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岫缓缓摇头,“来不及了。”
今天傍晚时那场谈话无疾而终,林重楼几乎是拂袖而去,但楚青岫知道,他不会甘心也不会轻易放弃。不只是不会返回江南,更有可能留在长公主府附近等待着自己,除非自己一辈子都不出府了,否则一定还会遇上,如果自己要走,那么就要趁早、趁夜黑风高、趁他没有交代好江南事务。
林重楼这一次的决心坚决地让楚青岫觉得棘手,但在棘手之余,却仍然不免有些感动。
只是,太晚了。
“那好吧,我立刻吩咐人给你准备行李去,”上下打量了楚青岫一会儿,笑道,“你和夫君的身形差不多,来不及置办厚实的衣裳我让人把夫君以前的衣裳翻出来吧。至于夏衣前些日子刚让内府照着你的尺寸做了。其余的东西府中都有,很快就好。”
楚青岫感觉满心温暖,由衷道:“多谢阿姐了。”
“谢什么,诶,母后临终前好握着我的手说一定要照着你,我找着了你可算是了了她的心愿了。再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只是你这一去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看长公主伤感起来,楚青岫玩笑道:“等素素大婚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等那小丫头大婚都是哪年的事情了!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又问道:“你想要去哪?先去朔方吧,父亲是朔方节度使,笙笙也是少将了,定是可以护你周全的。”
朔方节度使亲子、长公主的同胞弟弟崔笙要是听到自己亲姐姐竟然至今还是叫自己小名指不定会不会气死。
楚青岫听着笑了,却道:“不了,我想……”
——林重楼聪明,要是径直去了,必定会被查到追上,必须要想个别的办法才能甩开他。
昨天看到长公主府后门出来一辆精简马车,林重楼便跟上了,跟着那马车跑,一直跑了一天竟然都没停。幸而对方的人马也不是铁打的,直扑了驿站后还是停下来休整了。
林重楼怕暴露行踪,在道旁茶棚里歇了歇。骑马跟了一路,马饿得狂吃草,他一天没歇着,仗着自己体力好,将满脸的风沙汗水清洗过后便又蓄势待发。
茶棚的老板是一对祖孙,老人约莫六十了,一头花白的发和满脸的沟壑纵横,小娘子也二八年华了,正是一枝花的年纪。虽然皮肤黝黑身体壮实,但五官端正,看起来倒也不算难看。
她从林重楼一进茶棚眼光就一直黏在林重楼不放,一颗心跳得疯快,黝黑的脸都透着红。老人看出孙女的心思,特地让孙女端了清水和茶水过去。
等林重楼清洗完了,一副要走的样子,她便小声劝道:“客官,要不要来点茶点?我们这里豆沙包子芋头糕很好吃的。”
林重楼看了她一眼,问道:“姑娘是本地人吗?”
小姑娘脸都红得可以滴出血来,幸而她黑,倒是也看不出来。目光低垂着在林重楼的厚实的胸膛健硕的臂膀处流连,连林重楼的脸都不敢抬头看,平时吼粗话吼惯了的嗓子温柔了下来。
她嗫嚅着道:“是,我……奴家是本地人,从来没出过这里方圆百里。”
林重楼点了点头,又问道:“出了龙首原便进入关内道了,姑娘可知那驿站里的官兵隶属哪个府管辖吗?”
他其实也就是问一问,没指望这么个小姑娘能告诉自己,他只是觉得楚青岫的那架马车既然要走,长公主必定是让人来接应了,却不知是现在就接应还是要再晚些。
没曾想小姑娘想了想,竟口齿清晰地回答道:“那驿站的官兵前些日子换了,原来这一路官道上的驿站都是道上总兵管的,但是就在前些天突然换成北方那个叫朔方的地方的人了,听说是个大官的亲兵呢。”
朔方?林重楼思路急转,忽然想起崔家的势力早已转移,而崔家如今当家的那个人算起来是楚青岫的伯父,正是任的朔方节度使,不由明了了。
那小姑娘生怕说得不清楚,还又添了几句:“那几个官兵还在我们茶棚里吃过茶,我听他们说是赶了好长时间的路赶来的,说是要去接一个什么人,但是就昨天还是前天,他们又说不接了,准备走。”
林重楼怔了怔,皱眉问:“怎么又不接了?”
小姑娘被他一瞧,顿时手足无措,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含糊道:“我也不……诶!客官你去哪里!”
