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吧。”
“三爷,那边那小子该怎么处置?”水藤忽然指向谷生。
三爷根本看都不看谷生一眼。
水藤便也当谷生空气一般,不再多说,前去将大铁门拉开,门外光影憧憧,原来早已有不少人在门外守候着了。
“先把灵罐送回祠堂,”三爷吩咐,“当心着点,放在那儿待我去处理。再来多几个人,把这些女人和小孩抱走,吴娘
和小蝉就不用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死在这儿吧。”
众人安静而忙碌的搬动了一阵,很快便抱这罐子,抬着女人和孩子走了。三爷最后一个离开,临走时,他并没有关上铁
门,也没再多看小蝉和吴娘一眼。
吴娘僵直的身体,还赤裸的悬挂着,两腿之间不忍目睹,血水顺着她的大腿她的脚尖滴滴答答,阴冷的石室,婴儿在小
蝉身下断断续续的啼哭,声音愈发微弱。
然后,小蝉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将孩子从身下慢慢推了出来。
“唔……谷……谷生……”
“小蝉!”谷生连滚带爬的从箱子中翻出,来到小蝉身边,面对眼前惨状,颤抖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小蝉说话很费力,吸一口气半天才能吐出字来,“谷生,我……恐怕……没办法再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动。”
“吴娘……是一定完了,其实,我早该料到的……但是孩子……还活着,你帮帮他吧。”小蝉恳求地说,一边解下自己
残破带血的斗篷,推给谷生。
谷生赶紧用斗篷将孩子裹起来,他看清了孩子塌塌的鼻子,还未睁开的眼,久泡而发白褶皱的皮肤,以及柔柔的茸毛。
他从没抱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也从没体会过这种生命被捧在手中的感觉,那么轻又那么沉重。
“你要我带他走?”
小蝉嗯了声。
“可是、可是我连我自己出去都……”
“请你……带着他吧。”
“……好吧。那你呢,你怎么办?”
小蝉没有回答,似乎也不准备回答了,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谷生,我没有骗你……一直都没有想……我现在,
想把我所知的告诉你,你要信我,行不行?”
“好、好,我信,一定。”
小蝉仍在失血,谷生知道这样的伤无论到哪里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谷生,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的妈妈,三爷的妻子,那时还不是吴娘……那时侯,我妈妈也是难产
了,生不下来,流血流了三天三夜,那时侯我爹爹……三爷,三爷是很爱我妈妈的,冯爷是我爷爷,爷爷说我爹爹妈妈
曾经非常非常恩爱……我们有一个规矩,轻易是不能出百家堡的,更不能离开这座大山,违者依家法,弄残双腿。
“谷生,其实当初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三爷为了我妈妈,不惜违反规矩跑出山,从外面带来了一个郎中…
…谷生,我的命,是你太爷爷救的。”
“我、我太爷爷?”谷生惊讶得不知所措。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那是将近七十年前!你怎么可能有七十岁呢?!”
“有时候,有时候我也弄不清时间……我不知道,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可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之外还有别的世
界,原来我们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后来,我就遇见了唐冬。”
“唐冬,可是唐冬说是你……”
“是我。”小蝉毫无掩饰地说,“是我杀了唐冬。”
亲耳听到,谷生还是不由得心头一凉。
“唐冬很好,他知道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对我也很好……就因为这样,当他要走却走不了时,我才会帮助他离开
百家堡。”
“可你杀了他。”谷生道。
“是。……那天晚上,送他过了沼泽,我刚要折回,他却忽然拿出一本本子,说,这是他的日记,他把在这儿的事全记
下了,还画了地图,他说他想让外面的世界,都来看看这里的世界……我、我本就很不安,三爷想留他,爷爷对他很忌
讳……于是我就在他转身时,用他背包的带子……把他勒死了,我偷了他的地图藏在祠堂里,所以才会叫你去拿……我
不想让爷爷知道……我这么笨……我说是我放跑了唐冬,唐冬回去了,不会再回来了,三爷很生气……我跑出去……三
爷弄断了我的腿……爷爷老了,爷爷保护不了我了……”
小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谷生赶忙唤:“小蝉!小蝉!”
小蝉的声音,仿佛已经是喃喃梦呓了,“爷爷……爷爷说我是他唯一的孙子了,他舍不得我,他说我爹爹请郎中来,不
是救我,是救我妈妈……可是错了,我活着,妈妈却死了……爷爷说他舍不得我,他从爹爹手中把我抱回来,他说……
他不想我和其他孩子一样,最后都变成了……鬼哉哩。”
“什么?”谷生睁大眼睛,“鬼哉哩……水鬼?怎么会变成水鬼?小蝉?”
