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贼残部此番意在袭我桃渚,只需俞将军率三千人先赴桃渚港设伏,拖住寇贼,待我部剿灭宁海倭寇后,顺道从侧路
包抄,水陆并举,便可一举歼灭!”
瑾菡蓦地从座中站起,目光灼灼看着他二人,却不说话;胡宗宪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戚继光道:“就照你刚才谋略,兵分
三路迎敌,你只管剿尽宁海倭寇。至于桃渚的徐贼余党,由我带了俞大猷应付。”戚继光一怔,劝阻道:“部堂坐镇中军
即可,何必亲冒炮矢!”胡宗宪一挥手,沉声道:“不需多说了,你快去部署——此番倭寇声势浩大,谋划周密,你等千
万慎之又慎,不得有误!”戚继光目光微一波动,见他神色已不容分说,无奈领命而去。
瑾菡走近两步,对胡宗宪道:“部堂也觉他们会挟我王兄为质,去攻那桃渚?”胡宗宪低声道:“禀殿下,臣亦无十足把
握。但据那七生所查,贼寇只当景王爷已伤重身亡,并不知真王爷还在自己手中。因此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教我们以为
景王尚在,所以必然不敢与倭寇一起与我正面交锋,反而会侧攻桃渚,想来那里守将亦不认得王爷……如此他们便有机可
趁了。”瑾菡道:“那么部堂此番又想如何救我王兄?”胡宗宪默了默,只道了六个字:“以桃渚,易王爷。”
瑾菡一时未能意会,徐渭似是低叹一声,道:“禀殿下,在下已与部堂反复计较过,徐海被擒后,寇贼在陆上窝巢尽失。
此番他们与倭寇勾结作乱,倭寇之意在取台州,徐贼余党却是要夺下桃渚,作为他们在陆上新的大本营。因此唯有等他们
得手,在桃渚安营扎寨之后,我方才能趁对方放松大意,忙于安置之际,将其一举包抄,逼他们交出王爷。”
诱敌入瓮,这已然是无可奈何中的上上之策。瑾菡念头数转,却道:“如此妥当?万一他们恼羞成怒,绝然伤我王兄,却
又怎么处?”胡宗宪道:“殿下放心,臣必然万分谨慎,断不会教他们必要玉石俱焚。”瑾菡皱眉道:“总要做得更妥当
才好。那个俞将军可靠得住?万一混战起来,误伤我王兄可如何是好?”
徐渭不觉瞭了她一眼,只见灯火摇红,映得她玉色脸庞上也泛起一层霞色,本是极秀丽娇艳的容貌,却看得他心头寒意渐
侵,忙垂下目光,心中却道:“自古王侯多冷血……他们只管景王一人性命,却不念桃渚数万百姓,这般两陷两复,又该
添多少刀下冤魂!”
注:如果我所料不错,头几天停靠的那处岛屿,便是徐海在南海的老巢黄岩岛
——
想了想,这句话还是要说:所谓的黄岩岛属于中沙群岛唯一露出海面的岛礁,是我们西南海洋领土的前沿。早在元代,我
国就有科学家对其进行观测、科考,几百年来中国商船渔民在黄岩岛附近航行渔猎,1935年1月,中国水陆地图审查委员
会将黄岩岛正式纳入我国版图,对外宣布中国对其有拥有主权。至上世纪90年代,菲律宾某政要声称黄岩岛属菲国所辖,
自此以后,该国多次对黄岩岛等中沙群岛系进行登陆、科考、巡逻,乃至损坏中国领土标志,驱赶撞毁中国渔船。
一寸江山一寸血。属于中国的滴水寸土,皆是我们的祖先传之我辈,又须我辈传之后世的山河基业,是炎黄子孙安身立命
之所在。
因此,将黄岩岛写做徐海老巢,仅是笔者这点情怀在内,以史喻今,并无史实佐证。但根据黄岩岛的地理位置和水文特征
,确实适合走私海盗,因此也非空穴来风。
