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那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情诗,确是楚上尘的真心。
楚上尘苦涩的笑笑,道:“清淮都不信,我又如何……让开颜信?”
从前生活在官场的楚上尘,看多了欺骗,看多了利用,猜测多了,便不信世间有真正的情爱。便是那亲情都依托不住的,更不要说爱情。可人生无常,变数这般多,他遇到了楚杉,从他开始学汉话一起,一点点陪着他长大,这样的依赖,信任,让他不知不觉之间,弥足深陷。
“得到的太容易,就犯了老毛病,不知珍惜……”楚上的目光深邃不可捉摸,他的眼睛盯着牢房泥墙上的小小的透气窗,那里可看到一小截皎皎的明月。
他与楚杉之间的爱情,太稚嫩。没有经历过任何考验的爱情,苍白脆弱的像一张白纸。楚杉眼中容不得沙子,他也不可能单纯的爱着楚杉。只因太容易发现两情相悦,知你离不开我,所以有恃无恐,最后便是相爱相杀,一生相弃。而好笑的是,真正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时候,胸中的苦闷与疼痛,让他对楚杉的爱意忽而满溢全然苏醒。
原来,我爱你……远比你你爱我要多得多……本是盈盈的半杯水,不知不觉,在这段日子的分离之中慢慢增多,增多而后超出了承载,满溢而出。
所以……楚上尘收起了那块免死金牌,似赌气任性一般,将楚杉之前尝过的苦痛,全然一遍遍再体味,他受的伤,他要让自己十倍百倍的还来……
是武清淮察觉到的,他上前查探楚上尘的伤势,却猝不及防的发现了这块免死金牌,他知这是周莲见的贴身之物,那时却猜不透他为何不用,因而自作主张收了起来,直到今日。
我的开颜……哥哥今后不能再陪你,你需要记得,往后的人生……且行,且珍惜。
武清淮闭了眼,似是匀了匀呼吸,良久,道:“无论免死金牌在手与否,现在赵衡,都不会放过你。”
楚上尘一句“裴戎昱已死”已把赵衡多年来对他的恨意全逼了出来,此刻贸然行事,赵衡仍旧会不惜违抗圣旨,斩杀楚上尘泄愤。
楚上尘遗憾的叹了一口气,道:“我懂,不强求。说起来,清淮……你可知我为何信佛?说起来总觉得不信,可却真的,似有神明……八岁那年,我在三生苑遇到……道心大师,咳咳咳……他对我说‘这是个灵性孩子,只是还未开悟,随我去莲花寺吧,随青灯古佛,却可保一生平安。’我不过……孩子,又自视甚高……哪里肯,他还道我十六岁必遭大劫……”
楚上尘因吃力,顿了顿,转眼看武清淮,发觉他有些愣神,便继续道:“后来我十六岁几经生……生死,终究得知这世间果真……有因果循环。所以……能生自是幸,若死……也就坦然赴死吧……”
“去年那个秋日,道心大师告诉我,我一年后将遭遇大难,有血光之灾,如若挺得过便是好,挺不过……咳咳,所以生死我早已看开……只是觉得遗憾……清淮,临要赴死,我才方明白我对开颜用情至深……这一辈子……咳咳咳,再不能与他朝夕相伴了。”
何况……武清淮武子墨会帮楚上尘,武将军武大人也不会,因为……武清淮是楚上尘的知己,而武大人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武家人……他帮了楚上尘,却会害了几百条无辜的人命。
“那日你带兵包围了如意居?雅心他们……咳咳,怎样了?”
武清淮略微低着头,长发掩住了他的表情:“一千精兵,活捉。”
楚上尘叹了一口气:“清淮你当真狠心啊……”
武清淮只道:“官场,哪有真情。”
楚上尘叹了一口气,艰难的移过手去,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清淮……不是没有,只是你与我一样,不信。”
再看武清淮,虽是眉目依旧冷冷清清,但分明眼神有些闪烁。
又过了一会儿,武清淮站起身来,捡起那块免死金牌放进袖中,道:“你安心吧。”
楚上尘本是累了,听武清淮这般说,笑出声来,道:“怎么听着似是安息了?咳咳咳……”说话声渐渐弱下去。
他中途被那一桶冰凉凉的辣椒水泼醒本就精神恍惚,现今终究撑不下。
楚上尘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句话,说:“舒扬确死了,死在我怀里……我没骗赵衡,这话,是真的……”
听楚上尘缓慢艰难的说完,武清淮一派冰冷的眸子出现些许动容,随后,他淡淡道:“时移世易……没了,便没了吧。”
那一夜,楚上尘在昏睡之中,梦回到与楚杉成亲的前一夜。裴戎昱等在他的屋内,他心中对裴戎昱对他有所欺骗心有嫌隙,可那一夜的裴戎昱,是他们那时相处过如此多日子里以来,最真心的一回。
裴戎昱喊住他,道:“等等,子卿,我若说我这些日子做的这些都是因我对你一见倾心,爱不能自已呢?”
