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喜欢的喔。」
「咦?」
「业平大人也喜欢呢。」
「咦。」
不知道话是真是假,千寿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诸兄。夜色昏暗中看不清楚大人的表情,只听到诸兄大人似乎以颇为怀念地语调娓娓道来:
「我跟业平大人亲近起来,就是从看雷落下开始的。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吧……在紫宸殿走廊看着闪电的时候,身后有个男人开口说「今天闪电打得很凶哪」。」
「我说的话是——」
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开口,让两人马上回头一看。
「嘴张那么大看,小心待会雷打到嘴里啊!」
「嗯,你是有说这句话,但是之前的确有说「今天闪电打得很凶哪」」
「随便啦,我可没有兴趣躲在别人家的庭院里,这么悠闲地聊往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近两人身边,蹲在千寿他们身后的树阴里突然站起身的业平大人,话中带着讽刺,抬抬下巴作势要他们两个「进来吧」。
带着他们进入曹司中,国经大人也还醒着。
「看样子我家的围墙有相常大的漏洞。」
国经大人苦笑地揶揄着,迎接千寿他们进来。
业平大的脸庞看来非常瘦削,那模样不像是因为只点了一盏灯的阴暗灯光所造成的阴影。将两人带进曹司后,业平大人就跟国经大人表示「膝盖借我」,便横躺着将头枕在国经大人的膝上,身体状况肯定是很不舒服。
「什么时候回到京城的?」
「昨天夜里。」
「怎么,跟光正只差了一天。」
「啊,他也回来啦!」
「傍晚恰好去三条大桥,在那儿遇上的,吓我一跳。」
「他在你家吗?」
「不,我请小野参议帮忙照顾。」
「待在那座鬼屋里,光正的灭难还真多哪!」
「参议有说,你随时都可以躲在他那儿喔。」
「啊,那还不如下地狱来得好些。」
跟诸兄谈笑间的语气,听来虽然跟平常的业平大人没两样,但不知是否因为疲累,脸上的面容看来竟是如此令人心疼。
「话说回来,你们这么快地就找到这里,实在不适合拿来当作藏身处哪。」
「不,这倒不需要担心。我们有用些特殊的手段,所以才会知道这里,在这之前,还真是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儿。」
「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过,我打算明天就出去。」
「什么?」惊讶地拨高音调说话的是国经大人。「怎么又说出这种话呢?」生气的口气中隐藏着难过的声调说着:「诸兄大人,请你劝劝这个顽固的家伙吧!」
国经大人求救着,似乎是对这件事情无计可施了。
千寿看向国经大人,不知为何就是想要看着他,他那出众的美貌,与女性美截然不同,端正秀丽的脸庞上,添上一抹艳丽的气息,让千寿觉得就好像白牡丹花儿般。
祖母落在躺在膝上的业平大人脸上,他垂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色香。
……真的,两人的关系已经进展至此了……千寿想。
听到诸兄咳咳地咳两声,千寿才惊醒地赶紧把眼神转开。千寿以为大人发现自己偷瞧着不该看的事情,所以才刻意以咳嗽声提醒自己,不过看样子诸兄大人只是单纯地在清喉咙而已,他并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事情。
「你不打算听听我的话吗?」诸兄大人问。
「不打算。」业平大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如果说你要为我四处奔走,只是浪费峙间。我要去东国,养养马过日子。」
「可是,我已经在替你奔走了。」
业平大人似乎很疲累地闭着眼睛张开来,「喔」了一声。
「这可不得了,难得你的反应这么快哪!」
「我想大概是发生什么事了,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对齐王出手。」
「嗯……她的手就像娃儿般柔软稚嫩。」
业平大人玩笑似地说,诸兄大人压抑着心里的冲动,沉稳地开口问道:「你抱了她吗?」
「是啊。」
「说谎。」
「是啊。」
「到底是哪一个答案啊?」
「随便你要怎么想都行。」
下一瞬间诸兄大人探取的行动,连千寿也吓了一大跳,但是却没有反对。
诸兄往前靠近低下身子,狠狠抓住业平大人的胸口把他拽起来,用手反覆甩他好几巴掌,业平大人头戴的乌帽被打歪掉下来,可是业平大人却丝毫不反抗,任凭诸兄打他。被打得左右摇晃的脸颊,看起来似乎即使被打,也不会痛地一点表情也没有,反倒拚命紧闭着唇,死命咬牙打人的诸兄大人满脸痛苦。可是诸兄大人,依然没有停止打业平大人的动作……
国经大人看着他们,抖动着肩膀一直忍耐着,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出口制止说「够了」的时候。
啪地被打下去的瞬间,业平大人脸抽动一下,开口说:「好痛。」
「你会痛啊?」说完,诸兄又啪地甩了一巴掌。
「好痛喔。」业平大人说。
「清醒了吗?」
听到诸兄大人的话,这才「啊啊」地点点头。