此外,本文男三号胡宗宪,便是将钓鱼岛纳入我国领土范围的第一人。
18.载驰于野谁因极(下)
台州大营这边正紧张迎战,被困于贼寇船上的景王与林迁却浑不知大战将即。但连接几日景王听得外间厢人忙声乱,似是
极为繁杂,也隐约猜知将有大事迫近。他正待那七生再来详细询问,孰知这日晚饭时候,门板轻叩两声,却是一个素衣女
子,领个青衫丫鬟施施然走来。
林迁眼见二人进来,似是怔了怔,便自椅上站起身子,对那女子略一揖手,道:“徐夫人无恙。”
景王略吃了惊,“徐夫人”三个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心头诸多疑惑还未理出头绪,就听得那徐夫人道:“林先生多礼了
。这些时日教您受了委屈,妾今晚亲下厨房,为先生和令弟做了几样粗菜,算作赔礼。”
林迁淡淡道了声“不敢”;徐夫人略一笑,便把目光转向景王,微笑道:“妾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景王只得也拱手
为礼,信口道:“在下姓卢,名隽呈。”徐夫人“哦”了声,却转而对林迁道:“当年倒未听先生提起……不过见卢公子
风采,倒真与林先生几分神似,都乃人之龙凤。”林迁只笑笑瞥了身边人一眼,道:“是远亲。”景王却不由肚里暗笑:
“我和他哪有半点相似?还道皆是‘人之龙凤’——他若肯从了我,做一对儿颠龙倒凤还差不多!”
他这胡思乱想间,那徐夫人已命侍女从食盒中将菜色一一端出,一壁含笑对林迁道:“记得当年金陵,逸仙最喜芙蓉鲫鱼
,如今鲫鱼难得,妾便以黄鱼替之,不知可还是旧年风味?”她这时微侧了身子,融融灯火从旁边台案上透过来,正映见
笑靥如花,眸光潋滟;虽眼角已敛了几丝细纹,但这温存一笑间,自有一股丰熟风韵弥散开来,教人不由得心旌摇曳。
景王见此情状念头一动,心中登时明镜也似,只眼角瞥了林迁微微冷笑。林迁淡然道了声谢;那徐夫人看他一眼,略一默
,又道:“实不相瞒,今晚亦是给二位饯别。”她提起案台银壶,缓缓斟了三杯酒,自己先拈起一杯,低低道:“一别数
年,原没想还能再逢故人,虽说此番相见不是善缘,到底也又聚了一回……就在今夜,我辈将要与胡宗宪决一死战。逸仙
,我不累你,外头小船舟子已备好,待这船再靠近岸些,你自去吧……此去凶险,你自要当心。”
景王心道:“竟真要开战了!”一时心念飞转,又奇大战在即,胡宗宪怎无丝毫消息传来;又疑这徐夫人这么轻易纵了林
迁,乃是故意探自己虚实;又想大乱之际,或者可寻出脱身之计?正在心思纷乱时,就听得林迁直问:“怎么?只放我一
人?那他……”徐夫人轻轻摇头道:“令弟是不能走的——他是那奸王侍卫,虽然看在逸仙情面上,我不曾难为,却也不
能放了他。”
林迁逼视着她,寒声道:“那夫人又想如何?”徐夫人却不答他话,只转眼看着景王,缓缓道:“看卢公子气度高华,又
恁的好身手,怎会甘心折腰侍奉权贵?如今朝堂昏暗,官吏贪虐,何苦随波逐浪,污了自己一世!何况大丈夫建功立业,
自在天高海阔;大战将即,公子如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妾必会敬公子为上宾。”景王转身坐下,斜眼瞥了她,口中冷笑道
:“多承夫人美意了!不过隽呈一生,还没打算改投二主。”
“公子真好忠义!”徐夫人凝目望着他,定定看了移时,道:“不过不瞒公子,你家王爷业已死了。眼前两条路,要么公
子弃暗投明,妾决不亏待;要么就请公子殉主死义,妾倒也敬服!”