那一袭紫衣在寒风之中凛然飘动,暗夜之中竟有写萧瑟孤寂,出口的话语带着酸涩。
楚上尘离开的背影微微顿住,回过头淡笑道:“舒扬,若是你与我谈武术,我或许不如你,但你与我谈风月,恐怕你这辈子见过的女人的次数,还没我进勾栏的字数多,你说你欢喜我,但我分明未从你的眼里看到对我的半分真心。”
说完他冷冷的看着裴戎昱,那如刀的目光似是要穿透他的心。
裴戎昱气得拔剑,寒光凛凛,剑气冲天,楚上尘侧身挡过,一只手往他的腰侧一点,裴戎昱立刻浑身酸痛失了气力。
楚上尘笑道:“我那日便说过,我点的功夫要比你神多了,否则这望京这么多仇家,我摸爬滚打十几载,还能活命?”
他那时郎心如铁,却未曾注意到裴戎昱眸中的哀伤与心痛。第二晚,他心碎离开,在他与他的大婚之夜。
楚上尘这一生负过太多的人,本也不在乎多他一个,可裴戎昱真真假假的真心,却曾经确让他动容,只是他们道不同,阴差阳错之间也是注定的“不相为谋”。
可能是那日萧瑟的大雪之日,裴戎昱负手而立站在他的身后,轻轻的唤他一声“子卿”,
也可能……是那日酒醉,他弹琴他舞剑,飒飒身姿,默契斐然。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奈何楚上尘再薄情也不是毫无动心。何况裴戎昱本就是人中龙凤。而这一份本不该有的攀附之心,也夭折在了楚上尘知道真相的那一夜。
星光熠熠,却不见晨辉。这一场酝酿已久的黑暗,终究来临。漫长而灰暗,看不见尽头。
——第二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完——
第三卷: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一百话:寂夜起相思
郊外一所简易的木屋之中,一个清瘦的少年抱膝坐在台阶上,目光带着些许哀伤。那一双眸子似是熠熠生辉的猫眼石,此刻却被刷上了淡淡的阴影,只觉虽是美,却少了生气。
木门被推开,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走出来,道:“玥儿,来吃饭吧。”
楚杉只静静的坐着,并不理会完颜珂。完颜珂抿了抿唇,道:“……开颜,若是你不开心,听吴叔说你最爱吃松子糖,哥哥明日便去望京城里给你买些可好?”
本是目光呆滞不动声色的少年忽而站起身来,目光狠戾,怒吼道:“不许你买松子糖!我永远不要见到松子糖!你也不是我哥哥!不要跟我说话!烦死了!烦死了!”
完颜珂一愣,喃喃道:“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又何须如此大发脾气……?”
楚杉咬着牙,道:“我楚杉没有哥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说完转身跑进了木屋旁的梅花林里。
木屋之中出来另一个人,这人上了些年纪,容颜苍老,他叹道:“四皇子,小庄主现今见不得说这些,我们……就让他静静吧。”
完颜珂摇头道:“我记得弟弟从前不是这样的,怎的……怎的变成了这样子?”
吴叔拍拍完颜珂的肩膀,道:“都道是情关难过,他不过十九少年郎,又以何担起这样的情爱?生生死死的……可他分明还是个孩子。”
完颜珂有些难过:“不知玥儿怎么想的,喜欢便大胆的去追便是了,又何苦和楚大哥闹成这样?现下楚大哥也不知被那巫蛊小虫关在何处,连阿均都一道遭了殃,正月十七便是极刑,到时可怎么办才好?”
吴叔眉头紧皱,最近他忧虑也多,眉心早已一动便成了一个“川”字,显得严肃了不少,他道:“庄主和小庄主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便是舍了我这条老命,也得护了周全。”
正当二人愁眉不展之际,问得一阵马蹄声,一个身影策马而来……
梅林之中一阵声响,楚杉失了武功,只狠命摇着梅花树,开的灿烂的红梅朵朵交叠,花落枝头,纷扬似雪。过了一会儿,他忽而停了手上的动作,失魂落魄的道:“我记得,咱们山庄也有梅花树……”
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一年陪着我赏花练剑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那一年天真纯善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楚杉无力的靠着梅花树滑了下去,身上发上都沾染了红色的花瓣,他闭上眼睛,眼中涩涩:“他……要死了吗?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哭……”
心口一阵一阵痛的发慌,大街小巷的通缉令,满满的全在讲萧家满门与裴氏一族抄斩之事,年后第一场屠杀马上便要降临。楚杉心知他恨的那个人马上便要被处以极刑,可他……却分明半分也不开心……不是讨厌他吗……不是,不想回忆跟他有关的任何东西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在看到听到他将死的消息,心头会这么难过,会这么忧伤,比在赵衡那里受刑还要痛很多倍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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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均搂着周莲见,道:“主上,这样会不会好些?还冷吗?”
