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能跟着光。
就在下个弯道,谷生猛一怔,远远的,又是一个背影,腆着肚子,步履蹒跚。
谷生以为绕回原来那条道了,他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那妇人却又将孩子拦下了。
谷生上前,不由惊道:“吴娘?”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吴娘。谷生懵得跟做梦似的,原来不是绕了道。
“啊,是你。”吴娘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领吴娘走近那群小孩,吴娘一见那猫,哎呀一声惊叫。
谷生看着,她艰难地蹲下身,抓住那支荆钗,把它从猫的肚子里拔出,老猫呜咽一声,终于断气。吴娘又吃力地站起,
将沾满鲜血的钗子在围裙上擦了两擦,回手插进发髻。
谷生都呆了,她惊惶,只是为了一支发钗?
吴娘一挥手,孩子拽着死猫跑了。
“猫呢!猫怎么办!”谷生气道,吴娘一下抓住他的手臂,赔笑道:“小孩子嘛,淘气,不用管。”
谷生甩开手,他知道自己脑袋发热了,那猫已经死了,他还要追,哪怕现在压根搞不清身处何地!
待最后终于,他追着那群孩子跑出深巷,来到一条大街上。
街道不可不用张灯结彩来形容,而那暖红的大吊灯笼,每家每户门前烟火翻腾的纸塑草扎,在高墙黑雾下,倒更似在办
一场鬼节。
谷生也再找不到那群孩子了,满大街都是人,没有女人,都是男人,在以匀速朝同一方向行走,仪表端庄肃穆,仍不断
有人从两旁的巷子里走出加入队伍,如支流汇入大河。
谷生不知道原来百家堡还有这么多人,凭空从地里冒出来似的。
也有孩子,孩子们手持荷花灯,奔跑穿梭在人群中,就像穿梭在麦田里,谷生只能看到举得高高的荷花灯四方奔散。
倘若此刻闭上眼,会错以为这整条街只有喧闹的孩童,因为其余太静了。谷生无措,既不能喊叫,也不敢贸然闯入,猫
不知被拖去了哪。
谷生低头,突然明白该怎么办了,地上一条血痕一直延伸至人群中,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钻入人群,忐忑地,在众多脚下追寻血迹,尽量别蹭着谁,生怕被一把揪住。
他明知这场合不该出现,他觉得自己既像惊怯的雉鸡,又像条心焦的猎狗,他浑身冒汗,恨不能变成蛇沿弯绕的血带爬
行,他发现自己始终赶不上那孩子的速度,绕来绕去绕了半条街,明知那猫就在某盏荷叶灯下,还只能听四面八方孩子
的嘻闹。
或许不在,或许猫早就易手了。
谷生霍然直起背。
先前紧张是多余的,他像河道中的一块礁石,人们在他身边穿流而过,没人揪住他,甚至注视他,谷生不知这是出于某
种集体默契还是他们梦游般的举止,他没他们高,什么也看不到,他感到莫名混乱,混乱像秩序下的暗流,叫人揣摩不
得的慌茫起来。
他没注意,在他左侧,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张五官混沌布满凿痕的面孔,缓缓出现,缓缓靠近。
然后忽地,谷生感觉谁在拍他左肩。
他扭头,小蝉正摘下一张面具,那是张粗犷的石刻面具,像从人脸上直接拓下的石膏模。
小蝉望着他,他心头就忽一松,有些虚脱感,“我在找猫,”他说,“不是,是一个小孩拖着一只猫,猫可能死了。”
小蝉说:“我没看见猫。”
“它在的,”谷生指地上的血迹,“它流了很多血。”血迹踩在小蝉的轮椅下,轮椅后,血迹就消失了。谷生想猫的血
大约流干了,不知如何是好。
“先戴上这个。”小蝉将石面具塞给谷生,“要找,我们路上慢慢找。”
谷生迟疑地看着面具。
