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纸如同一只灰墨交替的纸蝶,从吴叔手中倏然落下,轻轻的,飘落到地面上。
吴叔瘫坐在了椅子上,神色哀恸至极。
原来……这世间之事,总有求不得,总有擦肩过。
而后,他来到了百里家。
待他终于提了几分力气赶到,看到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楚上尘,惊呼了一声“庄主!”,扑上前去,埋头再次泣不成声。
楚上尘的面容十分安详淡然,便如他最初在楚峰山中的一样,嘴角甚至有淡淡笑意。只可惜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终究失了谪仙一般的面容。他只静静的躺着,身上刀伤鞭伤,皮开肉绽,似是沉沉睡去。
不知有没有人会这般,在得知真相却未曾亲眼所见之时,心中总是存着侥幸,觉得事情必当不是真的,必当还有转机,如此自欺欺人,待到真相真正披露在面前的时候方才觉得痛不欲生,心如刀割。
这时的一行清泪,是真真发自肺腑的撕裂与痛楚。
百里夫人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他,道:“老吴,你别太难过了,萧公子他……也是有可能醒的。”
吴叔一双发红的眼盯着她,百里夫人低下头去,道:“虽……虽是机会渺茫,或许有救……也说不定。”
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吴叔静静坐着,呆若木鸡一般只等到落日西沉,才痴痴道:“我能带庄主走吗?他……一定很想去吐蕃。”
百里夫人一愣,以帕拭泪道:“好,只是他现今不比从前,老吴你还须……”
吴叔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哑着声音道:“我知道。”
在一个岔路,他终于踉踉跄跄的坐在了地上,再走不动。可怜他已是将近知天命的年纪,竟是瘫坐在了地上老泪纵横。
街上人来人往,都有些好奇的盯着这个落泪的老翁。从前吴叔虽是暗杀的杀手,但好歹多年来心态不错,虽是不惑之年却并无衰色,这短短一个月内,他苍老的这般快,从声如洪钟到形容枯槁,白发已愈来愈多,现今虽只是四十有五,但分明像是个老翁了。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消瘦,看得人心头不忍。
吴叔心中实在钝痛,也不管愈来愈多围观的人,只紧紧握着那个武清淮递给他的锦囊抽噎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蹒跚站起身,只往城外去。
如此过了许久才雇到了一辆马车,小心翼翼的将楚上尘运回了城外的小木屋之中。
是夜,吴叔颤着手从怀中掏出那锦囊。展开来,果然是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只见那布上字迹略微凌乱,更是有几处染了鲜血,上面写道:
“吾自束发之年偶遇完颜玥,因隐于楚峰取其楚字为姓,寓于若云杉坚韧之意,“杉”字为名。杉年幼顽劣,却纯善天真,甚得吾心,未及冠礼为其封表字开颜。后两相依偎六载有余,终得两情相悦,举案齐眉之喜。然吾于其有愧,不知珍惜,致杉受歹人所迫,重创于心。古语有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吾今落魄于此乃罪有应得。虽有心却已难破镜重圆,修得旧好。
今吾于囹圄之中书有此书,每忆及此事,必怆然涕下。今自毁谢罪,魂归大漠,盼得一朝得见杉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萧尧绝笔
庄主是怎样坚忍傲然的人,而今竟因对小庄主心中有愧而自裁谢罪!他……竟已爱得这般深,原来陷入情爱之中的人当真都是痴傻的。
吴叔手中紧紧握着那锦囊,胸口起伏不定。窗外有寒风刮过,风吹树响,梅花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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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浮云扑在天际,弯月淡光落在树梢洒下暗色投影。
一辆马车极速行进,不知疲怠的赶着。
完颜珂立于车外,挥鞭驾车,想了想,紧锁着眉道:“玥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马车里的少年抱膝坐着,眉目之间存着少许戾气,道:“要走便走,哪里来的这般多的话!”
