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但抽烟,”他好像发现了大秘密,笑着说,“而且还有女朋友。”
“没有。”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就像从窗缝挤进来的夜风,在台阶上低低徘徊。
“别这么警惕……别把我想的太坏,我不会告诉老师。”
我不知道他是指抽烟,还是指女朋友。这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他在招人烦,在多管闲事,已经背离了他来学习、来追求更好的学习环境的初衷,我说:“没有。”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你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打住了话头。他在靠近我内心凝沉的污水,我最深重的罪孽。
那晚的交谈不欢而散。我把他赶回了他自己的被窝,就像驱逐一个不速之客。第二天夜里他继续锲而不舍爬我的上铺。我说:“你这样,让同学们看了,像什么样子。”
我的意图是,煽动室友嘲笑他,制止他。室友却说:“室长,你就当我们不存在。”
当着不存在的室友,陆明锐再一次成功登陆我的床。我翻过身,就当陆明锐不存在。然而我的后背告诉我,他就那里,小心翼翼地蜷着,争取一点被褥,和一点领地。
陆明锐是个健谈的人,室友们都喜欢他,抬举他。他的到来,使我们原本死气沉沉的寝室,增加了卧谈会这个熄灯后的娱乐项目。他讲毛蒋,讲牛顿的上帝,讲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甚至讲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他幸福地窝在我的被窝里口若悬河,乐趣横生。我却在想席飒然,我在想象席飒然依旧和我同城、同校、同寝室,想象他在我的被窝里,抱着我说,小白……陆明锐为我创造了想象,同时也打扰了我的想象。他在讲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有句话说的好,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务必保持沉默。
次日醒来,陆明锐不见了。就和在这个时间消失的其他室友一样。这是上课时间,他总算不再缠着我,回归正途。我从床垫下翻出席飒然的信,铺平一张空白的信纸,开始我的大业,我要瞪着这张信纸,直到它写满字,或者脑溢血。最终,我没有脑溢血,它也没有写满字,一个字也没有。我仰头看着席飒然的字迹,右手不由自主伸进被窝……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厌恶这个念头,最终什么也没做。能把我从这种自我厌恶和苦恼中拯救出来的,唯有繁复的习题。我的枕边有一摞这样的考卷、练习册,上面同样没有我写的字,但我已经看完了,不会比看一本小说更久,它们按照一定规律组合在一起,制造障碍,悄悄地隐藏谜底,或者亮出底牌,让人去反推、去证明、去排错,它们简单是因为它们是有答案的。有些事情,却没有答案。
午休时间,陆明锐打来了饭菜。他用的是我的饭盒,我不能倒掉这盒饭再重新去打。我和他没有深仇大恨,没有,就像天和地,夏和冬,火与冰。我希望我们界限分明。我一边吃饭,一边看室友的课堂笔记,这是我的习惯,一定要一心两用、一心三用,不然我什么也干不了。如果我去上语文课,我必须写理科题,不然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如果是数学课,我就会背单词,不然我根本不明白老师不耐其烦在强调什么。最好是不上课,节奏由我控制,我就能专心致志。对此,老师和同学都给了我极大的宽容,我脑子不那么正常,大家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我看完了半学期的化学笔记,陆明锐也洗完了饭盒和衣物。我辨认出阳台上挂的东西应该是我的,袜子、内裤、外套,应有尽有。那天阳光很好,他站在阳台上回过头看我,神情有一点委屈。我放下笔记本看他,他不像席飒然。席飒然从不洗我的东西。席飒然很笨,无论是饭盒,还是衣裤,都洗不干净。我一遍又一遍教他怎么洗,他总是在旁边笑嘻嘻看着。他连鞋带都系不稳,我说你鞋带散了,他会搭着我的肩,自然而然抬脚,维持姿势等我搞定。
不像席飒然的陆明锐认真地说:“白栩文,我们做朋友吧。”
陆明锐身上有股暖融融的洗衣粉的味道。席飒然是这个味道吗?我发现我忘记了,席飒然喜欢打篮球,打完篮球我们会躺在草坪上发呆,看云卷云舒,任热汗流进泥土里。小时候席飒然和我一样高,后来他只到我的肩膀,他总是忧心忡忡地叮嘱我,小白,我追不上你了,你不要再长高了。我说打篮球会长高。他就这样迷上了篮球,有时候穿着我的球服,像个心灰意懒或者朝气蓬勃的街舞少年。