林迁情急道:“翠翘!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要背信不成?”徐夫人只看他一眼,便冷笑道:“这世上当真有甚信义
?若不然,我又怎么落到今日这地步!”林迁略一顿,道:“可……可我也不曾骗过你。”徐夫人转眼看定了他,轻轻道
:“所以我今日才放了你。逸仙,我与你是旧交,令弟却是朝廷鹰犬,与我是生死之敌,所以你自去罢,这事本也与你不
相干。”
林迁逼近一步,大声道:“怎的不相干?他本是为了我才……”说到这里却再说不下去,只看定了徐夫人,半晌方才寒然
道:“夫人既然不守信义,林某人也不再恳求。只是我与舍弟同来自也同往,林某人就坐等这里,看着夫人如何断舍弟性
命!”
他脸色寒如坚冰,湛湛目光却注了钢水也似,沉甸甸直逼在徐夫人脸上;景王从不见他做如此咄咄神色,吃惊之余只暗自
叹道:“这人怎的恁般痴!自管走了就是,徒然留下何益?——难道还怕我周旋不过个女人?”然而气苦之余,又隐隐生
出一份意外的满足,转念才觉自己私心也是不愿他走:他这般一人去了自己必然耽心;索性一起留下,即便遭遇不测亦要
彼此坚守到底,总好过分别担忧挂怀。
原来这半月间形影不离,祸福与共,这人不知觉间已深深植进自己心头,生根发芽,牢牢咬住自己身上一块血肉。眼见得
越是大难临近,便越不能与之片刻分离。
徐夫人瞪视着他,最终冷笑两声,道:“好,好得很。林先生,妾也仁至义尽了。那么就请先生和令弟留在此处,大战在
即,炮矢无眼,二位就同生共死罢!”
徐夫人的灯火摇摇的淡出阁间之后,屋里一时暗了下来;林迁才想起还没点蜡,待他挑燃了银烛,桃蕊般的烛光在掌心融
融绽开,正照见案台对面一双漆黑眸子,隔了中间一段幽深暮色,静湖深井般沉沉地迎着自己。
林迁略一触目便垂下眼睛,只默默把烛台移到案上。景王唇边一笑,便大刺刺坐下,拈起牙箸只奔那品鱼,凉然道:“我
来替你尝尝罢,这番心意可还是当年风味?”林迁不觉气苦:“——真亏你也吃得下!”景王停箸挑眉望着他:“为何吃
不下?难道怕她下毒?只怕未必舍得罢?”说罢脸色一沉,将箸子往案上一拍,低声喝道:“林迁,你好大胆!竟与海盗
逆贼家眷私通,你可知这是弃市灭族之罪?”
这喝问半真半假,三分恼怒,三分逗引,更有三分说不清的情热旖旎。林迁淡淡瞥他一眼,自顾掀起竹帘走到外间露台上
,头也不回抛过一句:“我是与她有旧。只我遇见她时,她也不是什么徐夫人……她叫王翠翘,不过是秦淮河上一个艺妓
罢了。”
已是暮深,无边夜色笼罩在湛湛海面上;天边新月未出,只几颗清寒星子莹莹倾落夜幕波光间,分外凄冷孤寂。全不似当
年十里秦淮,一般的夜浓星寒,水光潋滟,却是灯火如昼,花簇如绣,丝竹笙歌间迎着软侬笑语,衣香酒浓。
景王冷笑道:“这么说是早年风流孽债了。”林迁隔帘回道:“连孽债也谈不上……当年她是青楼名妓,我是江湖浪子,
相遇相惜,春风一度,也谈不上谁欠谁的——方才你没听见?我也说不曾欺她负她。至于她之后怎么遇见的徐海,怎么成
了徐夫人,我是半点不知。”
景王道:“因此她一见你,就知道劫错了人,又顾念旧情,不肯伤你。偏我最蠢,巴巴儿告诉人家我仍愿拿徐海来换,自
投罗网……”
他越说越觉好气好笑,只望着林迁投在竹帘上的背影,咬牙恨道:“好歹你还没告诉她,我便是那正主儿王爷!怎的,人
家念了旧情厚待你,你倒不肯念了旧情帮衬着救出她丈夫?”林迁道:“救徐海自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景王心头邪火未消,正待狠狠挖苦揶揄几句,听得这句冷冰冰的“与我何干”,忽想起方才他那斩钉截铁的“同往同归”
,言下之意,显是自己的生死却是很干他的事,这股火气便悠悠熄了下去,只余了浅浅一道暖流绕在胸口。他默了默,忽
而又疑道:“可胡宗宪不是上疏说这徐夫人已死了?”