完颜珂讪讪然,道:“好,玥儿不后悔,哥哥……呃,阿珂我自然是开心的。”
楚杉本欲发作,见完颜珂这般的语气也强压下了满腔的怒气与委屈。他呆呆坐了一会儿,只觉这历日来胸前总是阵阵闷痛,枕不能眠。
撩开那小小的帘子,透过菱形的窗开马车外的静谧夜色,那寒风刮得他的脸生涩的疼痛,马车行得太快,让他看不清眼前究竟是什么景色,他心中慌乱,亦不知这一场离开,究竟是喜是忧。
只待到月色深沉,马车行的愈来愈缓,他眨了眨如水的大眼,疲累的合上,道:“再见了,大渊。”
自此之后,我与你生生世世便不要再相见。
楚杉这辈子的心结怕是难解,他初经人事,只是一张白纸,一笔一划都是楚上尘手把着手写的,那些甜的,酸的,苦的,辣的……现今都化作一腔的疲累与心痛,楚杉不愿意再面对,只想离开这喧闹的地方,安安静静的,再不要波折。爱的最深的人,便伤的最深。楚杉的心,伤透了。
完颜珂撩开帘子进来发觉楚杉已是睡去,这些日子的劳累与艰辛,让原本娇生惯养的楚杉也学得了吃苦,竟在马车颠簸之中就睡了过去。
他有些心疼,他本该是他们吐蕃的皇子,颠沛流离至此已是不幸,竟还生生受了这般多的苦。他为他的弟弟盖上锦被,掖了掖被角,靠着楚杉,慢慢的也合眼睡去。
意识模糊之前,心中淡淡伤感:阿均……
完颜珂,怀中一颗敬裴戎昱的心来到大渊,最终心仪的,却是那日大雨之中遇到的银发玄衣的男子。
这世间事事,似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楚杉永永远远都再不会知道,他的哥哥究竟为了这样的一份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也不知道他现今已是长眠塌中,那时楚上尘怀着这般难过的心情写下他的曾经与如今,楚杉却已收拾行装,踏足远行。
第一百零九话:一场繁华一场梦
周莲见自知晓楚上尘终究是在命悬一线上被拉了回来之后,当真就此收心敛性,与光均在三生苑旁置了间屋子,每日与光均一道,晒晒太阳看看桃花,虽是二月,花草衰败,但周莲见却始终是带着浅浅笑意,脾气亦是收敛了许多。
光均被冷眼相待如此多年,只觉得近日里的一切便似是梦一般,整日整日都有些愣神。
又是一日,已是三月,春回大地,冰雪消融。离周莲见吃下续命还魂丹已是大半个月。这一日清晨,阳光渐好,照得人心都暖洋洋。
“我好歹也算是尽了人事,其他的……便看天命吧。”周莲见笑道,又伸手挽住了光均的腰,一双手不安分地在腰间滑动,又道,“今日我想看桃花,三月了,该是桃花芳菲的时节,光均,你带我去。”
光均低头看伏在自己胸口上的周莲见,只见他的面色红润,气色似是不错。他平日里便已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这一日更是细细打扮,便愈发的让人挪不开眼。
光均道:“你不是说身上懒,怎么今日倒有闲心了。”
周莲见的素手勾着光均的脖子,与他对视,懒洋洋道:“我今日身上也懒得紧,你抱我去~”
光均看了他一眼,面色却是没来由地阴沉了几分,最后还是开口道:“你啊……”
从房中取来厚实的衣衫欲将他裹紧,周莲见笑盈盈的推开了,道:“今日天儿好,不想穿这么些鸡零狗碎的,倒显得拖累,咱们走吧。”
光均抿了抿嘴唇,道:“好。”
一切的一切,终究是要终结。莲见的病拖了一月又一月,光均从最初的惴惴不安,食不知味到如今,终究有所准备。他现在只期望,这一场回光返照的时间,能更长一些,更长一些……
周莲见靠在子卿的怀里,道:“去三生苑吧~那里,有我和子卿一道种的桃花。”
光均道:“好。”
心中却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些哀凉。
光均抱着周莲见站在三生苑的屋顶,可看见三生苑东南角有一处,芳菲漫天,便是那早春的桃花了。
“主上,我瞧见了。”不待更多说,光均便搂着那轻飘飘的身体飞身而过。双足点过寸寸灰瓦,有好听轻微的响动,疾风刮过耳畔,光均顺势将他往自己的怀里紧了紧,莲见始终微笑着,他的手松松的握着光均的衣襟,似是孩子一般。