“别担心,原本是我戴的。”小蝉道,“戴上了不显眼。”
谷生觉得戴这东西反而显眼,但还是照做了,石头有点像干冰那样吸附皮肤,呼吸和视野尚好。
刚戴好,水藤就来了。
“你怎么自己乱跑。”水藤蹙眉,对小蝉道。谷生肯定水藤一眼认出戴面具的自己,只是视而不见。
同样,水藤盛装正服,短襦长靴,扎腰带,束发冠,与周遭人不同之处,是臂肘部套了一种皮质护具,腰间佩刀,些许
武者风貌。
整条街人头攒动,水藤推着小蝉,谷生紧跟一旁,注意着过往孩童。
听得久了,他发现孩子们的喧叫并非毫无章法,咿咿呀呀抑扬顿挫,似乎都在重复一句话,可他们逃得快,次次听不完
整。
须臾间,一丝气味飘到谷生鼻下,微淡芳馨,不似沿街火烛散发的。
紧接着,两声悠长的,如石磬相击的锣响自背后传来。
顿时,一条街的人纷纷退让至街道两旁,毕恭毕敬,小孩都不闹了,忽显静穆无比。
谷生也退到路边,心奇怎么了,大着胆,稍探出脑袋。
阔街那头暗沉雾障中,混混糊糊的,浮现出人影。
只见,首当,那是一锦衣青年,手执斗锣,徐步而来,甚为谨肃。锣槌五步一击,声声针一般钻刺入耳,令人不由得提
心。
开锣其后,雾色里走出六名大汉,袒胸露乳,六人共扛一尊大铜炉,形制如鼎,有兽蹄足,铜质厚实,篆刻铭文。右侧
跟一人,正不断往炉里添松鳞香料,光焰熊熊,烟从巧孔腾腾上升。
在这之后,一个愈加庞大的影子显现,谷生觉得那轮廓像是座火车头,而它徐缓笨重地移来,像浮出了黑色的水面,谷
生才看清,那是一架车,一架楼船般巨大的马车。
但没有马,拉车的是一群精壮汉子,纤夫一般,油亮粗绳箍住肩背,他们前倾发力,勒出一鼓鼓肌肉,纵使不下三十人
,要拖动这样大的车,也极费力。
随着锣声渐近,香气越发馨烈,当那铜炉抬过身前,香风袭人,车轮声沉沉。
那车果真叫人惊叹,顶如覆斗,沿下缀满彩穗,四设帷幕,绒绣绡帐,车身包金贴银,连车轮辐条都镶铜砣,好似座移
动的宫殿。
而这宫殿中仅坐一人,形如槁木,正是冯爷。
冯爷依旧气色灰败,双目无神,盘腿靠着一张月牙小几。
路两侧人俯首躬身,谷生也不便多望,只听车轮后,又是一大队人,步伐矫健声如擂鼓。
原来车后紧跟是冯三爷的人马,个个戎装皮铠,要么佩刀,要么箭羽长弓,气宇不凡,简直无法与前日祠堂前那帮泥腿
子联系起来。
一抬眼,就撞上乌鸦那双贼亮招子,谷生头皮一麻,心想有没被他认出来。乌鸦竟还化了女妆,说不出的怪诞妖气,同
行兔子仅仅眉宇淡扫,倒平添俊俏。
却不见冯三爷。
而队伍远未结束,往后推一长溜撵车的,抬乐器架,端祭品的,林林总总,足见祭典也未开始。
约摸半个小时,游行似的队伍才走完,尔后街两边的人默默聚拢跟上。
最稀奇是,他们有种四人抬的东西,两段木梁呈十字交叉,交叉处捆绑坠着一只巨大口袋,材质类似蒲织鱼篓,晶莹映
彻,目测足能装下一两成人。
此刻袋中大概是空的,晃荡着,像挂在树枝的一枚虫卵,不知它将会去装什么。
11.分水
见到冯三爷的时候,谷生已经搞不清身在何地了,又或者他搞不清身在百家堡内,还是百家堡外。
周围全是树,路是泥草。
他想他是在一片森林中。他只记得在那条长街里走啊走,又累又慢,孩子咿呀的喧叫像首遥远的童谣,一遍遍重复,脑
袋胀晕。
然后,街道越变越宽,越暗,荷叶灯一闪而过,鬼影憧憧。
他们像走在一个渐扩的喇叭口,大概有黑暗的关系,慢慢,连两旁高墙也看不见了,仿入一片无垠的空旷。
就在谷生夜视达到极限,伸手不见五指,锣声乍停,前方远处出现一片火光,火光如接力朝这儿漫延,铺开一条火龙,
是松明火把。
他这才看清,街道不知何时,已变为树林,清气飒爽。
冯三爷迈步走过他的身旁,谷生一愣,莫非三爷一直在队伍最后。
他向后望,又吃一惊,冗长的大队,末尾,还有一群衣衫朴陋的人,从未见过,与这盛典有些格格不入,也不知他们是
