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当年拚却醉颜红(上)
按照宫中仪制,每逢除夕、立春、端午、中秋、重阳以及皇帝,皇太后诞辰,宫中皆赐大宴。届时,六部九卿四品以上文
武官员,以及在京的封疆大吏必于辰时正牌时分列集午门,在天子三公的率领下遥向宫中帝后礼如仪赞拜;再由公孤阁员
引百官,连同尚未就国的皇子亲王齐集奉王殿领恩宴,至戌时二刻宴毕,方叩恩离席出宫。如此规格浩大礼制繁琐,不但
有司职方折腾得焦头烂额,便是帝后大臣也被耗累得苦不堪言。
然而毕竟是天家威仪,国朝风范,想那满堂簪缨,遍坐朱紫,目睹天表龙颜,耳闻纶音钟乐,便是无名小辈忝列其间,感
染这赫赫荣耀,慨然意气,也不负了人生一场拼搏!何况座中莫不是名利争斗人,是非纠缠辈,一场盛宴下来难免堂皇与
诡计一色,口蜜共腹剑齐飞,不知有多少君心臣意其间暗授,几许盟邦敌仇就中偷结。同是在这生死场里讨生涯求荣贵的
人,谁愿错过,谁敢推脱?
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为两省军政之首,既然在京,当然在赐宴之列。礼部头两日便恭恭敬敬送来了单子,他却蹙眉想了
片刻,终回了句“染恙”便辞了——景王道他有“心病”,真委实是一针见血:一来太湖赈灾一事余波未了,科臣言官对
自己弹劾攻讦不休,恩宴上一个不慎,不免又落了把柄在人手里;二来严世蕃对己忌惮日甚,夹在严氏父子间也是左右为
难;三来诛杀沈之白,不免牵动内廷,也真怕见吕芳。思来想去,还是回避的好。因此不但辞了恩宴,更把前来探视的门
生故吏一概挡在门外;随行将官随从多有亲眷在京里的,也统统发付了回家团圆,等到了中秋那日,又赏了驿卒些许银钱
,叫他们自散去吃酒过节,只留了一个老苍头侍候茶水。到晚间自己略用了两块点心,闭门打开那部郑若增纂辑的《筹海
图编》,才在灯下勾点校正了几处,便听见门上被轻轻叩了叩,那老苍头在外恭声道:“敢扰胡大人,有位殷公子拜访。
”
胡宗宪心头一怔,头个念头便疑心这回来访的“殷公子”便是景王。忙整衣开门出迎,才走出花拱门,便见抄手游廊处一
个小厮手提着鎏金琉璃灯垂手侍立,融融灯影溶了幽幽月色,影影绰绰,映得廊下碧衣公子双眉如画,眼波潋滟——却不
是他意料的景王,而是与他在南海惊涛骇浪中共处半月,一同捱过那场惊心风波,堪称“患难”的宁安公主。
心下登下又惊又疑又怕——惊的是她竟不避嫌疑,亲身来此;疑的是此来必是景王嘱托,而丁铎杭州一行,已显见景王对
自己的提防辖制之心,这时节又叫宁安公主来此,这阴狡王爷到底揣的是何主张?怕的是如此是非时,是非地,是非人,
她这一来难免又落人攻讦!
然而种种不安情绪数转,却又隐隐浮生几分欣然期许,盘桓纠结间不觉心旌摇曳;却只深深地望她一眼,躬身一稽,口中
道:“见过……殷公子。”
瑾菡手一拱算是还礼,含笑道:“大人勿多礼!家兄闻听大人染恙,特教在下前来探望。现下瞧大人只是形容清减些,精
神看着却还好。”说罢双掌轻轻一拍,一溜儿七八个青衣仆从担着食盒瓯瓮走过来,“大人国之干城,一肩担起我大明东
南半壁安危;因公而废私,中秋佳节也不得与亲友团圆,却抱病孤卧驿站。在下冒昧,略备薄馔一席,淡酒两杯,代家兄
向大人略表敬心,可好?”
