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樊旬在床前狭窄过道中吃力地蹲下,从橱子里拿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左贤。
左贤连忙说:“不用拿新的,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用你的毛巾。”
“我介意。”严樊旬回答。
左贤愣在那里,看着手上还包着塑料纸的浅褐色的毛巾。
严樊旬从架子后面拿出一把伞,放在桌上,说:“擦干了快点回去。不要感冒。”说完,他从床上的横梁上取下自己的毛
巾,顶在头上,背对着左贤。
左贤用吸水性不是很好的新毛巾擦着头发,陌生的狭窄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的味道。厨房的窗户是老式的那种,看
起来充满了年代感。堆衣服的柜子、晾衣服的架子、床、橱子,同时存在于一个可能连10平方米都没有的地方。
这个堆满东西的卧室中连个窗子都没有,如果关了门,一定是一片黑暗,说的严重一点,和监狱没有区别。
“我今天下午回X市,有事我们短信联系。”左贤站在门口,对坐在卧室的床上背对着他的男人说。
“你早点回去,不要误了火车。”严樊旬说。
左贤把褐色的毛巾叠好,放在严樊旬身后桌子上,说:“我先走了。”
“再见。”严樊旬依旧没有回头。
左贤打开门,说了一声“再见”,带上房间门。
当他听到那连绵不绝的雨声,才知道自己忘了拿严樊旬给的伞。左贤踏入雨中,用和平时一样的步子往前走。
雨水把刚刚擦干的头发又淋湿了,左贤希望雨能下得更大一些。
那个狭窄的房间像是伤痕一样刻在他的大脑皮层上,还有严樊旬有些跛的那条腿。
雨水顺着左贤的脸颊往下流,像是泪水的轨迹。
雨声之中,左贤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慢慢回过头,看到严樊旬正拿着伞和毛巾朝这边跑来。
严樊旬跑到左贤面前,把东西交到左贤手上,说:“头发擦一下”。
左贤答了声“谢谢”,严樊旬看了一眼左贤,转身向后走去,很快消失在破旧的大门里面。
左贤拿着伞,站在雨中看那紧闭的大门,他站在那里很久,里面的人没有再走出来过。
手上的毛巾,是一条新的毛巾,并不是自己刚才用过的那一条。
他想起小时候两个人在一个碗里吃面条,读一本书的样子,他想起严樊旬刚刚背对着他的样子。
左贤用那块毛巾紧紧地按住了胸口。
10
十月下旬的雨里带着十一月的凉意,严樊旬早早地加了衣服,右肩膀处因为前几天的货品拉了筋,到现在还暗暗地痛。最
近他睡到夜里会有腿和手指抽搐的现象,据说是这些都是缺钙的反应。
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送快递、收快递。做这个工作做了这么久,严樊旬清楚每一个要注意的地方:去商务楼里必须
用货运电梯,如果货运电梯有故障不得不使用普通电梯时,要学会站在角落里,让快递远离那些穿白色衣服的女生;到达
目的地之前要给收件人打电话,但很多时候还是会遇到对方不在家的情况,必须事先就做好反复跑几次的准备;在工作中
遇到脾气差的顾客,一定要尽量快点送到,如果无法在要求时间送到,一定会被对方以“工作都做不好”为由责骂……
当初在找这份工作时,没有告诉别人腿不好的事实,后来入了职,工作态度也不错,上级抱怨了一下,没有再说。不过如
果遇到脾气差的顾客,被骂“瘸子也来送快递”,除了说“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早点送到”没有任何办法。
高二受伤之后,一直以为以后就这么站不起来了,晚上一个人躲在黑暗中放声哭泣,哭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地步。
能承受被殴打的痛苦是因为知道那些痛苦总有一天会过去,可是一想到以后也会这么痛苦,就无法止住下落的眼泪。
自己的人生到底会驶向何方,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就连梦也没有给出一个光明的方向。
现在值得宽慰的是,还有家的存在。虽然它狭窄、阴暗,很多人不屑住进来,但就是这个地方,给了自己十足的保安心感
。
家中没有其他人,每天踏进门便开始沉默。这些年来,一个人生活并不会觉得孤独,然而,见到左贤之后,每天回家都会
觉得寂寞。
每到晚上九点的时候,严樊旬就会守在床前,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等待左贤的短信。从十月三日开始,左贤每天晚上九点
钟就会发来短信,内容不外乎是今天干了什么,或者吃了什么,又或者是简单地描述天气。
等待左贤九点发过来的短信,是每天的大事;从第一条开始重读这些短信,是临睡前例行的功课。严樊旬背得出左贤每条
短信的内容,背得出每条短信的位置,甚至背得出那些短信的发送时间。
有时候,他在想,如果几个月后短信容量不够了怎么办,但转念一想,左贤在短信尚未储满之前就会放弃发消息过来了。
因为严樊旬从来没有回过那些短信。
他想告诉左贤今天自己送了多少份快递,又收了多少份,但这些内容在左贤看来一定非常愚蠢。就这样,严樊旬从来没有
把那些编辑了很多遍的短信发出去。
给左贤添麻烦是不必要的,和左贤接触也是不必要的。生活轨迹不同的人,不会有交集,是小时候就懂的道理。能够和左