平稳的脚步触碰砖块之声,光均落地。
漫天桃花纷飞,时有粉色花瓣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只觉得随着满面的春风席卷而来,早春略带冰寒的温润也已尽数体现,连原本的青石板都覆上了桃花的花瓣。
莲见伸手恰好接住一片落下的桃花,莹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扣住,嘴角笑意淡淡。
光均心头疼痛与恐慌之感更甚,只是疼惜的看着周莲见。他抱着周莲见坐在一棵桃花树下。经年之前,小赵彦与萧尧在三生苑种下的桃花,枝头早已繁花盛开。
只是满枝沉甸甸的花朵,多年开花却未结果。
“有些累了。”莲见笑了笑,将手中的桃花花瓣含进嘴中,面色已然苍白。眉眼也变得淡淡的,只是那一份妖娆惑人的样子,却是还在。
光均闭着眼低头将唇贴在莲见的唇上,隔着柔软的花瓣的亲吻,有些香甜,心中却是干涩。
莲见看着光均,道:“……以后,还要带我来。”
光均不敢睁眼,只是将他牢牢搂在怀中,喃喃道:“好……每年都来,都会来。”
莲见狭长的丹凤眼中波光流转,似是满足,却含着淡淡忧伤,他道:“我以为一样……可光均,不一样。”
光均只觉心头钝痛,他道:“这一世等不到你,还有下一世。”
周莲见笑了笑,面色苍白若纸,整个身子都陷在了光均的怀中。
桃花纷飞,随着那春风打着卷,翩翩然若粉蝶。阳光也似是慵慵懒懒,透过枝桠投射出斑斑驳驳的阴影,细碎温软的春天,带着拂面的温柔与安然。
周莲见缓缓闭上了双眸,握着光均衣襟的手,慢慢的垂了下去。
怀中的身体慢慢不再动,光均咬了咬唇,低下头去,湿湿凉凉的液体打湿了周莲见的衣襟。可那绝色的人儿,再也不会睁开那双凤眸,笑着嗔他:“这哪里是我赵家的影卫,分明是绣花的姑娘。”
一场繁华一场梦,凄凉别后两应同。
梦醒了,人却再不愿醒。
“主上,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东宫的吗?那一日漫天大雪,是个隆冬……”
只是一片晦暗时的渺渺曙光,光均却抓了一生。
八岁,他被捆着厚重的铁锁链跪在冬日里,身上只穿了件破旧的衣衫,因时日已多,又臭又破,“略卖人”到处奔走,企图把他卖个好价钱。
他儿时生的瘦弱,又极其冷僻,愿意花钱买他的人自然不多。后来他被周莲见府中的老管家带回去,认了周莲见做主子。
儿时的光均,便已经是一个极其固执的孩子,他觉得周莲见救了他,此生便要唯他是从。他等在府门外,站在那石雕的大狮旁,生生从日头微凉等到了夕阳西下,他见到一个小少年从华丽的步撵中踩着下人的背稳稳走下来,生的珠圆玉润,面上未脱稚气,觉得玲珑可爱,借着那如血的残阳,光均觉得那少年看自己的目光都被染上了美丽的七彩,他的眼睛略微动了动,便是眼波流转,竟有着孩子没有的美艳。
光均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只觉得一时之间有些发懵,那少年却是不甚在意,只匆匆瞥了他一眼,便回眸对步撵中的另一个人道:“本宫走了。”
步撵里探出另一个孩子的身子,一袭白衣,虽是年纪稍小却面若冠玉,一双杏眼含着笑意,道:“谢太子今日让萧尧坐这步撵,好生舒服,下次我们再一道吧。”
小小的萧尧便已有了越过众人的姿容,如此再是一笑,便是让百花都失了颜色。年岁稍小,却已经知道凭着一张好面容讨尽荣华与方便。
赵彦登时面露尴尬之色,别过头随意挥挥手,皱眉道:“随你随你。”转身便急匆匆进了府里。不知光均有没有看错,他的主子的耳根微微发红。
他们第一次相遇,周莲见没有看他一眼。他是万人之上,蒙受圣宠皇恩的太子,而他,似是那万丈光芒下的一颗石子。
一日,老管家对一旁的主事说起新来的仆役还没有名字,小赵彦捧着茶盏微微皱了眉,这才打量到了在东宫掌灯的孩子,随意瞥了瞥,道:“山光忽西落,均阳舟中坐。你,便叫光均吧。”
