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集,专为“忠孝帝君、万寿帝君、飞玄真君”一人打醮诵经,祈福炼丹。
林迁淫浸幻术多年,于道家经义方术本就颇有涉及,如今既入了这道家清修地,每日里只管吐纳看经,修身养性,倒甚是
清净自在,连身体也渐觉复原。
然而毕竟秉性不改,前尘难忘。这日黄昏,独行在精舍前的九曲池边,迎着萧瑟寒风,眼望着这一方寒玉,半池丹枫,蓦
地涌上心头的,竟是当初那人含笑回望的刹那:“谪仙人!此情此境真可入诗入画!”
若是人生真可入诗入画,一霎情好便永久封存在字里纸上,任凭岁月流转,不变不移,又该是怎样的圆满幸运?
一枚枫叶被风剪下,堪堪落在身前。林迁拾起一看,那叶脉枯槁,殷色凝滞,落在掌中,恰似一抹干涸的血魂。
他淡然笑了笑,手指轻轻一拈那叶柄,顿时仿佛一注春水流入,枯叶重又舒展滋润,艳如桃李。
——你知情是何状?色胜春花,烈比酽酒,浓如鲜血,性似鹤顶。
他手指一松,那抹娇嫣便又袅袅坠地,却骤然回复枯萎,正是转眼间红颜枯骨,青丝白发。
这双手纵能偷天换地,又如何挽着物是人非,去者如逝水?
正在神思时分,身后却蓦地有声轻笑响起:“好个‘谪仙’,幻化无限,真也名不虚传!”林迁回身一看,见正是观主蓝
道行负手立在回廊之上,一袭素白道袍给飒飒寒风吹得袖幅曳动,倒真有几分神仙气。自邵元节、陶仲文先后羽化,这位
还不过三十岁的蓝神仙便承袭了“大真人”的封号,主持朝天观。想是他已得圣上示意,林迁一入观,便得他“悉心照拂
”,举止皆不脱其耳目。因此林迁这时“撞见”了他,也不吃惊,只一稽首,淡淡道:“不过俗世虚名,终不是得道真仙
。”
蓝道行一笑,又定定瞧了林迁片刻,便缓缓道:“林逸仙入观也有些时日了,此间有个去处,贫道现下倒想请逸仙一观。
”林迁略一默,道:“悉听尊便。”
原来是药王殿后的丹房。甫一进门,便迎面冲来阵熏然热浪,一人高的铜铸丹炉烧得正旺。蓝道行凑近前看了两眼,便吩
咐炉旁侍应的道童:“火力不足,多些炭薪——焰头要做纯青色。”
待道童又加了些炭进去,他又仔细看了须臾,才一挥手教道童退下,对林迁道:“逸仙过来,须看仔细。”林迁迟疑了下
,便走近前去,只见他从一侧的药橱中取出只檀香木匣,打开却是一枚枚菉豆大的黑色丹丸,散着一股似麝非麝的异香。
蓝道行拈起一粒,凑到鼻端一嗅,道:“这便是麝脐、锁阳、紫河车与阿芙蓉合成的丹剂。”
这“阿芙蓉”三个字入耳,林迁心中猛地一顿。跟着却见蓝道行又自橱中取出一只银质双耳龙纹鼎,打开封盖,便见一汪
殷红黏液,却是膻腥扑鼻。蓝道行将一匣丹丸尽数倾入其中,扣实封盖,瞥着林迁淡淡道:“这是处子初癸。这般浸泡一
昼夜,便送入炉中,炼足八十一个时辰,取出淬以朱砂贡银,便成了陶仲文道长所传的‘先天丹砂丸’——可记下了?”