林迁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她对我言道,当时胡宗宪劝降徐海,先是卑辞厚礼诱她,又许诺徐海降后,必保他荣贵
平安。她到底是女人心思,过不惯漂泊动荡生涯,一心想回乡安稳度日,便千方百计说动徐海投诚。谁知胡宗宪全无信义
,不但将徐海押送京师,还要将她许配军士……徐海当日被擒,大喊‘翠翘误我’,她便在胡宗宪面前投水殉夫了。”
景王冷笑道:“真也难怪!我一说‘不事二主’,她便恨得以死相逼了。”林迁道:“她是存了殉节的心,到底也没死成
,获救后又搜罗了徐海余部。裕王府行刺案也是她买通东洋杀手做的,就为了掳掠个贵王皇子,好换回徐海。谁知道……
现在她以为景王爷已死了,想也绝了营救徐海的念头;你没见她一身素衣?想来这一战真抱了死志,不成功便殉夫了。”
景王只冷哼一声,道:“秦淮河上尽出这种三贞九烈的婊子!”
林迁蓦地回头头,清亮的目光透过竹帘缝隙投上他的脸,淡淡道:“风尘中未必不出节烈,亦有贞妇慈母。”他顿了顿,
继续道,“比如——我母亲。”
景王也曾不止一次猜度过林迁的出身——或者是某处村落的寻常百姓家,父亲是个品行端方、一本正经的乡间老学究,母
亲温良恭顺,只默默在一旁看着丈夫板着脸教训不务正道的儿子;或者他是落生在个出凡脱尘的世外桃源,先祖避世归隐
,才传了他这一身冷清孤高气;甚或者,他本就无父无母无根蒂,凭空来到这世上,无牵无挂清净自在走这一遭,不然为
何称“谪仙人”?对他这样的人,即便出身之处再出奇,景王也是不惊讶的;可原来,他的出处,要远比他想得更不寻常
。
“我母亲林碧君,是当年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姬。色艺双绝,风流子弟闻风而至,白氏诗云‘五陵年少争缠头’,风尘荣幸
,想来也不过如此了。”林迁斜斜倚在凭栏上,眼望着船外浩浩海波,神色清淡,似是说着别家的传奇故事,“倘若没有
遇见我父亲,她多半也会在年老色衰,车马渐稀的时候,择一个商贾之流嫁了,到深宅大院里过完冷清却安宁的岁月。谁
知还是躲不过的一劫,贵家子弟春风一梦,欢爱过后绝无留恋,她却身上有了我。”
他苦涩一笑,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她便带我回了扬州宜陵老家。乡间风俗淳朴守旧,她曾入风尘,又带回个不知其父
的孩子,处境难堪可想而知。也曾有个乡绅看中我母亲的容姿性情,想纳她为妾,虽然也未必就能苦尽甘来,却毕竟不会
再受些无谓的刁难折磨。可她却怕我被人轻辱,执意不允,一人将我带大。”
景王坐在默默帘内听着。看林迁风采,想必当年这林碧君的容貌风姿,也是极过人出众的。而生下世家子胤,却独自归乡
,忍辱负重将他教养成人,这点傲然气节也着实难得。他生就贵人心性,向来瞧不起持操贱业之人,可爱屋及乌,此时不
由涌出股同情悲悯之意,脱口道:“等回到京城,我便知会礼部,设法为你母亲旌奖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