“嘘……别出声,”小蝉昏昏的道,“别出声……鬼哉哩……它们要来吃食了。”
21.弟弟
谷生听见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声音,某种像是潮湿的雨靴踩过泥地的脚步声,杂乱而轻,因为那黑暗的甬道太过安静,
他才会在石室内便听到。
“听,那是什么声音,”谷生有点紧张,“是野狗吗?”
小蝉只是唔唔呢喃,谷生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那个声音离这边越来越近了,如果是狗,那肯定是一大群野狗。
然后,从铁门旁探出了一颗脑袋,蒙蒙的月光照在这颗脑袋上,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个小孩子,面色枯黄,消瘦的脸颊
将眼睛衬得特别大,像长了癞子似的,头发非常稀疏。
谷生有些吃惊的看着怯生生的小孩,这孩子跟他在百家堡看到的那些粉嘟嘟的孩子截然相反,这孩子完全是长期营养不
良,瘦得连是男孩女孩都分辨不出。
谷生不由朝那孩子道:“你怎么了,怎么在这里,你没事吧?”
小孩鼻子嗅了嗅,嘴巴啧了下,舔舔上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谷生,那双眼瞳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反射。
谷生并没有留意,“你后面还有其他人吗,”他急着说,“能不能来帮我一把,我朋友受了严重的伤……你听懂我的话
吗?别怕没关系的。”他朝孩子伸出手,于是那个孩子就进来了。
那孩子是爬着进来的。
刹那间,就像是本能般的意识到,谷生知道,他见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水鬼,就活生生的在他面前。
这个孩子,除了拥有一颗人类的脑袋,其余任何部位,都不再像是人了,就像一条被剥了皮的狗,就像谷生看过的,被
立在大门两侧的无头石雕像一样,那些石像都没有脸,丑陋地蜷曲着,现在谷生见到它的脸了。
谷生跌坐在地上,突然被小蝉抓住了手。
“别动……”他听见小蝉微弱的说,“别动……别吓着他们,没事的。”
谷生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鬼一个接一个的爬了进来,来到谷生身边时只是嗅了嗅,便转头离开,谷生吓得
大气都不敢出,似乎这些水鬼并没有多少视力,全凭嗅觉,谷生也不知道该称他们为类人的动物还是某种怪物。
水鬼们占满了整间石室,开始你抢我夺地,大啖地上的胎盘,它们撕扯那些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血淋淋的胎盘,扒在地
上舔食污血,像饥饿的狗一样狼吞虎咽,那些几乎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发出啼哭般的嘶吼。
水鬼没去触动吴娘的尸首,谷生真担心它们会把重伤的小蝉吃掉,而水鬼们却仅仅是聚在小蝉脚边,用它们的舌头去舔
小蝉受伤的腿。
它们的舌头又厚又长,尖端开岔,像蛇。
小蝉轻轻说:“别怕,他们只是饿坏了,他们是我的‘鬼哉哩’,鬼哉哩翻译成你们的话,其实是……弟弟。”
谷生望着他,又望望它们。
“他们是我弟弟……”小蝉这么说的时候,几只水鬼仰头叫了起来。
“谷生,”小蝉道,“接下来我所说的……大概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
“小蝉。”
“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照我说的做,好吗……带着孩子出去,碰上三爷立刻逃跑,无论从哪条路逃你……你一定
能找到想去的路……内外城门的钥匙在你手里,出了城门,记得一定要将门锁上……之……之后二爷等在那里,二爷会
为你领出去的路……”
“二爷?什么二爷?”谷生焦急的问。
小蝉只是轻轻的推他的手,轻轻的推,最后不动了。
谷生想了想,咬咬牙,抱紧怀中的婴儿,从埋头进食的水鬼中间,慢慢爬了出去。
他回头,最后朝门内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一刻不回头的往前走,在他经过的路途上,他看见有许多人举这火把朝
他的反方向跑去,其中还有孩子,谷生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穿过,他们很兴奋似的,完全不理会他。
就这样谷生跌跌撞撞向前跑,一直来到了内窑的窑炉口,这是出去的必经之路,可他却无法再前进了,因为那里聚集了
太多人,而且为首的,是水藤和三爷。
窑口的小窗开着,窑火稀稀烈烈,火星呼呼的飞出来。从小窗能够隐约看到,窑膛内一尊尊巨大的水缸坯子,缸肚上泥
塑画的阴影跳动着,仿佛画上的浮雕小泥人们也跳动着。
谷生退到阴影里,怀中婴儿虚弱得没有哭声。