光均觉得他的主子好生博学,心中便觉钦佩。
再后来,他才知道,老管家苦心孤诣的买他,只是觉得他姿容尚可,以后还可供太子狎玩。小赵彦从小便好男色,众所周知。光均第一次懵懵懂懂知晓了“禁脔”这两个字。
长大之后,便存了对赵彦的心思。可赵彦只是将他训练成他最好的影卫,再无其他。多年以来,儿时的那些小小的钦慕与喜欢,对于他的感激与崇拜,都随着时光被慢慢酝酿成一场无法逃脱不能逃脱的深爱。
他在这场爱情之战中屡战屡败,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藏的好。却不知,周莲见并不是没有爱过的人,他只看了一眼,便知光均眼中隐藏的极深却又渴望的神色究竟是什么。
他利用了光均的真心,但光均除了被利用别无他法。只因他是赵彦,不管是从前的太子还是如今的周莲见,不管他坐拥江山还是孑然一身,也不管他是阴险狠辣还是心存善念,这一颗心给了,便是给了。光均认命,也早就知道这其中的代价。
都说赵家人是无心人,可这样的无心之人本应该是狠心绝情,无血无泪的,可终究都逃脱不出一个“情”字。他们被亲情背叛,周莲见儿时遭遇赵衡的算计,竟是渊帝默许,而赵衡处心积虑,最终也只落得众叛亲离,对待爱情,一个为爱而癫,一个为爱而死。
如今回头来看,只不过让人怅怅然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样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心疼究竟……值不值得真心?
完结:云动风轻,绿水青山
有时候若是刻意忘记时间,一切便都会如同白驹过隙,快得让自己都惊愕。这六年,楚杉终究从不谙世事的孩子变为一个不苟言笑,阴晴不定的王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完颜王爷,曾经有那么清澈的一双眼,单纯天真如同白纸一般的过去。
这一日,他奉大汗之名微服坊间。虽说是自己的阿爹,但终究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他离开这黄沙漫漫的地方六年,在雨润烟浓的楚峰忘却从前之事,开始新的人生,如此陡然回来,倒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六年前,他只是个十九岁的孩子,那时候对楚上尘……怕是依赖大过于喜欢,被最依赖的人背叛,多少都是让人不快的事情,所以他任性他生气他不知所措。而当真正回到吐蕃,满眼看去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事,满腔的热血终究重新沸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年少时的幼稚终究蜕变,依恋也变为痴恋。
他打听过楚上尘的动向,第一次知道他竟成了活死人的时候,那种灵魂从身体里生生剥离开的感觉,让他切肤的发现,他对那个人的爱比恨要多得多。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回去,等来的,是空空的床榻,吴叔张皇失措,道:“庄主呢!?庄主呢!?小庄主,庄主不见了!”
吴叔眼中的绝望,他终于读懂。那一刻,他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喜的是楚上尘终于醒来,悲的是楚上尘醒来之后不知所踪,他们终究错过。
他常常在想,十二年前,楚上尘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楚峰崖底把自己捡回来的,那么胡闹不乖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