陆明锐摇晃着我的肩。
我知道陆明锐说了什么。我的听力普通,但是擅长压码,可以听完整段听力材料再去看选择题,可以听小语种教授滔滔不绝数千字讲义,再笼统地记下中心思想。因此到了大学时,同学只要带上数码相机,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揣手听教授讲课。
我不是不想回答陆明锐,而是我的思维太活跃了,不可能安分地活在当下。我不知道陆明锐为何坚持和我做朋友,除了沉默,我没有别的优点。我的内心盛满了污水,有时候凝固,有时候融化,无法改变的是,这是一泓臭不可闻无法靠近的污秽。
陆明锐改变了策略:“解释就是掩饰,沉默就是默认。”
我就这样默认了陆明锐这个朋友。然而在室友看来,白栩文和陆明锐本来就是朋友,现在两个人又更近了一步。陆明锐包揽了白栩文的课堂笔记、三餐饮食和换洗衣物。白栩文甚至几次,在洗澡或者入厕的时候,把贸然闯入的陆明锐扔了出来。
在我看来这很正常,卫生间只有一个蹲位,沐浴也只有一个喷头。不正常的是陆明锐,他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一探究竟,我在卫生间自闭超过二十分钟,他就会忧心忡忡,问我是否安好,怀疑我丢下他,在里面独自用功开小灶。
有一次,他竟然突发奇想地问:“栩文,你是不是在做handjob?”
我把烟头冲走,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整层楼都传着白栩文在卫生间里做handjob的小道消息。最后这个消息风靡全校,常候在男女寝室分岔路口,给我送牛奶的长发女生,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她低着头这么说,没什么的……我理解你……
我不能理解陆明锐。但是我终于找到了给席飒然写信的理由,内容是这样的,我学校有个神经病,名字是陆明锐……如果我一直和席飒然保持联络,我可以这么写,我保持了吗,没有,因此我无话可说。我已经被陆明锐包围了,他擅自闯入我的生活,他干扰了我的思想,甚至干扰了我沉静的回忆。最为可笑的是,他的一系列举动,只是为了超过白栩文这个名字,让陆明锐三个字名列前茅。我决定不参加期末考试。
第三章
“栩文,你生气了。”他在一天夜里福至心灵,良心发现,小声地问我。
但他问错了问题。我从不回答明摆着答案的问题,这样显得他情商有问题,而我智商有问题。然后他把手探了过来,放在我的腰际,笃定地说:“你不可能没做过。”
他的提问是三段式的:“难道你真的没做过?”就像一个正常人质疑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听见周遭的闷笑声,从那些原本应该熟睡的被窝里发出来。“笑什么笑,睡觉。”我在尽室长的职责,通过无视他,让他放弃这个不可能进行的话题。他放弃了吗,没有,陆明锐是一个具备探索精神,也勇于探索的人。
他的手不安分地滑向我的小腹。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也不需要知道。“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我低声威胁他。
他不信。因为这是上铺。他的手还在继续游走,他的声音,没有声音,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耳郭,他不怀疑我在听觉这方面的能力,就算所有文字都变成清辅音,我也能从微弱的气流变化听出他在说什么。
“我帮你做。”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黑暗阻隔了我们的表情。我闭上了眼。手指和呼吸在流动。
我在想,陆明锐如何制造下一个小道消息,这时,我不能想席飒然,不能把席飒然和陆明锐联系在一起,我必须保持头脑的清明,清明的头脑告诉我,陆明锐是一个卑鄙小人,他卑鄙之处在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卑鄙。新华字典定义这个词为,无耻。新华字典太有才了。想完之后,我搪开他的手,打开他的双腿,顺着腿根往中心揉了揉。他硬了,我没有。我翻过身,盯着黑暗中的墙壁和成摞的练习册,思考没有问题的问题,席飒然的音容笑貌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我的意识如同摄影机,惆怅地追逐着席飒然的一举一动,他笑着侧头对着水龙头喝水的模样,唇红齿白,能看见舌底的阴影,他的舌尖挑逗着迟迟不肯滴落的水珠,阳光将这粒水珠照得晶莹剔透,那滴水珠想必甘美之极,他笑得真开心,揩嘴问我,小白,喝不喝?