贤做这么多年朋友,已经是对自己的恩赐。
这些年,严樊旬不止一次地想回到过去,就算被父亲殴打得更凶也无所谓,只要左贤在那里,就足够了。
只要他能对自己说“ 不要紧”,只要他能用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只要他能在下雨天为自己撑伞,只要他能抹去在病床上
哭泣的自己的眼泪……只要这样,在那个过去中被殴打致死也会觉得幸福。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严樊旬拿起电话,捧在手心里,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按下查看短信的键。
“发件人:左贤
今天我看到了一只颜色很奇怪的狗。”
严樊旬把这条短信读了几遍,开始想什么样的狗才能被称为颜色奇怪呢。
是灰色、褐色和多种颜色相间;还是被时尚的主人染成了红色和黄色;又或是它过去受过伤,后来伤口愈合,长出了奇怪
颜色的皮毛;还是说有个喜欢画画的主人,把水彩沾到了它的身子上……
严樊旬缓慢地思考着,一点一点地让那些可能性在脑中排队。
等到那些可能性排齐了队伍,他开始想象左贤的脸,左贤看到那条小狗的神态,左贤抚摸它的右手。
这些想象中的画面,让严樊旬无比得痛苦,也无比得幸福。
他关上灯,窝进床褥中,像狗一般用前肢虔诚地捧着手机,一条一条地看左贤之前发给他的短信。只有把它们都翻看一遍
,他才有可能睡得着。
这种过激的感情是什么呢?男人和男人之间应该存在这种感情吗?
严樊旬无法在学过的知识里面找到回答,刺痛的幸福仿佛山洪一般堆满了他的心头。
那种痛苦到全身抽搐的幸福。
读完了短信,严樊旬把手机放在枕头下面,他两手相交放在胸前,向那素未谋面的神明祈求。祈求这些短信能持续得再久
一些,祈求左贤和他的家人健康幸福。
十月下旬已经很冷了,在医院值班的左贤和旁边的医生聊着天,两人讨论着刚刚吃的夜宵,聊聊新鲜的黄段子。
左贤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看看表,等时间到了九点,他拿起手机,把早已想好内容的句子输入手机,按了发送键。
左贤放下手机,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和旁边的医生继续刚刚的话题。
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就算那个人不再记得以前的事,左贤却任凭这些自我的想法孤独地行动着。
发送永远收不到回复的短信。和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人诉说每一天。
即使知道自己愚蠢之至,但依旧无法不把自己的每一天告诉严樊旬。
11
秋天本该是少降水的时候,近日却阴雨绵绵。阴暗的屋子变得更加潮湿,地上也冒出仿佛梅雨季节才有的水迹来。
十一月的中旬,生活变得有些糟糕,不仅天气让人难受,身体也非常不好,肩膀的拉伤因为工作的缘故越发严重,右腿由
于长期的阴雨而疼痛不已。
好不容易的周六,严樊旬在床上躺到10点多才起床,他用毛巾擦了略感粘稠的脸和脖子,摸了摸脸颊上长出的胡渣。
一点食欲也没有的他在床上躺下,打开画面不断闪烁的电视,随便调到一个台,靠着床躺着。他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好
像听到手机收到短消息的铃声,便立刻拿起手机,按亮屏幕。
屏幕上并没有显示有新短信,严樊旬放下手机,继续看电视,没过一会儿,他又拿起手机,再失望地放下。
离左贤没有发短信过来已经三天了。
在这短短的五六十个小时里,严樊旬不断地拿起电话再放下,他好像一直听到短信响,却一直没有收到短信。
一旦养成了每天查收左贤短信的习惯,突然没有了短信,就变得非常不适应。
严樊旬关掉电视,坐在床上,弯下腰,一条一条读着左贤过去一个多月发过来的短信。
他把文字记入脑海中,替换掉昨天关于它们的那些记忆。
读完了那些短信,严樊旬把手机放在腿上,等待着等待着,屏幕却一直没有亮过。他叹了一口气,仰起头,靠在床上。
天花板上的水迹泛出黄色,严樊旬把它们想象成一些具体的动物。这些具体的映像和脑中原有的记忆、原有的潜意识纠缠
在一起,演绎出一个一个古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并不温暖,也并不血腥,它们只是一个个简单但古怪的小故事而已。
少年时的差别在成人的世界被放大了,如果再像童年时代那样相处,一定会觉得不安和恐惧。
虽然深知这个道理,但严樊旬还是会在收到左贤短信的时候,感到幸福。
然而这种虚无的幸福存在了一个月,在三日前结束了。
这明明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当这个结果真正来的时候却觉得痛苦。
严樊旬用手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发烧,大脑变得像浆糊一样,思考开始混乱,记忆和现实在脑中旋转,找不到该处的方
向。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之后觉得冷,冷完之后又是热,肩膀和膝盖痛得更加厉害,他缩进被褥里,用单薄