她的话音未落林重楼已经掏出银钱放在桌上,起身去去牵自己的马,逃也似的直奔驿站而去了。
没命似的疯跑了一天,终于按照主子吩咐跑到目的地的车夫和挨了鞭子的马一样疲惫不堪。
驿站中早早等候在门口的士兵连忙扶了他进来,往院中而去。
院中戒备森严,持枪拿戟的士兵站在柱下门边,神情严肃漠然。唯一一个可供人休息的地方就是院中的方桌,那桌边坐着一个手握书卷的男子,头上束冠嘴上蓄须,一身强健的筋骨都包裹在一身的倜傥中,王孙公子样的锦衣玉跑穿在身上,却没有让人感觉到文雅,反而让人隐隐畏惧。
畏惧他蓄势勃发的、隐蔽在衣袍下的蓬勃力量。
亲兵将车夫半扶半拉着进来,手法就跟从把受过军棍惩罚的罪兵拖进来一样,整个院子的士兵看着,下意识更加戒备了。
车夫很冤枉,自己只是照了长公主的命令做而已,怎么现在跟给打入大牢一般。他正为着自己是不是偷喝窖藏御酒的事情被发现而忐忑不安的时候,坐着的男子一挥手让人给他搬来椅子,将他安置好了。
车夫瑟缩着看了看男子内敛精光的双眸,迟疑地道:“崔,将军,小人、小人是长公主……”
崔笙点了点头,放下书卷道:“事情的缘由经过姐姐已经在信中说清楚了,不过最后那点我却没明白——你,”他打量了下车夫风尘仆仆的脸容,点头道,“你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车夫双眼跟点亮了一般,就算是有气无力也还要一表忠心。
崔笙摆了摆手,车夫下去后,他站起身往四周看了看,忽然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虽然不知道他因何如此,却严守军令惯了,齐声道了声“是”,一瞬间,满院子的兵士走得干干净净,军律之严令鸟雀都不由为之消声。
崔笙背着右手,左手的指节轻轻扣着桌面,卷着放的书卷一翻,合在了一起,露出封面《孙子兵法》几个字。
待指节叩到第三声的时候,他右侧房檐后倏尔飞起一群麻雀,仿若被惊着了一般扑棱着翅膀四散。崔笙侧身,力沉丹田,浑厚的声音穿透空气:“壮士何必在暗处窥人,不如出来相见?”
随着他话语起落,一道蓝影在空中一闪,旋即稳稳落地,半点声响都没有。
崔笙看得眼前一亮,朗声赞道:“好轻功!”
对方缓缓道:“谢崔将军谬赞,林某的轻功比之师兄,还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倒是没有说谎,楚青岫轻功可以说是独步天下,就算是楚青岫武功尚浅的时候也就已经能做到踏雪无痕身轻如燕了。
崔笙看了看他,语气肯定:“江南武林林家家主林重楼。”
林重楼点了点头。
这倒是光明磊落得很,不过……崔笙嘴角一抽,径直道:“其实我在这里阻你是不得以的,你呢,听我一句劝,从哪来回哪去吧,我姐姐既然铁了心阻你,只怕你反抗下去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其实崔笙自己很委屈,他明明是待父亲进京述职而已,怎么就变成拆鸳鸯工序中的其中一道了?日后传出去,这影响太不好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事也不能传出去,他也就释然了。再说多年不见姐姐,姐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是应该的。
“我不会放弃的,”林重楼也不和他废话,“青岫在哪里?”
崔笙在心中叹了口气,道了句你自作孽不怪我。他侧身面对着方桌,屈指轻叩了两下桌面,才说道:“你可知道我这屈指敲击的习惯是和谁学的吗?”
他这问题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的,林重楼也是被问得一头雾水,只得摇头。
崔笙道:“这是和叔父学的,虽然他已经逝去多年,我也没有见过他几面,但他彪炳千秋的功绩是我一生为之努力的标杆,我仰慕他,从小就是,也偷偷学他的习惯。至于青岫……他是叔父的儿子,无论我见没有见过他,只要他有难,我知道,我都会倾尽全力去帮他!”
说着将桌上的书拿起往地上一摔,喝声道:“来人!”
呼啦啦方才出去的士兵又全都进来了,迅速将林重楼围在中心。
林重楼看着崔笙:“崔将军,你这是……”
“说实话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我看得出你是英雄人物,如果你不是一定要缠着青岫,我一定大摆筵席弄上好酒款待。”
“只是你自寻死路,我又能如何?”说着一声令下,士兵们蜂拥而上!
林重楼在包围中喊道:“青岫在哪里?!你告诉我!”
“要是你有命冲出这包围,我就告诉你!”
第七十三章: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下)
夏去秋来,立秋的时候,茱萸长插的时候,楚青岫已经到了凉州了。
站在高高的阙楼上,于戈壁的风沙中远望,楚青岫连气都不敢吸,生怕又是满嘴的沙子地回去。
“公子,又起风了,快些回去歇着吧。”从城楼梯上走上来一个紫衣女子,她手肘上挂着件黑色狐毛滚边大氅,上来就要给楚青岫披上。
楚青岫掩嘴道:“心莲姑娘怎么上来了,我就站一会儿,马上就下去。”
穿心莲十分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口气生硬地道:“就一会儿?公子的一会儿是一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我才不信呢,过凤翔县的时候你也是说在渭水边站一会儿,一站了一个多时辰,我就不知道你在看什么?”
