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官司吴某是不告了,但是吴某想告此人另一条罪状。
县官老爷心中叫苦不迭,到底是西域国主的亲戚,折腾起人一点不含糊。
这回你想告什么?
自然是本朝头等大罪,不孝。
五十四
原本静下来听候县官宣判的人群跟给丢了个爆竹进去,炸开了。
预感成真,但内容永远都出乎意料。
书生心想吴用这人太危险。
他总能抓到对方的弱点,又狠又准。
不孝一罪不比之前的图谋篡夺来得重,却是一语直入书生心头,铿锵有声。
魏鬼一看书生瞬息就焉了的模样,心知不妙。
吴用果真不是省油的灯,一戳就中书生死穴。
事到如今就是魏鬼想助书生,书生估计自己也先过不了关了。
关于张寡妇的那块心病。
他一定至始至终都觉得亏欠的。
县官老爷发话,要吴用把书生的不孝罪状说个明白。
吴用说起本朝律例里孝道中有这么一条,父母若是因病因伤卧床,子女必得在家中侍奉,若是无法在家,也需雇人看护
,直至父母痊愈,而书生在养母摔下山脚膝骨碎裂,不但没在家中照料,反而在事后几天就丢下养母只身前来京城云云
。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天下不孝之人何其多,就说京城也能抓出一把,告谁不告非得摊书生身上,说着什么身为文人士子
竟然不以身作则遵圣贤人孝道之说,说穿了无非就是针对。
明眼人还有点不明白,堂堂一名声在外行走西域的商人,放着身份不顾,跟一乳臭未干的书生杠,看来真是最近生意冷
清,闲出病了。
魏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魏鬼前所未有的冷静,示意小六别多话。
书生比起魏鬼更为冷静的脸,一改之前为屋子那茬的情绪波动,在吴用说着律例上书生是犯了不孝之中的哪条的当口,
书生深深吸了口气。
吴公子不用再说了。
突遭打断,吴用只当书生又想巧言辩解,心中是将之前搜集到的证据都罗列了遍,只待书生开口。
书生却是叩了个响头,大声道,吴公子所说的不孝,字字句句属实。
吴用一愣。
书生抬起头,吴用看见他眼睛里叫自己捉摸不透的神采。
是当时的吴用,再如何阅人无数也看不透的情绪。
也不会明白。
书生松了口气。
草民,认罪。
魏鬼死死盯着书生的脸,只字片语都没。
小六是真急了,拽着魏鬼的袖子嚷嚷,魏少爷!你在发什么愣啊!公子怎么能认罪呢?!公子他何罪之有啊他只不过是
……
别吵!
小六给魏鬼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安静了,小心地将他袖子一放。
魏鬼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小六呆了,全然忘了刚魏鬼的脾气,大喊,魏少爷你要去哪儿啊?
管得着么你。
可公子他认罪了就得受罚呀!!
爱怎么罚怎么罚去。
小六想追上去,又怕走了就剩书生一人会出什么意外,急得直跺脚,抓耳挠腮。
魏少爷你就不怕公子出事吗?!
魏鬼阔步向前,头也不回。
县官老爷像是在判结果,说了什么看在初犯,略施警告。
三十大板还是五十呢?
魏鬼愈走愈远,严冬的风声刮走了所有能听清的人言人语。
萧宁,挨了这顿打,就将那些愧疚通通放下吧。
你什么都不欠谁的。
——你活着别老只能看见你婶娘么,养母恩重如山不假,但是你人生还那么长呢,你得给自己点新的寄托不是?
——新寄托?谁?
——我呀。
新寄托。
……魏……鬼……
伺候的丫头互看一眼,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太小声了,没听清楚呢。
那这样算不算是醒了?
不知道……
书生到了一个桥头,阳春三月,满地绿草。
书生觉着这地方熟悉,又想不起是哪里来过,四处空荡无人,山坡延绵,长河静静。
这是哪儿呢?
书生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桥底下的河流发愣。
安静的河面极突然钻出个东西来,哗啦啦的水声。
书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个人,素不相识。
意识里觉着这场景熟悉,异常熟悉。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书生微微一怔,随即听出是魏鬼的声音,当下凝神一望,刚还不认识的脸孔在此刻化成了魏鬼的模样,阳光灿烂,笑意
盈盈。
魏鬼?!书生欣喜出生,仍是有些不确定。
魏鬼从河里出来,站河岸上朝书生招手,示意他下去。
书生二话不说就下了桥头。
你在这做什么?
魏鬼笑着反问,那你在这做什么?
书生跟着一笑,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来到这了。
到这你不是应该开心么?
恩?书生大惑,为什么这么说?
魏鬼一脸惊奇,这是你家乡呀,你怎么还问我?
什么?书生回头一瞅。
这一瞅,阳光下谧静的山野全都在脑子里扎了根,瞬息有了回忆,一样样重演。
书生摇了摇有些发胀的脑袋,这是村桥头?