林迁脸色不由一沉:朝天观精舍后的一排青瓦屋里,确实禁养着数十名稚龄少女,想不到是派做这等用场!一时只觉憎恶
满臆。蓝道行却似笑非笑瞧着他,道:“如何?逸仙这般洁净人,见此邪秽事,想是嫌恶欲呕?”林迁勉强道:“真人说
笑了。只是林某愚痴,学不会仙家法术,枉费真人苦心了。”蓝道行定睛探勘他脸色,少顷却是一声轻笑:“怎的徐阁老
挑中了你这等‘愚痴’人去行探景王?居然也能功成身退!”
林迁目光豁然一跳,蓝道行瞥了他一眼,便转身将那银鼎放回药橱,一壁道:“嘉靖三十四年,我经徐阁老指点,才进来
这朝天观,侍奉天子。因此上,”他回身复又望定林迁,挑眉道:“你我也算殊途同归。”
林迁冷然道:“林某当做的已做了,与徐阁老夙诺已了,如今和真人既不再同路,也不当同归。”说罢转身便要走,蓝道
行却是纵声一笑:“当做的都做了?蓝某竟不知林仙人都做过什么了?严嵩还是内阁首揆,景王爷借了妻丧重振声势,胡
宗宪被吕芳和宁安公主好好儿地护着,严世蕃早从雷州跑回到老家分宜,正和鄢懋卿这班人密谋卷土重来呢——当下正是
一层纸包了星星火,未知哪日便成燎原势,林仙人竟觉得父仇已报,夙诺已了?”
林迁脚下一时顿住了:自入朝天观以来,这是初次听到他的讯息。孰知却是一记追命符夺魂咒,催他重又回到那场是非争
斗里去,再历一遍违心悖志,恩断情殇。
林迁回转了身,看定蓝道行,低声道:“不论现下严党如何,他如何,林迁力尽至此,同样的事,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蓝道行道:“放心,自不会是旧事重来——蓝某怕伤阴骘,向来不做伤人情份的事体。只是眼下有些谋划,怕还真少了足
下不成。”他眼见林迁眼色一黯,便又笑道:“逸仙恕罪,贫道失言,却无丝毫不敬之意:逸仙为报父仇,肃清奸党,孤
身潜入敌窟,诏狱中殒身不恤,大忠大孝,大义大勇,蓝某甚是佩服。”
“然而正如这炼丹之术,须要烈火中煅满时辰,熬足九转,否则前功尽弃,之前万般艰辛,都是白费。”
“事已至此,你我都是回头无路。逸仙只管想后果,不须多念前因:这‘先天丹砂’的来处何其污秽?一经烈火煅烧,便
是仙家灵药。人生一世,也如修行炼丹,唯经得烈焰焚身,才能得超脱飞升!”
历经烈火,才得超脱。此生若真如这炉中之丹,又何止任焚身烈焰烧了九转?一番番周而复始,千回百转,无计逃脱。
“‘好自为之,下不为例’,”蓝道行去后,他独自望着炉中烈火,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想一了百了?只是……”
只是这孽缘还未了断——哪怕,只剩了憎恨与仇怨,背叛与谋害。
——“你我怕是‘正撞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不是善结,也不得善休。”
——“阿圳,若有来世……不管你是谁,我是谁,都要好好相待。”
一语成谶。纵使烈焰中熬过九转,今生业冤也难善休,怕只有此身赴了黄泉台,饮下忘川水,脱胎换骨,才得解脱。
“心中何所思?”耳边蓦地一个清冷声音响起,这才惊回神思。林迁转眼一看,嘉靖帝竟不知几时进得丹房。门外隐约可
见数个内官侍女躬身侍立,他却是一袭玄色大氅遮了周身,风帽下只露出张苍白的脸,独自立在林迁身旁,如寒夜突现白
刃。
林迁忙撩衣跪下,垂目道:“无所思。”
嘉靖帝冷冷道:“不是想在丹药中加一味砒霜,为夏言雪恨?”林迁略一默,便道:“不敢为私仇而弑君。”
“好个‘不敢为私仇而弑君’!”嘉靖帝寒声笑道:“可天下不知多少人,为了私仇公愤,盼着朕早死。”他逼近林迁一
步,低沉道:“告诉朕,永泰他盼不盼朕早死?”