她口口声声的“代家兄”,竟仿佛生怕他猜不到景王授意一般;胡宗宪心里更犹疑不定,忙躬身垂首道:“宪愧领!”瑾
菡略略走近两步,向他一抬手,道:“那么,还烦请大人引路?”
一只纤长的手伸进他的视线里,月辉流在莹白胜玉的肌肤上,起了层薄薄的幽蓝光晕;胡宗宪抬眼一看,正对上一双眸子
,秋水般澄澈见底,其间又飘曳着一丝清浅笑意,婉和犹如徐风。教人看了重重的设防疑虑顿消,只觉说不出的安心宁静
。
他心头无端一荡,便忙转开目光,端容正色将她请入室内。后面的仆从也跟着鱼贯而入,举措间已在案上摆出了一方花攒
锦簇的席面。待到众人去后,胡宗宪撩袍跪下,刚要依礼制行礼,没想瑾菡上前一步,指尖在他臂间虚虚一扶,道:“部
堂大人万勿如此!我怎当得起——王兄知道大人染病,心焦得坐不住,只他身份太扎眼,实不便亲来探望,定要我替他来
探看才能安心。”
她默了默,低声又道:“大人身担天大干系,于我兄妹有救命之恩,王兄和我都好生感激。”
所谓“救命”一语,实涉及宫廷阴私,于他言是最凶险事,而“身担天大干系”,无非指诛杀沈之白,更该彼此烂死在肚
里,永世不提。这一席话若换了景王或丁铎说来,他立时便要以为是辖制要挟;可换了她这般娓娓道来,却教人怎么都不
忍也不愿那般猜度,宁肯以为是市恩钓买——尽管,也无非另一种温存阴柔的心机算计。
他抬目对上她的眸子,只能低回一声“宪不敢。”瑾菡微微一笑,转身自案上取了酒杯,满斟一杯送到他跟前:“这还是
年初见面时,王兄曾与大人共饮的‘醉虞姬’。”她手里擎着泛着殷红滟光的酒液,低叹了一声,“只这佳酿搁了半年,
芳醇还依旧,却未免物是人非,大人也又多捱了半载风霜苦辛!”
——莫道世情淡薄不如酒,岁岁尊前共醉能几人?
他接过那杯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绵沉芳醇的醉意仿佛层层潮水,浩荡荡涌进胸口,霎时浸透血肉筋骨。心神一时恍惚
,只暗想:怎的一样酒,却似比半年前烈了如许多?
仿佛是销魂蚀骨的毒!
中秋良宵惯来少有阴雨,何况她来时还是一路明月;谁想才坐下片刻,话未三叠酒未重杯,窗棂上便传来蚕儿食桑般的沙
沙细雨声。瑾菡停箸侧耳一听,失笑道:“竟下雨了?可惜今晚看不得团圞月了!”胡宗宪起身到窗前支起櫊扇,顿时一
团轻袅烟雨夹着桂子清香,凉凉袭面而来,倒解了心口氤氲不散的几丝醉意。他抬头一望,天色已是墨蓝含晦一片,再不
见半点月辉;只檐下挂的几盏风灯,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探出几洞摇晃晃光晕,映见一线线秋雨飘渺伶仃,和了徐徐细风,
袭到庭前的几树梧桐枝叶上。
正望得出神,忽听得她幽幽道:“……雨湿寒梢,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胡宗宪转身,含笑望她眼,开口接道:“昨宵个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个秋雨梧桐叶落时。”她似是一怔,随之轻笑道:
“想不到部堂大人挥斥千军心如铁,居然也赏这些婉縟清曲,柔靡之音!”