「我的手都打肿了。」
诸兄大人放开紧抓着业平的胸口,对着甩人巴掌的右手呼呼呼地吹着气,总算恢复精神的业平大人,用两手压着已经变红的两颊抱怨着:「好痛喔,国经。」
「那是当然的。」国经大人冷地丢下一句话,哼一声又继续说:「脸种成这样,就更有男子气概了吧?」
「看起来可像刷上胭脂一样红润?」
「趁着红润的峙候看起来还不赖,等到变紫或是瘀青的峙候,就像表漆脱落的「纳曾利」面具。」
「有这么糟糕吗?」
业平大人惊讶地赶紧抚摸自己的脸颊,国经大人故意满不在乎地说:
「等脸颊状况痊愈之前不能外出,这算是幸运啦!」
诸兄大人咳咳地装咳几声后,开口对两人说:「既然已经清醒了,那我有话要说。」
接着,不知有何意义地瞧了下千寿之后又说:「要卿卿我我待会再说。」
很快地吐出这句话后,就把头偏过去。
哎呀……千寿心想,大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哎呀,什么时候呆头鹅也变得这么敏感啦?」业平大人玩笑地说。
「这种程度只要看了任谁都会发现吧!」诸兄大人回着,又继续说:「然后呢?对齐王大人出手,又跟中纳言家的少爷,为之——交好,接下来你还打算干什么?」
「这么嘛……掳走高子公主落跑去东国,你觉得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认真的在问你。」
「我也是认真的。以政治上的报复手段来看,这可是最好的理由。」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你会被杀手追杀,在原朝臣业平的名声将只留下「从齐王到八岁女童都要染指,是个毫无节操听无耻之徒」。或者会被说是「对齐王起了恶作剧之心后,却把高子公主挟持作为人质,要藤原北家承受罪行的卑鄙小人」。」
「喂喂……你居然跟有着天赐聪敏的我,有同样的想法。值得赞赏。」
业平大人以打从心底佩服的表情说,实际上却是在话中揶揄诸兄大人。而诸兄大人,也看穿了业平大人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你是个别扭的家伙,绝对不会做出伤害自己名声的事情。应该说明明就是个高傲的人,但是言行却很别扭。不是吗?」
如此一针兄血的批评,就是要业平说出内心的真心话。
两人就如同拿着太刀对峙似的,在言语上斗着。平日业平大人十分擅长轻佻地斗嘴,可一旦遇上认真又严肃的争论时,擅长切入重点的诸兄大人,在这种时候便占优势。
抱着真心关怀好友的强烈情怀,气势十足的诸兄大人迫使着业平大人屈服。要业平好好地想想自己的处境,不要再装腔作势真诚地面对自己。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业平大人讪讪笑着,看样子心里已经屈服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是随波逐流的芦苇笔,是无法胜过阻挡水流的硬石头。就听你的忠告吧!」
听到这话,诸兄大人感动地落下豆大的泪珠。
「太,太好了,总算是想要好好活下去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原本也就没打算要死啊!」
业平大人玩笑地说着,千寿这才真的了解到。业平大人对于自己陷入的状况已感到绝望,自暴自弃起来,所以诸兄大人才用如此强烈的手段劝谏他。
「好啦,既然事情已经决定了——」边抹着眼泪说话的诸兄大人开口道。
「其他的话明天于说吧!」业平大人打断诸兄的话,朝着有点不高只的诸兄大人莞尔一笑说:「我们还没喝杯酒庆祝重逢,俗里俗气的话就晚点再谈吧!」
接着——
「国经,去拿酒来吧!」说话语气就好像在自己家中似的。
「好好好,我这就去拿。」国经大人虽然刻意摆出不愿意的表情,但很快就站起身来,走出帷幕外,把装着酒瓶和酒杯的托盘取出来说:「把你藏在这儿,害得我们家的厨子还以为我被酒豪依附上身了呢。」
「什么啊,你在这喝酒度日吗?」
「昨夜,像个偷儿似的藏身到这来以后,只要醒着就一直喝个不停。」
国经大人碎碎念地报告着,业平大人却装作没听到。
「再加上酒不浓就难喝醉,反倒跟藏匿他的主人我讲了一堆废话,实在是个很棘手的家伙。」
想到国经大人虽如此,却仍旧很开心的模样,千寿这才领悟到「为之交好」的意思。
国经大人开心地数落着,让业平大人显得有些羞赧。这表示着,两人之间已经能够互相了解:心灵相通,所以看起来才会如此地和谐……不禁让人想要微笑以对。
虽然不知道曾几何时,两人已经亲密到如此程度,或许,在那场月见宴会中展现出高超的双人舞之际,双方早就解开之前坛版此的憎恶了。
拿起斟酒的酒怀,正要往嘴边送时,诸兄大人突然出手制止。
举杯注视着业平大人,担忧地说:「你,该不会骗我喝下诀别酒吧?」
业平大人听了微笑地说:「这个嘛——」故意装出思考的模样,然后又突然,「好痛。」皱着脸,压着脸颊呻吟:「看到我这样子连要私奔都没办法,你就该懂了吧?」说完便抚摸着疼痛的双颊。
之后业平大人跟诸兄大人又稍微谈论了原本打算「明天再说」的事,业平大人就躺在国经大人的膝上,两个人连说着话边一点一点倒酒,感觉上就好像在闲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般。
「对了,幕后黑手果然就是「平城宰相」吗?」