林迁蓦地抬眼望着他,缓缓道:“天下无有不敬爱父亲的儿子。”嘉靖帝阴沉一笑,又道:“那么夏言终身不认你为子,
你却为他落到这地步,你又是敬是憎,是爱是恨?”
仿佛一把钢刀当胸刺入,要将心肝肺腑一寸寸剖碎滤干:对于这父亲,到底是敬爱得多,还是憎恨更深?十余年弃绝自己
母子,怎能不怨,生前父子不得相认,又焉能无恨?然而此身毕竟是他给的,他也曾救自己出那灭顶之灾——天下无有不
敬爱父亲的儿子,天理人伦便是如此;所以为了这个父亲,纵遭受怎样的炼狱酷刑,心碎情断,他也不能,不容自己反悔
。
可这一腔苦衷,那人怎会体知?他大概只会更为怨恨——“就为这么个父亲,你便欺我叛我!”
他垂目望着地下石砖,喃喃道:“他毕竟是我父亲……”话未说尽,忽觉一柄凉冰袭上面颊,却是眼前这天子猛的伸手扳
起他下颚,微微俯身,低笑道:“然而你……生得全不似夏言。”
这声色暧昧又阴森,带着威压的引诱;他愈加欺近,天颜迫在眉睫。林迁心头蓦地一沉,眼色却纹丝不动,声如凉水:“
陛下可是要先杀其父,再辱其子?”
“小心说话,莫要学你父亲,祸从口出。”嘉靖帝饶有兴味地看赏林迁脸色,手指轻轻抚弄着他唇角,“从此记住,这不
叫‘辱’,叫‘幸’。”
林迁不避不躲,只定定注视着嘉靖帝,忽而挑眉低道:“那么陛下想也知,景王也曾‘幸’过林某?”嘉靖帝笑道:“果
然是‘两厢情愿’!难得你还念着永泰。”略一顿,又道:“永泰最似朕躬。”
果真是相似。不独眉目轮廓,神情气度,就连眼底那分隐约的恣睢肆虐气,也与他性情起来时候那般相像。真好似多年后
已苍老的他,打乱岁月,一路溯回到了自己眼前。
这一霎,蓦然想起的却是那一句——“但愿你我能到发白齿落的那日。”
然而如何相似,毕竟不是他。天下再无有一人,能教自己纵是不得已也要爱上,明知注定没下场也要痴缠到底,即使到如
今只剩憎怨痛楚,也依然不能反悔,不愿忘却。
“陛下,天下确无不敬爱父亲的儿子。”他望着嘉靖帝,声音极是低沉涩缓:“林某还信,天下也无不顾惜儿子的父亲。
”
嘉靖帝一言不发,只沉沉盯着他,少顷却是轻声一笑,手指又在他唇上一按,便放脱了手:“口如刀剑,这才像夏言之子
!朕广有天下,却也只有两个儿子。”
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睨着他,声音也恢复了冰冷漠然:“朕方才卜卦,家中当有小厄。你最好多念几函经,祈求莫应在
永泰身上。”
注:
1、“忠孝帝君、万寿帝君、飞玄真君”指的就是嘉靖帝。这是他给自己上的道士封号,泪,这哥哥给自己上的道号全称
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
帝君、天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这一口气念下来可憋死我了!!
!