有这么明显吗?楚青岫让她说得一阵语塞,只得乖乖随着她下了城楼。
崔家人脉广,长公主在先帝和孝慧太后在世时受尽了宠爱,常常被皇帝抱于膝上接待朝臣,很多当时在中央的官员或者是官员的子嗣都曾见过这她。
孝慧太后一生不善权谋,唯独在教导养育长公主的时候竭尽了毕生所能,她甚至预料到长公主在自己过世后会落得如此地步,不仅在挑选长公主夫婿时费尽心机,风光大嫁等等,还私下里送了不少的好东西给长公主。其中就有各地官员的名册。
这种名册可不单单是吏部整理的那些,上面系统精简地写明了各地重兵在握的官员的特点、家世和弱点。一看这就是孝慧太后硬成先帝手中拿来的,但先帝独宠孝慧太后,竟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长公主自幼受宠于深宫,见闻于朝野,长大后虽聪明有余却决断不足,但这名册她却知道是极为紧要的,珍藏在暗格中十几年,名册第一次用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用,却是在送楚青岫走的时候用上了。
不管是怎么做吧,总之楚青岫远往这一路都打点好了,保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应,道路畅通无阻。
而楚青岫用计避开林重楼真正要前往的目的地是——祁连山药王谷。
其实说起来药王谷和武林盟是有极亲近的关系的,因为药王谷的谷主姓言,言画罗的言。言画罗除却武林盟朱雀堂主这个身份外,是药王谷谷主的哥哥。
再有一个,吴清竟然也是药王谷出身——这个倒是楚青岫料想到了的,以吴清的医术,就算有人说吴清是药王谷谷主他都相信。
他只是不知道为何言画罗是药王谷谷主的哥哥却半点医术都不会。
对此,言画罗很是得意地挑眉道:“我爹教我的时候我都和阿清灵魂互换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吴清瞪了,吴清道:“别听他胡说,是当年他不好好学,每次先谷主布置的作业都让我做,后来给先谷主发现了差点把他打出家门,却再也不教授他了。”
“先谷主说,若是强求必定一无所成,还不如不学,省得浪费那许多时间。”
言画罗一旁支肘捅了捅吴清,以扇面掩唇道:“他是你师父……”
在接触到吴清阴恻恻的眼神后又再度消声,楚青岫却道:“先谷主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开明之人。”
言画罗傻掉了。
“开明?”吴清又看了言画罗一眼,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既是回祁连山药王谷,吴清和言画罗自然是要带路的,而言画罗早早就在出行前就飞鸽传书回谷,药王谷便派了人来接应,只是来接应的那人来京城有事,倒是在凤翔县和吴清、言画罗和楚青岫就遇上了。
那人便是穿心莲,此女乃是药王谷谷主夫人慕容紫摇的近身侍女。
楚青岫听着慕容紫摇这个名儿耳熟,再一问才知道,慕容紫摇竟然是安国公慕容云敛的堂妹,当今慕容皇后的同胞妹妹。
而丹阳长公主就是下降安国公。
这个世界真小。楚青岫在心底叹道:原来大家都认识的。
穿心莲是医女,自幼浸淫医药之术,最擅于的就是照顾人,心思细密,这也是谷主夫人看重她的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之一。
自从穿心莲来了之后便主动担当起照顾楚青岫的责任,只因她第一眼看到楚青岫,观其面色就说出了楚青岫大半的病症,吴清对楚青岫那种近乎于自虐地向后守望很是头疼,自己没心思劝,楚青岫也不听,还好来了个喜欢劝的,金口一开便让穿心莲“跟”了楚青岫,并说要寸步不离
一路上吴清和言画罗大多数时间并辔而行,楚青岫本来也想骑马活动筋骨,吴清和言画罗难得口径一致不同意,外加穿心莲外援票,楚青岫给镇压进马车里的。
穿心莲第一次给楚青岫把脉,说他心脉受损很严重,楚青岫直说没事,隔天又把,竟然奇迹般地发现脉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恢复——自动修复!
她简直是惊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连连问楚青岫缘由为何,楚青岫不好明说,毕竟玉珏的事情隐秘至极,又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乃是稀世珍宝。
秘宝在身,眼前人不熟悉,他怎能明说。
穿心莲也是清透人,一惊之下难免好奇,但见楚青岫一脸为难也就不再追问了,直道了句“当世奇闻”便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坚持又给楚青岫把了一次脉,然后用那种古董商打量古董的表情看着楚青岫,让楚青岫无端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有隐疾。”女子断定。
楚青岫差点绷不住,笑了:“习武混江湖的身上哪里会没有伤。”他可是记得自己光是助月姬解倚月楼之围的时候中的那半身十几根的透骨钉就够自己阴雨天受的了。
好在有玉珏在,抵过生肌血肉白骨的良药。
穿心莲却皱了皱眉,眸底神色不住变幻着,最后压低了声音道:“我探得你脉中有一处受损地极为严重,那种脉象非女子不能有的。”
楚青岫怔住了,几乎口不能言。
穿心莲接着道:“你在少年时曾被红花强行打胎,血气方刚又不曾好好调理,浊气郁结不通凝结在内已为病灶。青年时再有孕时,身体孱弱,体内更是不堪重负……”
“重负……”穿心莲攥了眉心细细想了,猜测道,“按理来说你有孕时应是料理不善、护持不足,那种情况不是长途颠簸就是心绪烦乱不静,或者两者兼有。可……可若是令体内不堪重负必定是胎儿过大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