我听见不规律的吸气的声音,很小,隐隐颤抖。我的幻觉消失了,有人贴上来,抱着我,顶着我的臀部青涩地磨动着,这是陆明锐,他没有做过爱,动作笨拙、胆怯,找不到着力点。他以为我睡着了吗?我不确定。床架轻轻地晃动着,在静得出奇的夜里,零碎地磨着紧紧相连的另一架床。我睁着眼睛等天明,我必须找班主任谈谈了。
事实是,我没能去上课。我假装熟睡,这样的绥靖策略,导致我必须替陆明锐洗床单。这是我的床单,还有我的裤衩,我看着它们在阳台的风中飘荡,就像我吐纳的烟雾飘来荡去。这天上午,我既没有面对信纸,也没有面对习题。我面对的是床单,我评估着陆明锐的心理素质,我不想当杀人凶手,陆明锐符合一个自寻短见的人的诸多特征。这将决定我面对班主任的说辞,我在找一个能干干净净扔了他而不伤害他自尊的办法。我甚至翻了翻抽屉,想找几封没扔掉的情书,顺着那些名字,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有这样的情书吗?没有。我永远不是第一个看见情书的人,就算收信人是我。在封闭式学校里,在八人寝室里,没有任何秘密,除了不可能找到的秘密。
陆明锐在探索我的秘密,有意识地无意识地。结果是我轻而易举发现了他的秘密。我不喜欢窥探他人隐私,我宁愿去发觉一只猫的秘密,一只狗的秘密,也不想得知一个人的秘密。我的父亲亲力亲为,使我明白,人的秘密一半是肮脏的,一半是可笑的。只有席飒然的秘密,喜闻乐见,他的秘密是哪里藏了一朵花,哪里埋葬着一只死去的鸟,哪里的高墙离天空最近,如何通过大小熊星座定位北极,他语重心长地说,小白,你找不到方向的时候就抬头看北极星,北极星永远不变,你知道它为什么不变吗,因为如果连它也变了,你就找不到方向了。
我的确找不到方向了。我迷失在对待陆明锐的百种方式之中。曾经有一个试图接近我的同学,本着学习交流的目的接近,最后校方在河里找到她。学校的官方说辞是,学习负担过重,学生压力太大,没能及时排解。如今我说出真相,只因她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而我也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她说的话我一生保密。我的原话是,你有你的判断力。她很聪明,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我的言下之意是,那你去死吧。我不能用没经过大脑,或者只是开玩笑来解释这件事。这是我的秘密之一,是我内心隐秘的污水之中,最干净的一滴。
我内心臭不可闻的污水还在涨潮,随时可能漫过低矮的护堤。陆明锐回来了,兴高采烈,如同任何从课堂获释的学生。我希望他离得远远的,在我失控之前,我不想染黑他,也不想淹没他,更不想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人。但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把手捂得越紧,他就越想看个究竟,哪怕里面没有东西,哪怕我只是攥个拳头揍他。
“吃饭了,栩文。”他若无其事打开饭盒,对阳台上飘荡的床单毫无反应。
室友说:“阿锐,你就像室长的老婆。”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句话正常吗,还是昨晚的事已经家喻户晓了。
他把饭盒放在我的面前,他的饭盒是菜,我的饭盒是饭,这意味着我们要在一个饭盒里吃饭。这正常吗?