2、陶仲文道长所传的‘先天丹砂丸’
——
关于这个“仙丹”的成分问题,呃,我得说我没找着方子,这里的配方和炼法是我瞎编的。汗,不过也不算特别胡扯,根
据有关记载推测,这个让嘉靖帝乐此不疲的仙丹主要成分大概也就是壮阳药物、神经刺激药物和少女经血。所谓“麝脐、
锁阳、紫河车”都是当时比较盛行的壮阳药,“处子初癸”就是少女初次的经血。恶寒,根据史料记载,嘉靖帝晚年曾经
先后要求京城周边地区进献4500名8—13岁的少女入宫,作为他炼制“仙丹”的原材料……泪。
其实我估计这玩意儿拿火一烤除了灰也剩不下啥,但是这些少女为了尽早取得“初癸”,都被强迫服食大量催熟药物……
于是用一只刁嘴儿猫儿的话说,嘉靖帝相当于间接喝了很多的圣元奶粉……
于是乃懂了,为毛林迁一听说药物成分是这些,反应会这么大;为毛嘉靖帝看到儿子的小受,还会……这爷爷某些药物吃
多了……
50.等闲变却故人心(中)
然而注定受落的,纵把真经念破,仍是不得逃过。当这所谓“小厄”真应在身上,这一向厄运不断的景王却是前所未有的
惊怒恼忿。只是震怒之后,初个念头不是如何平息风波,亦不是该怎样惩治背后罪魁,而是“断不能教瑾菡知道!”
只是又如何瞒得过去?这纸奏疏由十数名言官联名写就,大张旗鼓送至内阁;揆相们见内容尴尬,索性连票拟也不给,径
直送呈司礼监。吕芳拢在袖中半日,又教人密送到景王府中。这一路经了几道手,怕早已在朝野中传得沸沸扬扬,何况躲
过一向耳目灵通的宁安公主?
果然才念及此,瑾菡便随着股寒风来到枫晚楼。身上碧衣衬得脸色惨白,一双眸子却是寒潭也似,望着他低声道:“王兄
,那奏折想是到你这里了?”景王强笑道:“甚么奏折?你恁久不来,怎的脸色这般不好?”
“何苦还瞒我,半个京师都传遍了。”瑾菡向他伸出一只手:“给我,我要看看。”景王情知瞒不过,只得道:“看这些
混账话作甚?没的白惹些闲气。”
“既知是混账话,我怎的还会生气?”她固执笑着,只是上挑的唇角微微打着颤,“给我瞧瞧——横竖到别处也一样能看
见。”
景王暗暗叹口气,只得把奏疏抄件递给她。瑾菡打开一看,惨白纸页上赫然写着:“……男重修德,女重守节,份属兄妹
,内外有别。岂倘有曲通暧昧帷幕不修之情状?然宗室威范至重,襄公、文姜之旧闻遗羞于前,纲常大伦,亦臣等所不忍
言之……”触目刺心的文字结尾,还洋洋洒洒缀了刘台、赵用贤、郭晁西等一溜儿言官科臣的名字,她一个接一个看过去
,指甲在册页上掐出一道道印子。景王见状道:“你何须看?都是徐阶一派的人,不过是为了胡宗宪的缘故,想教你……
教你收敛罢了。”顿了顿,又道:“吕公公给压下了,父皇不曾看到。”
“教我收敛?是想教我死罢?”瑾菡抬头凄迷一笑,喃喃道:“……仿佛,大都是张居正的门生故属?”
景王轻轻道:“瑾菡!你莫难过……”瑾菡微一摇头,伸臂似想递回册子,手一抖便跌落地上。她俯身去捡,却骤然身子
一软摔落在地。景王忙扶住她肩头,却见她脸白如纸,泪水已肆然流了满脸。
他顿觉心底一酸,伸手为她拭泪道:“好痴的丫头!那般薄情寡义人,不值得再哭。”
瑾菡死咬下唇摇了摇头,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淌下来;忽的面容惨变,手捂着下腹又跌倒在地。景王只道她是旧疾发作,一
壁连声传唤王府医官,一壁俯身要抱起她。孰知入手竟是一片濡湿,登时心惊,举到眼前一看,正是血迹殷红。
他一时怔住了,僵立当地不知所措;瑾菡却已痛楚地蜷作一团,仍挣扎着去扯他衣袖,凄楚泪眼望着他:“四哥……莫教
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