魏鬼不可思议问道,是啊,你怎么连这都认不出来了?
……我,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书生往原路走回去,踏上铺在桥面的木板,扶着的桥杆是那样真实。
为何刚才会不知身在何方呢?
这里真的是我的家乡啊……
那还会有假吗?你真奇怪,回到家乡应该很高兴才是啊,你怎么一脸不开心呢?
书生摸了摸脸,轻轻一笑,不开心么?
是啊,不开心,很不开心,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么?
为什么不开心?书生盯着远处,喃喃自语道,是啊,为什么不开心呢。
你说什么?
书生摇了摇头,没什么。
诶说回来你考上了么?
书生往前走了几步,盯着桥杆出神,心不在焉答道,什么?
身后的声音像是变了调,你不是去京城应考吗?咱们一起去慧心庙拜过神的呢,你都忘啦?
书生心中一个激灵,呼吸突然不顺畅了起来。
这声音、这声音是?
你怎么了?怎么都不回答我?诶我跟你说话呢你好歹看着我呀。
书生僵硬着身子没动,身后却是有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呼吸不顺感愈发重了,书生能察觉自个儿此刻浑身的汗,忽冷忽热。
在那脚步声停了之后,书生察觉他与自己不过毫厘之隔。
你到底怎么了?一声不吭的,你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你外婆又说你什么了?
你……你是谁?
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书生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口大气,山野里的空气带着朝露的湿润,顺着沁往心脾。
书生鼓起勇气转过身来。
不是魏鬼,也不是那素不相识的人。
更不是杨商。
吴用盯着书生缓缓睁开眼睛的脸,淡淡道。
你醒了?
五十五
吴用?
书生犹如给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彻底醒了。
吴用见状,欠身让大夫上前查看。
一番检查之后大夫说没甚大问题,人已经清醒,高烧也退了,潜心调养身子将皮外伤治好了就行。
吴用差管事送大夫出门,顺道抓药。
书生听着他前后招呼一股子寒颤止不住往外冒。
这又打算干甚呢这是?
一直到房里替书生换药的丫鬟都退干净了吴用也没出去的意思,在书生的视线里边将桌边的高凳拉到床前,一屁股坐上
去,不走了。
书生看了他几眼,发现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意思之后做了罢,扭头趴好,闭目养神。
吴用见他就这么别过脸,一个字儿不说,有些不明所以,你就不问问你现在在哪?
恩,那我现在在哪?
自然是我家。
噢。
……
吴用怎么都闹不明白书生到底是凭什么在自个儿面前作这副样子?
知道是谁救了你么?
救?书生突然把脸转过来,我不记得我受罚的时候叫过救命。
吴用盯着他丁点情绪都没有的眼睛,和公堂之上,大不一样。
那你总该谢我找人治你伤口之恩?
书生的唇色泛着白,听到这却是绽开一个笑,就这么急着?那要不要感动得从这滚下去磕几个响头?
吴用给书生这话里带刺的方式整得有点不舒服,眉头一皱而不自知。
罪是你自己认的。
书生点头,不以为然,是啊,你不也这么希望么?
吴用的眉头皱得更深,那就别做出一副受害人的样子,真难看。
书生笑了笑,道,我的骨气还值得了几个钱?在公堂上的时候您不就已经不当回事了么?或者您当是成全我最后这点骨
气也行,找人把我抬出去吧,我现自个儿也动不了,随您怎么处置。
吴用琢磨不开书生的心思,从高凳上挪了位子,坐在床沿,清清冷冷的目光,简单一句,你以为我不敢么?
你脾气不好,我领教过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我脾气也不是太好。
书生说完费力挺起上身,将两块枕头垫上,趴在上边吐了口大气,显然是伤口做疼。
脾气不好?吴用觉着稀奇了,你有脾气不好的资本么?凭你也敢在我面前脾气不好?
论资本人人都有,只不过世人都喜欢彼此相较,你当高低贵贱是怎么来的?我一介俗人,没吴公子你成仙成佛的境界,
摊上这种事情我只会觉得窝火,没甚好藏着掖着的。
吴用算是完全明白书生所指的事情并非那宗不孝。
明白了可也觉得奇怪,不孝的罪名他能认得干脆,为何偏偏和之前告他的图谋篡夺过不去?
莫不是当中真有隐情?
只不过思量再三,一不孝之人做出来的事端,能有什么隐情?
现下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什么都不怕,倒让吴用对这人起了无限好奇。
之前的事情说他是无赖吧,七分。
剩下的三分就是和其他无赖不一样的地方。
他为甚偏偏对不孝一罪不无赖呢?
吴用起身替自个儿倒了杯茶,打算说点什么别的。
我听说你的养母曾经是你家的厨娘。
趴床上闭目的书生陡然就将眼睛睁开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书生无声地笑,生意人和读书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觉得能有什么聊得到一块的?