的被子盖住自己,就这样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严樊旬觉得口渴,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因为头昏栽了下去。他扶着墙
壁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就膝盖发软跪了下去。严樊旬身体一歪,倒在地上。他的眼中模模糊糊中显出了天花板的水迹,
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细小的光纹。
他在那里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严樊旬用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肩膀和膝盖痛得离谱。他披了件衣服,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喝,接着窝在被褥里面继续昏睡
。
再次醒来之时是深夜,手机在耳边响着,严樊旬没有力气动,他紧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铃声响了很长时间,严樊旬
慢慢伸出手拿到手机,按下通话键,把它放在耳边。
“没事吧,你这么晚打我电话。”
“你打错了……”严樊旬轻声答道,他头痛得厉害。
“我没打错,你两个小时前打了电话给我,不好意思,我现在才看见。”对方这么说。
严樊旬把电话拿到眼前,上面显示着来电人是左贤。模糊之中,严樊旬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
“我没打电话过来……”严樊旬说着,窝进被褥。他只记得自己中途醒过一次,对于有没有拨过左贤的电话,他没有印象
。
自己没有理由拨通左贤的电话,左贤也没有理由这么晚还特意打电话过来。
“是我打错了……”严樊旬辩解。
“你现在不舒服?”左贤问。
“有一点。”严樊旬回答。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要是感冒了,就多喝点水,自己照顾自己。”电话那头的左贤说道。
严樊旬孩子一般一边点头,一边回答“嗯”。
“早点休息。”左贤说,他完这句,又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前几天手机送去修了,你没有联系我吧。”
“没有。”
“那就好,快睡吧。”
严樊旬把电话贴近耳朵,左贤的声音传过来,从耳膜进入混沌的大脑。
“晚安。”那边的人这么对他说。
身体变得更加燥热和瘫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严樊旬歪在床褥中,想多听一些左贤的声音,他撒娇一般叫那个人的名
字:“左贤。”
“我在。”
“左贤。”严樊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光是呼唤这个名字,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它从眼角流到耳蜗里,在那里逗留。
12
像是非常久远的声音传到了脑中,唏嘘的故事在那里以诡异的色彩发酵。
严樊旬窝在床上“呜呜“地哭着。
左贤听到他的哭声,说:“不要平躺着哭,你小时候因为这个得过中耳炎。”
严樊旬还是在流眼泪。
“你侧着睡,侧着睡。”那边的人说。
严樊旬翻了个身,把眼角压在枕巾上。侧着哭。过了几秒钟,他回答左贤:“眼泪会流到另一只眼睛里。”
“没流到耳朵里就行了。”左贤说。
“嗯。”严樊旬像孩子一般回答。
左边的眼泪流到枕巾上,右边的眼泪流进左眼里,再流到枕巾上。
“哭累了就睡觉。”电话那头的左贤说。
严樊旬捂住嘴,低声哭泣。
“别哭了,再哭明天会头痛。”
严樊旬用手指按眼角,努力止住眼泪。他吸吸鼻子,把满是泪水的脸压进枕头。
过了一会儿,他撑起身体,伸手拿下架子上左贤用过的那条褐色毛巾,放在枕头旁,把脸埋进去。
虽然那毛巾没有一点左贤的气息,但只要想到是左贤用过的,就觉得安心。
在安静的情绪中,严樊旬头昏昏地睡着了。
听到他平稳的呼吸,电话那边的人轻轻叫了两声“严樊旬”。
这边的严樊旬没有回答。
左贤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句,“晚安”,放下电话。
熟睡的严樊旬磨蹭着毛巾,像鼹鼠一样贴近墙壁。
“好点了吗?”
第二天早晨刚起床,严樊旬就看到手机上的这条短信。
他在床上坐起来,躬起腿,把手机放在那里,盯着那条短信看。
虽然早就想好了不要和左贤再联系,但是现在出于礼貌是应该回复左贤的短信的。严樊旬这么安慰自己。
他用一个手指按键,把每个键都按得清清楚楚,仿佛这样可以使打出来的字变得更加清晰一样。
“好多了。”他在短信里头写。
刚刚把信息发出去一会儿,就收到了左贤的回复。
“多喝热水,注意休息。”
严樊旬看着短信,往床里面窝,把脸贴近毛巾,再闭上眼睛。
一整天里,他不断地把短信翻出来看,每看一次那条短信就去喝一杯水。水流融进血液里,稀释着红色的咸涩液体。
等到下午的时候,感冒的症状已经完全没有了。
严樊旬煮了点东西吃,吃完仔细地把碗洗掉,又喝了水。他在床边坐下,习惯性地看时间。九点整的时候,和以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