他冷峻的面目出现担忧之色,如今搂着莲见,竟有些许惊恐。
周莲见浑身冰凉,微微有些颤抖,只见他苍白着脸笑了笑,咳嗽道:“咳咳……别搂得这么紧……喘……喘不过气。”
光均连忙松开了些,皱眉道:“不如我现在就去杀了那赵衡!替你换血救命!”
周莲见微微冷笑,握住他的衣袖道:“哪有这么容易?我们现在,是砧上鱼肉,你……咳咳,还能说出如此大话?即使赵衡答应……也来不及……”
光均闭了眼,声音有些发颤,道:“那你要我如何……?就这么束手无策看着你……?”
不行,我不准!我还要等你啊……等我们一起,携手白头,相濡以沫的……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光均深色的玄衣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白发上带着些许粉红,应是那日打斗时染上的吧,这几日,周莲见的身体更是差了,光均心头的滋味可想而知。
周莲见懒懒道:“你身上,可带了续命还魂丹?”
光均的剑眉忽然一锁,愠怒道:“我不准你用!”
因续命还魂丹中掺杂了一味极其重要的草药——还魂草,还魂草是救命良药,却也是致命毒药,周莲见现今的状况,再服续命还魂丹,不仅药效大不如前,反而会加速周莲见毒发。
周莲见依偎在光均怀中,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子卿被关押收监,没有你我,他……必死无疑。我……咳咳,我与赵衡好歹有情分……”
吃下续命还魂丹可有三日性命,却是百倍精神,不似现今这般,如行尸走肉,也……足够让他用计将楚上尘救出监牢。
光均身形僵了一僵,半晌才道:“主上,光均也是人……你怎能如此……你不想楚上尘受刑,可又曾想过,我会舍得你就这么赴死?”
周莲见微微一笑,颤着伸出一只手来,抚上光均的脸,目光之中似是含了无数回忆一般,有些迷离,他道:“其实……阿珂比我好……你……也是个好人,若是我有来生,必当……不负你。”
光均不肯低下头看他,周莲见也不勉强,只笑笑道:“我苦恋子卿这么多年,这一次,便当是一切的结束吧……若是有幸能重生,光均,后半生你我便在三生苑旁住下,每日……咳咳,看满院桃花,喝桃花酿,善男信女成结发之好,如何?”
光均惊了一惊,讶异的看着周莲见,周莲见亦是看着光均,他伸手勾上光均的脖颈,让光均的头微微低下来,覆上唇,蜻蜓点水的一吻,看光均仍是愣着,又笑道:“怎么……傻了?”
“到时救了子卿,你再换得赵衡的血来救我,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周莲见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温柔,一双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瞧着光均,竟是含着满满的情意。
光均终于反应回来,失望道:“你又诓我……便是你想救楚上尘,也不用如此说……我再受不起你这般戏弄。”
周莲见看着光均失望的眸光,苦笑了一下,却也不再说什么,道:“……假话?呵呵。”
“给我续命还魂丹吧,还是让我现在去找赵衡拼命?”
光均执拗道:“我不可能放任你任性。”
周莲见眸光变冷,道:“光均,你我相识十二载,但我苦恋子卿十四年,你又……咳咳……我的事,又如何等到你……来插手……”
语气一时之间变得有些激动,一个心急,竟又咳出血来。
光均替他擦拭嘴角,叹道:“他……又如何值得你如此相护……”
竟连免死金牌,都给了他……
周莲见仍旧咳嗽不止,他的唇因染了鲜血变得鲜艳不少,良久他道:“你不懂……”我护得……是我十四载的相思……
周莲见闭起双眸,靠在光均怀中,皱眉道:“好冷……搂紧些。”
光均冷峻的神色出现苦涩与哀戚,但仍旧伸手将周莲见揽在怀中,将他的身体全然收进自己的怀里,似是护着初生的孩子,小心谨慎,谁道习武之人惯粗俗,但凡在爱情面前,便是屠夫,也是温柔细腻。
周莲见听见光均微不可闻的叹息,心中也随着那声叹息,心情哀恸了些许。
那一日,成百上千的御林军将如意居围了个水泄不通,光均便是天有神力,也不可能徒手奈何一千精兵。夕阳西下,他抱着虚弱的周莲见,浑身鲜血,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