谷生看到站在三爷身后的,还有好几个抱着孩子的,那些孩子看起来都十来岁了,病恹恹,在大人怀里埋着脸一动不动
,垂下的手臂毫无血色,指尖发青。
这时甬道内的人群有了骚动,只听有小孩子扯着嗓子喊:“鬼哉哩——鬼哉哩——鬼哉哩——”
一个个举火把的汉子,从甬道里鱼贯跑出,他们手上拖拽着铁链,铁链另一端钓着水鬼,水鬼们在地上拖行着,胡乱挣
扎,唔唔大叫,像被拖出栅栏的牲口。
谷生不忍看它们脸上的表情,毕竟那是张人的脸。
小孩子兴奋地跟在后头又闹又跳,大人们眼中闪着光。
谷生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疯狂的气息,因此而浑身一阵颤栗。
他们抓住水鬼,反折起它们的手臂,按住它们的双腿,像柴草一样扭住它们,它们只能凄厉地尖叫,流出肮脏的口涎。
他们将水鬼的头对准窑口,火红的窑口,然后奋力一送,把水鬼扔了进去。
火忽地一下就旺了,旺得灼人,那些水鬼在炉膛里手舞足蹈的燃烧着,张着黑洞洞的嘴却没有叫声,它们想爬出来,就
会被守在窑口的人用铁钳捅回去。
谷生闻到了焦肉的味道,忍不住弯腰吐了。
水鬼们疯狂的火焰之舞终于收了场,它们趴在缸坯上烧成了碳黑色,一点点坍塌瓦解,最后在缸坯上留下了浅浅的印痕
,它们像薪柴那样被烧光。
一瞬间,窑火也完全熄灭了,一丝烟也没有,静静的,就好像从未被点燃过。
三爷微微点了点头,满意的样子,然后宣布:“起缸!”
大汉们抡起锹锤,对着土夯的窑壁一阵猛砸,不过片刻,土窑下层就翻裂出一个大豁口。他们又就着锁链,把那巨大而
瓷实的水缸,一座一座拖了出来,总共八口。
三爷踱步检查一番,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站在三爷身后的,那些抱着病童的大人们,走上前来,依次,将病童小心翼翼的放进大缸里。
有些孩子睁开眼,开始呜呜哭闹,抓着大人不肯松手,这时三爷便走过来捏住孩子双颊,迫使孩子张嘴,然后用小刀往
孩子嘴里一割,顿时孩子的舌头被从中割成两瓣,鲜血直冒。
那些孩子含这满嘴鲜血被放进水缸,是完全爬不上来的,他们微弱的哭喊呼唤,直到大人们用另一口水缸,倒过来扣上
,形成一个密闭的椭圆形容器。
此刻谷生才想起,大红祭那晚,他在分水墩下看到的那四座大缸。
难道是把这些孩子活埋在河底下,谷生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但眼前的情景,令人无法想出别的解释。
他还能听见小手在缸里啪啪拍打的声音,如果就这么埋葬在黑暗中,那无疑是件毛骨悚然的事情。
“起缸!”三爷一喝,锁链哗啦啦响,谷生简直毫无头脑地脱口喊道:“不行!”
他从黑暗中暴露了,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投射向他,谷生突然明白,这时候不跑,就完了,有一种东西像火一般迅速灌
满了全身,他紧紧抓着小蝉的斗篷,抓着斗篷里的婴孩,横冲直撞向窑厂外跑去。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喝:“抓住他!”
他只是没命地跑,当他跑出窑厂时追兵已经上来了,他不知道确切该走哪条路,但是小蝉说过他总能找到他的路的,他
一刻也不敢放慢更不敢回头看。
他心里唯一的恐惧是万一跑进了死胡同,不断的拐弯和打滑,而且前方的雾越来越重了,就好像是想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他连下一步踏在哪都看不清。
然后突然,耳旁嗖的一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看到了一支箭的箭尾,砰一声重响,他撞了上
去,顿时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是一扇门,撞上了一扇斑驳的朱漆大门,门上插的一支箭还在嗡嗡震颤,他知道这支箭来自哪里,这表示追兵正紧随其
后,但谷生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狂喜,是的,这扇拴着锁的大门,正是内城城门,简直难以置信。
他赶紧从口袋里掏钥匙,后面追杀声已至,不足百米,他手忙脚乱将钥匙插入缩孔,向右拧不行又向左,缩孔生绣吱吱
直响,他费劲全力使劲一拧,“咔”,锁开了,他向前一倒,撞开大门,只听背后似乎是水藤的声音:“站住!”
他倒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僵了。
“哟,这不是小谷老弟嘛?”
头顶,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谷生抬头一看,都呆住了,这不是失踪已旧的冯万回么!可是他居然是在外城,他是怎么跑出去的。
“是你。”水藤领着追兵,也来到门前。
冯万回笑道:“怎么就这么点人?”
水藤道:“对付你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