「嗯,正如你的推论。」
「那你知道他对千寿出手的理由吗?」
「不知道。可是被逮捕的家仆是在亲王身边跑腿的走狗,想必他应该知道一些来龙去脉。」
「跟你打赌,肯定是个很无聊的理由上业平大人现笑地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噗地笑出来。「说到这,你们知道「宰相」大人有个很怪异的兴趣吗?」
「咦……这我倒没听说过。」
「就是他喜欢趁着祭典的时候,换穿上官员的衣服去看热闹,特别爱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伸手,以摸长相好看的小舍人屁股为乐。」
「……怎么,又是个有这种兴趣的人哪!」
「像贺茂祭这样盛大的庆典时,五位无役职的亲王所得到的席次,都是在最边缘的地带。如果要看热闹的话,随意跟着一起混进官人群中,想必更有乐趣。」
「原来如此。」
「你看,在南庭举办活动时,宣阳殿的角落,女官们都可以随意地去看热闹,校书殿的五位及六位官员们也可以自由出入不是吗?所以化身为官员的「宰相」才会伪装出去啊!他那穷酸到有如黄鼠狼般的长相,听说许多知道他有这癖好的人,莫不私底下耻笑他,与其穿上沉重的亲王位袍,还不如五位官人的绯袍来得适合他。」
「啊!」
忍不住喊出声来,千寿赶紧用手捂住嘴。
「咦?你想到什么事吗?」
诸兄大人一问之下,让千寿烦恼着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便回答:
「是,那个,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那位大人,可是我想起来,今天春季的贺茂祭典时,我在校书殿,曾经碰到一位长得像黄鼠狼般的大人送糖果给我。」
「喔?这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
诸兄大人说着,业平大人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点头示意道:
「是怎么一回事?」
「啊……就是在皇上阅见祭祀行列中的牛马时……」
「哦,就是「御契之仪」,业平大人的「相模」也牵去上场了吧?」
「我原本打算在月华门看热闹,可是那边已经挤满人。」
「那边聚焦一长串的人群哪!」
「本打算放弃看热闹的,结果那位大人把我叫到校书殿的门口。」
「长得像黄鼠狼,年纪大概有一点老的男性吗?」
「是的。而且本以为他是位亲切的长者,结果……他就悄悄地伸手过来,触摸我的膝盖还有腿。」
「哈哈哈哈。」
业平大人用袖子遮住嘴笑出来,让诸兄大人生气地说:「有什么好笑!」
「然,然后呢?」
「我想要阻止那位大人毛手毛脚,就指向恰好被牵出来的白马说:「您看,那是我家主人的马」,我原本以为那匹马是「相模」。」
「喔喔。」
「结果我以为是「相模」的马,其实是左中将良相大人的马。」
「哇哈哈哈哈哈。」
业平大人都快笑翻了,诸兄大人则是一脸严肃地说:
「左中将大人的马,的确也是一匹丝毫不逊于「相模」的白马。然后呢?」
「黄鼠狼大人便以为我是左中将大人身边的小舍人,就赶紧住手不再对我毛手毛脚,还偷偷地塞了糖果给我要堵我的嘴。」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业平大人,你很吵耶!」
看着火大骂人的诸兄大人,业平大人仍旧停不住笑,用挥挥手表示(哎呀,别在意嘛)。
「然后呢,他给了你什么糖果?」诸兄大人问千寿。
「我第一次尝到所以不知道名字。很硬没办法咬,但是一人口就溶化,甜甜地,好吃到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呢。」
「大概是唐果子或是甜糖吧!这是诸王或公卿(阁僚级贵族)家中的厨子才会做的东西。」
业平大人说着,千寿战战兢兢地开口问诸兄大人。
「那么……给我那糖果的大人——」
「这样啊,你只看见他那可怖的死状哪!」诸兄大人说着,便点点头。「应该没错,他就是」平城宰相」。」
「也就是说黄鼠狼「宰相」大人,要骚扰长相好看的千寿却被巧妙地骗过去,心有不甘才出手做出这些事来。实在是喔,有够无聊又笨拙的复分欸.」
业平大人吐出这些话来,让千寿也觉得说的实在没错。
「可是,竟有人会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想要人命吗?」
「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打从出生就被奉为亲王,高高在上的人自尊心很强,想要吃什么就连唐果子都能够轻松到手,可是原本应该获得的职位却反而被抹煞,几十年来总是过着无趣生活的人,你想他的脑袋有可能会正常吗?」
「竟然……有这种事。」
「而且,这老头连死法都这么扰人哪!」
听到业平大人的严厉批评,诸兄大人「嗯……」地回了声。
「碰到这种状况得要闭门守洁齐,这下子得请几天假才行。」诸兄大人换个话题说:「我是不知道,不过想必伊势方面对于事件的报告会先抵达吧!」
「这样肯定很糟糕。一定要在报告抵达前,先让皇上知道真相才行。」
「真没办法就只好上书给皇上,可是被女人陷害这种丢脸事情,实在很不想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