什么人,几时加入的。
远见冯三爷走到前端,向车中冯爷请示了下,手一挥,锦衣青年得令,扬声喊:“亥时——启——”
祭典开始,鼓乐齐奏,队伍再次启动,朝林深处进发。
林中饱含湿气,古木参天,根藤盘结如蟒,火光映照,树瘿如老妪皱脸,好似会笑。
孩子踏歌而奔,气氛没方才那样严肃,林路渐窄,队伍陆续拉长,形成一条烛龙。
谷生终忍不住,俯身凑到小蝉身边,问那群孩子在唱什么。
“俚曲,唱着玩的。”小蝉道,继而学给他听。
“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风不调,雨不顺,桃花春水迎河神。”
调子还挺悦耳,谷生想,只是“桃花春水”指什么,不明白,现在夏天,哪来的春水。
远方乐声古朴,有钟铃,丝弦,节奏舒缓曲折,并不很响,再加香蒲熏风,令人神醉。
“那是烧安息香。”小蝉话锋一转,“可见末尾跟上的那些人?”
“嗯,他们是谁?”
“外城人。”
谷生不禁回头望了眼,百来号人,不仅穿得差,且垂手含胸,刻意与大部队保持一定距离,反差得就像跟在花轿后的一
群乞丐。
这儿外城人的待遇恐怕不太好,他忖度。
山势上行,变得淖泞崎岖,速度减缓,眺望队伍最前,已攀至下个山冈,一串绵延光点,如幽林中集结的萤火。
轮椅楞楞直响,水藤索性丢下它,抱起小蝉,推挤着前赶,小蝉招手让谷生跟上。总算远见着冯爷的大楼车,水藤仍未
止步。
超越一长溜撵车时,谷生隐约听见撵车内有动静,似乎有人,可惜罗帐严实不得见。
楼车一圈已挂起四方灯笼,纤夫们汗流浃背,绳绷得嗞嗞响,冯三爷及数十手下正帮忙推车。
见水藤来了,冯三爷一歪头,水藤将小蝉托上大车。小蝉爬到冯爷身边,点燃铜灯,凑在冯爷耳旁讲着什么,冯爷面无
表情,嘴却讪动起来。
谷生紧挨车边,木质车身并不平滑,坑坑洼洼,他摸到螺蛤遗壳,像船垢。
安息香越烧越旺,烟浓得失了火般,楼车沉重的呻吟,伴随古乐,像一位巨人,或什么远古的异兽,缓缓行走在深邃的
山林间。
谷生觉得像走在一个梦里,一个遥远而沉凝的梦境,像墨汁滴进水中。
然后当烟飘散,森林到达尽头。一座大峡谷,漆黑夜空,居然月已中天,是满月,照得谷底石滩雪白耀眼。
还有一条河道,确切说是三条,一条主河大概是从北面什么地方过来,到峡谷这正好分岔成两条支流,都百米宽,一股
往西南,一股往东南。
现在他们所站地,是两条支流当中,呈鱼嘴状的一片滩涂。
空气凉爽却不湿润,也无水声,因为河道里没有水,空的黑洞洞的深沟。
就在巨大的支流岔口中心,有块圆岛,很小,长满灌木。再远能看见主河道内建起的一座原木堤坝,似乎是临时性的,
挺宏伟。
“丑时——至——”
香炉熄灭,鼓乐渐弱,所有人都到了,石滩上黑压压人头攒动。谷生没想到走了这么久,况且路途极长。
祭物铺开,火盆架起,冯爷从车上下来,拄拐杖,由三爷搀着,颤巍巍走到人群前。鸦雀无声,只有那一溜撵车帐子仍
没开,没人出来。
冯爷手一直在抖,谷生记得原先不是这样的,冯爷可能有什么话想说。
三爷低头到冯爷嘴边,又抬头,“冯爷说,外城的可以去了。”
那帮外城人才从最后绕个大圈走到前面。
谷生挪到撵车后,他知道自己戴着面具,还想更隐秘些。他看到那些外城的都是些糙汉子,神态略疲,面有菜色,但仍
魁梧。
他们手持锹铲大锤,一个个走下河道。
河道很深,五六层楼高,坡是斜坡,有用脚踩出的台阶。
这时在外城队伍最末的一个男人,忽然脱离队伍,偷偷摸摸朝谷生走来。谷生一惊,他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他有面具,
面具是小蝉的。
然后他发现那男人并非冲他来。那人走到撵车前,悄声喊:“吴娘,你在里边不?是我呀。”
车里是吴娘?
