。

千寿趁着服侍阿阇梨方丈沐浴时，偷偷地请求道：

「阿阇梨方丈。」

「嗯，怎么啦？」

「是关于客人的事情。」

「拓尊阿阇梨怎么了吗？」

「千寿、千寿感觉到他让人感到困扰的眼神。可否请您想想办法，不要让千寿去服侍拓尊大人呢？」

「不要担心。」

阿阇梨方丈轻拍着替他按摩肩膀的千寿的手说道：

「千寿是透过大目如来佛祖的引导所获得，是我最钟爱的孩子啊！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是，非常感谢您。」

面对打从心底信赖着他的千寿，慈圆阿阇梨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只见他伸了伸年老瘦削、只剩皮包骨的背开口说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千寿。虽然你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但这背后包含许多原因，你千万不可因此看轻自己，懂吗？」

「是，阿阇梨方丈。」

其实自从六岁首次见面，发生某件事情后，阿阇梨方丈便不断如此告诫他。

千万不能看轻自己——虽然你是遭舍弃被寺庙救回，但仍要维持自己的自尊心。想要做什么就说「我想做」，如果碰到不想做的事情就直接拒绝说「我不要」。

而阿阇梨方丈果真也如他自己所说，完全接受千寿想做及不想做的事情。

比方说，千寿刚进寺没多久就曾经躲起来，让人三天三夜都找不到——因为发生让他觉得很厌恶的事情，为了表达抗议所以他才躲进小阁楼中，肚子饿得受不了便偷偷跑进库里，结果被智千女发现。看着被带到自己面前的千寿，阿阇梨方丈只是眯着眼睛开玩笑地说：「看起来简直像只被抓住脖子的小野猫啊！」

「本来要逃去村里，结果在山里迷路了吗？」

「不是，我躲起来了。」

「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为发生了讨厌的事情。」

「什么事情让你讨厌了？」

「……学写字。」

「学写字有那么令人讨厌吗？」

「啊……讨厌师僧大人。」

「俊玄大师虽然教学严谨，可是其它孩子们都很乖巧地在学习喔！」

「师僧大人不会打其它人，只会打千寿的手。」

「喔？」

「不只会打手，还会打屁股。」

「嗯？什么时候会打你呢？」

「师僧大人想打的时候就打。就算千寿很认真，但是碰到这种时候，只要有一点不对就会挨打。」

「你逃出来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写「之」这个字写得不漂亮就被骂，还叫我把裤子脱掉露出屁股趴着。千寿说了「我不要」便逃出去。因为师僧大人老是在打完屁股之后，把我拉到后面，很恶心地抚摸我被打的屁股，有时还会做出更恶心的事情。我就是不喜欢这样才逃出来的。」

「……我知道了。」阿阇梨方丈叹着气说：「以后要躲起来之前，先到我这里来跟我说吧！」

之后他又接着说：「还有，以后写字就由我来指导。」

「谢谢您。」

千寿丸顿时眼睛一亮，并非因为阿阇梨是有名的书法家，单纯只是因为已经不用跟俊玄大师学字而高兴不已。

阿阇梨眯着眼看着千寿如此天真无邪的模样，但说出口的话仍旧很严厉。

「不过由我来教的话，今年得学会千字文喔！若不好好学习，我也会打手跟屁股的。」

「我会努力的。」

千寿发誓道。

从那天起，便由阿阇梨方丈教千寿写字，写得好时会称赞他，怠慢的时候就算再怎么躲都会被看穿，还会严厉地用鞭子打他的手。但阿阇梨方丈的处罚方式是，十题作业中如果有只练习五个字的话，没写五个字就打五下，总是很公平的执行处罚，千寿也从不觉得不服。因为没有遵守约定被处罚，这是理所当然的。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件事情是千寿想做，但却被方丈「总之就是不行」一口回绝的。那是千寿看到来寺里表演的流浪艺人演出的节目后，兴奋地说自己也想当卖艺者的时候。

千寿打从心底领悟到阿阇梨方丈原来是如此伟大的导师这件事，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当天晚上，寺中为了贵客拓尊阿阇梨举行宴会，因为是临时举办的，所以并没有办法张罗到太多山珍海味。

为了寺里的面子，宴会司便把千寿和其它五名稚儿一起召来，吩咐他要朗诵杜甫的汉诗《客至》，还要跳高丽音乐童舞「蝴蝶」。正因为匆促准备的膳食不够丰盛，所以打算用稚儿们的歌舞来让筵席更有看头。

跟千寿跳「蝴蝶」的对象是妙宝丸。其实千寿并不打算跟他竞争，可是妙宝丸心里却想着「就让拓尊大人来决定谁才是这山中最美的童子」。因此妙宝丸卯足了劲，跟装束司借来锦缎服装装扮自己。

「舞蹈礼服还是挑红绢比较好，千寿也这么觉得吧？不过红色是「迦陵频」的颜色，所以不能用。」

让人在嘴唇点上红色，心有不甘的妙宝丸心里所想的事，千寿当然一点也不知情。

「这是规定好的呀！」

千寿说道。

筵席是在库里和僧坊中间的客殿举办的。稚儿们就在僧坊内的稚儿房内，让下女们帮忙整理各自的仪容。千寿丸与妙宝丸身上穿着亮彩华丽的锦服，涂抹山茶花油点出发色、绑个太元结的发发上，装点着刚开花的牡丹花枝，手上拿着花儿。正式的「蝴蝶」是四人舞，背后披上假的蝴蝶翅膀，头上戴着天冠，但今天并非正式法会上的舞蹈，人数与装扮都较为省略。

年纪稍大的稚儿伙伴百合丸他们四人要跳唐舞「迦陵频」，所以穿的是红色绫罗缎绵的服装。

出场顺序是由百合丸他们先开始，大家听宴会司的指示从后台前往客殿。听到音乐的声响，千寿开始有一点点紧张，毕竟舞乐一年当中并没跳过几次，他有些担心自己是否能够跳好。

总算「迦陵频」的音乐结束，轮到千寿他们出场了。

他跟在妙宝丸身后慢慢走进客殿中，这里点着多盏灯，让已经变黑的天色明亮不少。

摆放在坐着的僧众面前的各色餐点飘出香味，空气中混杂着般若汤（酒）的香气。先前舞毕的四人，不知是因为被客僧叫去或是宴会司的指示，陪侍在即使坐着依旧非常高大的拓尊左右。

两人在站定的位置等着，四位伶人（乐师）才开始敲打吹奏起高丽笛和羯鼓，跳着之前学的舞蹈。

往前三步，再两步，慢慢往右转走五步，接着往前一步，再一步。然后是往左转走五步，往前一步，再走两步……

手上拿着牡丹花枝，随着甩动的袖子改变方向，垫起脚尖轻轻打着拍子，往前四步后两人往不同方向走。接着再向前三步，再两步。

优雅地跳出雄蝶，雌蝶翩翩飞舞嬉戏模样的两人，让观赏的僧人们边动筷子喝着酒，有人眯着眼睛瞧，有人则是随便瘫躺在位子上观看。

当舞向客席的正面时，千寿小心地移开视线。他知道拓尊正品头论足地盯着自己瞧。

咻咻、咚咚地，曲子终于演奏完飞。跳完舞的千寿和妙宝，并排朝着主座及客座鞠躬准备退场。

「真是好看的舞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