原来她方才引的,是前朝《梧桐雨》结尾的两句,胡宗宪接的,却是昆曲《西厢记》里“庆团圆”一折里的两句,二者所
出曲目不同,却同是化用白氏《长恨歌》中“秋雨梧桐”之名句,情贴意合,对得可谓天衣无缝。
当时南省盛行昆曲,时人赞其“流丽悠远,婉转柔曼”,兼之《西厢记》一剧更是华艳秾丽,缠绵悱恻,有“一折西厢水
磨,天下传奇无色”之誉。因此南方风雅人背出两句《西厢》唱词,实不稀奇,胡宗宪虽祖籍安徽,却惯来持重,又在东
南掌兵多年,身上的风花雪月早给沙场刀兵洗涤干净,乍一脱口这般绮丽词藻,不由得瑾菡愕然失笑。
胡宗宪唇边浮起一丝苦笑,自晒道:“公主笑得是——金戈铁马里听这靡靡之音,可不是个浪荡将军!可或者就是因军旅
苦毒寂寞……胡宗宪无能,身负国恩数年,尤未能荡寇靖海,心中无一刻安宁;身为将官又不得擅起乡思,偶有闲暇也唯
有度曲赏词,聊以排解罢了。”
或许真的是醉了罢,怎的忽然间说这些?他眉间紧了紧,心思恍惚,一时似看到徐阶和蔼里敛着寒芒的眼色:“东南抗倭
十年,三省百姓涂炭,内阁终须给圣上和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一时却似又听到严嵩老迈迟缓的低叹:“汝贞,汝贞!为
师怎的不知你心愿?你一心想早平倭患,做个名垂青史的功臣良将;可一旦倭寇去,你这平倭总督又往哪里安身?我老了
,一日保不住你,你可怎的是好?”
那扑朔眼神,切切低诉渐渐都淡远了,最终只余当年恩师座前一句谆谆教导:“为臣者,不但要谋国,谋事,亦要谋身!
”
他忽而自嘲地一笑,拈起酒杯一饮而尽,爽然叹道:“罢了,千错万错,在吾一身!宪自知罪深难赎,负国负家多矣。天
道昭昭,终一日风云散去,报应好还……”
一缕秋风透窗而过,拂得案上灯火一阵摇摆闪动;他背窗而立,鬓边几缕发丝沾雨而湿,烛火摇曳,映得他脸上光影扑朔
,分外萧瑟漠落。
瑾菡猛地想起,嘉靖三十七年,胡宗宪发妻在绩溪老家重病不起,倭寇正屡屡侵扰瓯江龙湾一带,他亲领众将喋血鏖战,
直至夫人抱憾而亡,也未能回家临尸一哭,使得嘉靖皇帝也深感其忠烈:“……断怀土之思,割肌肤之爱,视其身轻如鸿
毛,赴国家之急如水火”。眼前这位圣眷隆重,权倾东南的抗倭统帅,被满朝清流恨之、忌之、却又不得不感佩的严党枭
雄,在人前看来那般冷傲刚毅,鄙睨一切馋讥非议,原来私心里竟是如此矛盾,如此忐忑,又如此酸楚孤独。
她心里不觉一黯:年来景王和自己对他几番挟制利用,逼杀沈之白一事,于他更是种下无尽祸患的悖心事。又想他生性清
傲,何曾能容严世蕃等人那般秽行,所以还无奈屈从,诚然是为党争情势所迫,却也是报答严嵩一路赏识简拔的恩情——
可他又为何这般甘心受挟于自己兄妹?他也不是全没法子避开这趟浑水!她再不敢与他对视,垂目把弄手中的蟠桃银杯,
轻轻道:“无奈英雄总多情……最为难,便是剑胆痴心,侠骨柔肠。”
胡宗宪眉间一动,凝目望着她,沉沉半晌,才低声道:“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这一句,又是《西厢记》里张生念白。他是有感而生,并无别意;瑾菡此时却正惭疑生暗鬼,听了如何不吃心?又想到戏
里有“探病”一折,越发羞惭,心头悸动反激上酒意,登时脸热心跳起来,忙从袖中掏出个瓷瓶,倾出一粒丹药便要服用
。
那丹药菉豆大小,色如丹蔻,托在她雪白的掌中,仿佛素纨上落了一滴血,胡宗宪一瞥之下,便知是性子最酷烈的铅汞还
丹。嘉靖皇帝迷恋修道,多年豢养方士炼丹,王公大臣投其所好,竞献道士丹方以邀宠,自己也曾献白鹿灵芝,然都不过
是迎合天心,私底下并无人迷信;可万不想,宁安公主竟也服食丹液!他粗通医理,深知如此性烈金石,虽可令人一时振
奋舒爽,常年服食却无异于自戕,情急下上前两步,竟一把捉住她的手,道:“公主!这是自戮之道啊……”
给他手一挡,那丹药便从掌中滑落,血滴子般坠落到地下;瑾菡抬头凄恻一笑,喃喃道:“自戮?我当然知道是自戮……
这丹丸一次服食七钱,便可羽化成仙,我却是一日一毫,慢慢往泉台路上去……”
“呵,部堂心里有千般不得已,我也有自己的折磨为难,这日子就如汤药,越熬越苦,我还真怕是时日太久,千秋百岁…
…”
胡宗宪低呼一声“公主!”握着她的手越发紧了紧;瑾菡茫然若失地望着他,少顷,却又道:“既说到死,我倒想问部堂
,您久经沙场,几历生死,能不能告诉我,人之将死,是何滋味?”