可车里没回应。
“你在干什么!”大吼的是地虎。
男人吓得一缩,支吾着。地虎走过来,照他的背狠狠就是一棍,男人扑倒在地,地虎不等他爬起,又抡棍子一下、两下
、三下,那人蜷着打滚。
谷生听见有人在笑,就在撵车里,不是吴娘的声音,更像婴孩被逗得咯咯呀呀的笑,隐隐约约。难道车里不是吴娘。
有外城人来求情拉架,推搡中地虎怒了,逮谁便照头砸,血直溅到谷生面具上。
事态急转,又有三爷手下赶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旁人自危。忽听“蓬蓬”两声,有人惨呼,原来两个外城人肩部中箭
,三爷身旁,水藤执弓而立。
那找吴娘的男人挣脱出来朝冯爷跑去,欲要哭求。
“不要过来。”水藤上起弓弦。
地虎已追至他身后,当头一棍,那人两眼翻白,栽倒下去。
三爷手下纷纷抽刀拔剑,凶气腾腾,惹事的外城人不敢动了。地虎一喝,那帮人立时将锹铲乒乒乓乓丢在地上,把那男
人拖走,石滩上血红得刺目。
冯爷嘴唇哆嗦得厉害。
三爷摇摇手,“继续吧。”
外城人全部下了河道,上头的围拢在岸边。
这个三角形的分岔口像凹陷的盆地,面积约两个足球场。他们燃起火把,谷生发现,那座在岔口正中央的岛并不是座岛
,而是座人工建筑,像根大柱子,平整,柱壁玉样青黑,顶部弧状平台,基本与视线平行。可想见,涨水时这确会变作
一个孤岛。
而它现在如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矗立在河滩中,壮观之至,谷生也不由深吸了口气,同时疑惑,这庞然大物,究竟是
什么。
“谷生。”
回过神,是小蝉,他到车边将小蝉抱下来,小蝉说:“看见了么?”
“嗯。”
“那是分水墩,由土夯成,还有水坝,都是外城人建的。”
“只是夯土?”谷生颇感不可思议,“那他们下去干嘛?”
“去砸了它。”
“什么?为什么?”
“因……”
撵车忽动了,罗帐撩开,“走了?”竟真是吴娘。
“他们下去了。”小蝉道。
吴娘撑着大肚子出来,谷生看到她车里并没其他人,没有小孩。
她一出来,那一长溜撵车都开了,下来的都是女人,而这二十多名年轻女子,居然无一例外,全部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
谷生愕然,难怪之前基本看不到一个女的,这就是百家堡的女人,都怀着足月身孕,一个个肚子大得简直要坠下来,像
快熟透的果实,静候采割,一瞬间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种奇怪感觉,就好像她们站在那儿却不是活生生的。
“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风不调,雨不顺,桃花春水迎河神。”孩子们很兴奋,高唱着。
外城的男人们踩着龟裂的河泥,围住庞大的分水墩,高高举起他们的铁锹,铿一声,尖锐得像凿在人的颅顶上,像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