“你说错了,他才是我老婆。”他不知死活地对室友说。
我看着他,他这个人正常吗?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忸怩地:“好吧,你是我老公……”
室友哄然大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性就像一根纽带,又像一根套索,把我们栓在了一起。从这时起,我们看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性。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充满尝到甜头的懵懂期待,而我满心厌恶,只因我明白,我的厌恶里夹杂着背叛我的期待。我们像敌人一样同吃同住,如果这世上真有同吃同住的敌人,其中一定有陆明锐和白栩文。我们是考场的敌人,又是内心秘密的敌人,是忠诚的敌人,又是身体的敌人。
我说:“你就像一只苍蝇。”
他理解了我的意思,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接近你?”
他问的很对。问得我哑口无言。陆明锐是我一个噩梦,他悄无声息地到来,慢慢地侵蚀我的心理防线。这样下去,我们迟早有一个会让另一个毁掉。最为可怕的是,他让所有人都认为,我们关系很好,我们的每一句对话,都是乐趣横生的幽默。
最后我放弃了比赛,期末考试交了白卷,我纵容他抚摸我、对着我解决性的谜题。这样的比赛我从一开始就没参加,我躺在二人寝室的床上,这是他用他五花八门的比赛奖状,对学校提出的新的勒索,他说我和白栩文需要更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们要开夜车,不能影响其他同学的休息。他有一大堆理由,他认为白栩文不适合和大多数同学住在一起,因为白栩文个性孤僻,作息时间与众不同,所以严重影响学习效率,导致期末交白卷。老师认为他言之有理,因为他是陆明锐,在各个层次最接近白栩文的人,只有他能站在白栩文的角度思考问题。他能吗?
他说:“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参加了那次期中考试。”
他说:“白栩文,你让我失望。但是我很喜欢你。”
我睁开眼,看着他的动作。他的动作发生在我的腿之间。我在他的手里产生了欲望,因此我抓着他的手臂。我在表达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要不然你就是在赎罪。”他分析说,“你干过坏事。一直在等待一个比你强的人,来对你干坏事,来折磨你,清除掉你的罪恶感。你这种狡猾的心态,我也很喜欢。”
我和他都是一心两用、一心三用的人。我不这样做,就什么也做不好。他不这样做,他就觉得太无聊了。我回应他的分析:“你就像我脑子里跑出来的恶魔。”
他同情地说:“看来你把天使留在里面了。”
这就是他的能耐,能把可怕的含义糅合在幽默里。在无关的人看来是幽默,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他是理性的怪兽,披着感性的羊皮,一层一层把我撕开。
我沉沦在这样复杂的感官刺激里,想着席飒然,我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差点把这个名字想成了陆明锐。陆明锐是诅咒,是业火,我在他怀里融化,从凝固僵硬的坚冰,融化成臭不可闻的污水。他就这样站在床前,欣赏着这摊污水,摇摇头说:“我觉得,我还不够接近你。你的表情在问为什么?告诉你吧,因为你的眼神这样告诉我,一直这样告诉我。”
他就这样彻底把我摧毁了。他却意识不到自己产生的变化。他已经脱离了人的常态,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我引诱着他来摧毁我。这是他告诉我的,或者我告诉他的,是他把我洗脑了,还是反过来,我想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总觉得好像超过了我,好像又没有。他想超过我的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他意识到了吗,他就算意识到了,也不会明白那是什么。他不会明白我不明白的东西。因为他以寄生为生,他的前方没有人,他就不能前进,而我,就算前方空无一物,也可以一直前进,因为极星不变,我也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