胡宗宪略一怔,微微摇头道:“那滋味,我也不知。战场上的死实在太匆忙,太寻常了。”他望着瑾菡的目光极是温和,
声音如远山暮钟一样低沉悲凉,“早上拔营还在身边匆匆跑过的军士,等晚间归营,或许便已不在了,过得一夜,你就连
他模样都再想不起。台州之役,我亲临前线励战,几千穷凶极恶的倭寇就在眼前,和我的将士厮杀在一处,其中一个手握
着倭刀径直向我冲过来,一路砍翻了好几个军士,他扑到我跟前,一个侍卫挡在我身上,替我硬硬挡了那一刀——他的血
直扑到我脸上,又浓又腥,热得烫人。我推开他,一剑刺进那个倭寇的胸口,我按着剑柄,都能感到剑锋是如何挑断骨头
割裂心肺……”
“公主,战场上的死就是这样的迫近平常,根本来不及,也不值得去想。”
瑾菡摇头,轻声道:“那不是‘将死’,是还未料及就死了。我是要知,人等死时,是何滋味?”她微微扬起潮红的脸,
眼色扑朔,似是看着他,又似乎不是:“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我母妃被方皇后下令处死时,我还不到三岁。我一点
也不记得她的摸样了……吕公公告诉我,那日天阴沉沉的,秋风刺骨,大殿里寒气逼人,母妃紧紧抱着我缩着暖阁一角,
一边哭,一边亲着我,她浑身都发着抖。直到方皇后的执事太监把我硬夺了下来,把她生生拖走了……一路上她只回头对
吕公公一遍遍哭喊,求公公护好小公主……”
胡宗宪胸口一热,忍不住俯身伸臂拥住她;瑾菡的脸伏在他的手臂上,她的眼泪重重坠落下来,一滴滴砸在胡宗宪的手上
:“她是被凌迟处死的!他们说当日行刑共用了四百多刀——你说,她当时是何滋味?……”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方皇后也已崩逝,天道好还,上一辈的恩怨,莫多想了。”
她冷冷笑了起来:“是,方皇后被烧死了。那把火是父皇放的。我记得真真儿的,那晚他把几个皇兄还有我都招到西苑去
,大火起来时,太监跪着说皇后还在坤宁宫,他一句话不说,却抱起来我,对我说,瑾菡,你瞧那火光多好看,跟你母妃
爱穿的银红衫子似的……后来我便猜到,是父皇,是父皇要烧死她!”
“她残害我母亲,自己也葬身火海!死的活的,一切不过都是父皇一句话!——呵,什么金尊玉贵长乐千岁,我们这些人
,不过都活在他一句话里……”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微微发着抖,脸上却是凄迷又狠厉的惨笑:“有什么天道!我便不信
……我绝不能如母妃,把性命身子放在别人手里,任凭宰割!呵,你可知?我不但害过人,也曾做过‘鬼’,杜康妃死时
,那鬼便是我!……怕什么天道?我本就活得不人不鬼……”
“可若说报应,呵,我既做了那么多恶事,只怕也是逃不过!若是有那么一天,我宁可自戮——决不能和母妃她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