你先不用着急,吴用啜了几口润喉咙,替书生倒了杯,最起码我这生意人还是有点孝心,自认待双亲都不错,没让他们
操心烦恼的时候。
果不然书生开始沉默。
吴用将茶水端书生面前,书生杵着没动,也不伸手。
吴用就往床头一放,又坐回去,我还听说你的家世原本很不错,富豪人家。
……
所以我就对你为什么会流落到乡村野地生活感到好奇。
书生拿眼角看他,顾不得这样失不失礼,能把我怎么不孝都查得那么清楚,会不知道我的底细?您不适合说笑。
吴用给他这眼看得好笑,那模样真一点文人模样都没有。
你别太紧张,我说了,只是想聊聊,没有什么恶意。
恩,看起来有恶意的应该是我,老惦记你朋友的屋子。
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结果也判下来了,屋子归你所有,你有何不满?
不敢。
这就陷入了沉默。
你似乎对我芥蒂很深?
书生闻言,笑道,彼此彼此。
吴用顿时有些不太懂书生,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你可能有所误会,我不过是纯粹想知道为什么你到后边认罪认得那么干脆。
所以说起来你还是觉得前头我有罪只是抵死不认,我说的可有错啊?
诶你……吴用给堵得措不及防,书生的脾气就跟市井孩童常溜的小令,绕来绕去像是绕回原点又不是,总不能知道下一
刻他想怎么样。
殊不知书生其实就是觉着委屈,身边一个人都不在,魏鬼自那天不知所踪之后再没出现,小六陪着自己到昏迷,醒来之
后就看见吴用那群下人。
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一腔难过无处说。
现状与当初来京时想的,完全不一样。
吴用也憋闷,自打立业以来就鲜少同人这样交谈过,一向独来独断,如今同书生一通话下来几句不到就给呛了好几回,
说不出是恼怒还是郁结,口气自然不善。
怎么说你也是一介文人,不知恩图报就算了,还这么难伺候。
书生一听就乐了,知恩图报?恕我直言,我拿把刀子扎你一下再替你包扎叫大夫,你知恩图报不?
你怎么这样说话?
那您指望我说什么好听的出来?在公堂上给指着说图谋他人财产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一派轻松,判了又怎么样?旁人该怎
么想的还是怎么想,有用么?
吴用有些火了,书生明显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屋子已经判给了你,不等于官司是你赢了,你还想怎么着?
书生还笑着的脸顿时僵了薄冰在上边,我赢了?吴公子您在说什么傻话?官司是你主动不告的,不是县官大老爷主动判
的!我只是因为证据不足无法被证实图谋不轨才侥幸赢了,您不知道吧?对这结果不满意的人,觉得您一身正义却让我
这等草芥算计走了财产的人,可海了去了。
我赢了什么?
赢的人是您哪吴公子。
书生说得字句带劲,仿佛一个字儿一个字儿都是咬着牙说出来。
吴用哑然。
原来书生并非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早在当时就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的吴用,突然不告了,目的再简单不过,也十分明显。
让书生得了屋子也住不进去,一辈子压在风言风语下边不得翻身。
聪明的知道吴用耍的那点把戏是生意人都有的臭毛病,不明白的便当真以为书生是个看着老实内心叵测的无赖。
世上聪明的总是比较少。
聪明的还不见得目睹了书生这茬。
或许在事情过去许久之后能听见经过剩下的人口口相传衍生出来的模样。
人言可畏。
吴用吃准的就是这一点。
只是在他商人眼中小菜一碟的把戏,于当时的书生来说,无异于是将他刚破土的希望切切装了盘。
吴用本人并没有尝过那种滋味,也体会不到书生当时是怎样一副心情来面对那场官司。
这就够让书生恨上个三年五载的了。
这还只是个开头。
图谋他人财产,违背孝道,全然够得着取消书生应考资格。
一波三折。
别说恨,就是给书生把刀子把吴用绑了丢他跟前。
书生也绝对划得下去。
五十六
吴用彻底给书生的态度惹恼了,嘴巴一张就放话,如果你想在我这安心养伤,那就学点礼仪道德,我肯替你请大夫,不
表示我欠你的,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
那还请吴公子怎么将我弄到这的就怎么抬出去,您这恩情我受不住,我没开口求您救我,您也犯不着为这上心。
吴用大怒,你这无赖,亏你是念圣贤书的人,好不讲理!
书生抬头看一眼吴用发青的脸,嗤笑一声,也不说话,咬牙撑着身子就要从床上起来。
吴用的脸色霎时就更难看了,僵在一块,你要做什么?
您这地方还是留着您自个儿住吧,既然您不肯把我弄出去,那我只能自己走出去,怎么?还是连出你吴府大门也得三跪
九叩?
说完死死抓着床柱就跪起来,身后疼得厉害,火辣辣地烧,仅仅是这么会功夫书生已是汗如雨下。
吴用见他疼成这样当真还要踏地下床,原先的火气更甚,又拉不下面子去扶,喷着火就将下人喊了进来,大喝把书生看
好,在大夫治好他之前都不准他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