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自己想死,谁也拦不住。这么一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薛清也只是为他可惜而已,还不想给自己找一堆麻烦,来保住他的性命。
命数的实验品,薛清也不是就只认准了扶苏一个。中国历史上那么多有名的人物,横死早逝的比比皆是,错过了扶苏,再找其他人做实验就好了。
走进营帐,就见一群穿盔戴甲的人正围着扶苏公子劝说什么,扶苏却只是摇头。薛清沈暄两人走进来,悄无声息的,帐中众人惊吓又惊异,连忙掣出剑来,护卫防备。那扶苏公子却在看到沈暄之后眼睛一亮,道:“都住手!这是仙长,不得无礼。”
那群将领们半信半疑,却耐不住扶苏再三命令,犹犹豫豫地离开营帐。薛清看着扶苏眼神中带着热切与沈暄说话,不由得皱起眉来。
先前他们进来的时候,一个字也没有说。沈暄又没有幻化成之前在扶苏军中时的相貌,实则他仍旧是他自己原本容貌,那扶苏怎么知道,这是仙人,且能认出沈暄?
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暄已经和扶苏见过一次了?薛清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沈暄拿出那装着丹药的玉瓶,又被扶苏拒绝,然后沈暄的神情就有些为难。
只听沈暄道:“大公子,那……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我或可相助。”
扶苏便叹了一声,然后两眼只盯着沈暄,道:“心愿……么?倒是有,但是……却不是旁人能帮得了我的……实则,如今能再得与仙长相见,已经是不曾料想的好事了,扶苏先前还以为,仙长已然到了天庭,做了那勾陈帝君。”
沈暄讪讪一笑,道:“大公子却也信了那些胡说的言语不成?我不过乡野间一个小小的散修罢了,说什么勾陈帝君,也太过抬举我了……言归正传,大公子真不愿要我这保命的丹药,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办的?”
扶苏摇头道:“死则死矣,都是命中注定,我只是个凡人,何必逆天意而行?”
他说到“天意”二字时,神情分外不同,似乎是指他父亲秦始皇的旨意,可薛清瞧着他眼神里一片愤恨,却没有一个无辜被皇父赐死的王子应该有的凄苦和悲伤——他所说的“天意”,或是真是指上天之意?扶苏是在怨恨命运吗?
说了那句话,扶苏忽地一笑,又道:“仙长,你又怎么知道,这一死不是我自己求来的?实则……于我来讲,死也没什么可畏惧,这也或是……好些人梦寐所求呢。”
这话说得真是古怪,沈暄面上一片迷茫,薛清也心中疑惑,但是看那扶苏,却浅浅含笑,瞧着自在肆意,方才的那些愤恨也烟消云散,一副全然不顾忌生死的模样。
薛清忽然间觉得,这公子扶苏从上次一别之后,变化可是当真不少。他原本是有些过于耿直的性情,却是说不出方才那几句话的。这个扶苏公子,透着些看不懂的古怪。
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薛清皱起眉,插话道:“大公子,你若是别无所求,但愿一死,倒也容易。阿暄,你将先前炼制的毒药给他一瓶,这也算是你给了他恩惠了。那毒药也不是轻易得了的,但凡一滴就能杀了他这满营的人呢。”
沈暄苦笑道:“阿清,你也来说笑了!报恩之事,哪有杀人却不救人的?”
又转头对扶苏道:“大公子,你且想好了,凡人一死,是没有后悔药吃的。莫要因为眼前些许不顺遂,便轻易言死。世间之人,从来是求生不求死的。”
扶苏笑叹道:“我都想明白了,决不是一时冲动。仙长,如今这便是我求的了。至于仙长所言,与我的因果么……不若如此,仙长可算一算,我日后转世,可有修道的机缘?”
沈暄一怔,薛清已经在旁算了一回,也有些讶然,道:“有倒是有——难不成你还想,那因果等你自己成仙之后再说?只是来日茫茫,谁知道到那时阿暄又在何处。”
扶苏不理会他的疑问,只道:“如此便好……仙长,既是我日后也有机缘,不若仙长便等我也修道有成,再与我算这因果一事,如何?我所求,便是仙长令我得道后还能……还能记得我。今日之因果,到时候我自然来寻仙长,也算是咱们之间的夙缘。”
他说得倒轻巧,只是这样一来,因果可就又结得重了。
沈暄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踌躇半晌,薛清瞧着他神情犹豫,也知道这事不是轻易就能决定的,说不定要牵连多少时间,过了几世几劫。
可是眼见扶苏就要自裁,他又再没有什么要求,沈暄与他的因果,就只能留到他转世之后——只是谁又知道,他转世之后,会是什么人,投生在哪里?不论是沈暄,或是薛清,可都没有那个闲工夫专程去地府翻看这扶苏日后投胎的记录。
再者,方才那才是扶苏自己要求的,沈暄的“报答”,沈暄必得满足了他那个要求,才算是和他了结了因果——可见这皇家子弟,果然都狡猾,这一句话就让他和沈暄的因果从小变大,说不得日后还要牵扯终生……
越想,薛清越觉得此中阴谋甚深,却又没别的法子,能让沈暄回绝了。再一回神,就听见沈暄已然一口答应了,道:“我便应下了又如何?日后你果真有修道的机缘,我便遣弟子将你收入门下,算是了结你我因果——如此可好?”
话音未落,那扶苏公子已经连忙道:“多谢仙长!”
薛清瞧着他眼中神采,竟是一种如愿以偿的神色,猛地心中一沉。
第十八章:太一
瞧着那扶苏公子眼中神采,竟是一种如愿以偿的神色,薛清猛地心中一沉,忽然想起一桩事来——这扶苏,他不过一个凡人,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日后能有修道的机缘?
是旁人告诉他的?那么这旁人又是谁?
薛清咬牙,心中叹气,只是此时沈暄话已经说出口,他再细细解说之前的想法,后悔也晚了。就算是日后收在门下,又能挡得住他别有心机,或是成了旁人的棋子?
不如……就直接将他杀灭当场……真灵不存,也就无所谓因果了!
一时间薛清心中杀意大胜,人皇之子又如何,即便是杀了人皇,天降业力,他却还不怕这一点业力。能帮得了沈暄摆脱这个阴谋,才是要紧的事。
特别是,很可能这个阴谋是因为他薛清,才会落到了沈暄身上。
双眼盯着扶苏,薛清只暗暗盘算,等沈暄与他叙话之后,待他自裁,便悄悄潜回,在地府之人前来拘魂之前,将他三魂七魄全然抹灭……
正想着,却只听一阵铃响,薛清心中一震,灵台瞬时清明,那升腾而上的杀意却顿时消散了。低头一看,那正摇摆作响的,可不就是腰间挂着的那个铃铛?
可这是个哑铃,没有舌信……薛清再看沈暄,神情与方才一无二致,也没有什么举动的变化。他好似却并没有听到铃声。
难不成,这铃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才想拿起那铃仔细瞧瞧,薛清一抬眼,却见那扶苏公子也正瞧着自己腰间的那铃铛。薛清看他,他也举目看薛清,两个人四目相对,那扶苏笑了笑,说不出其中深意。
薛清盯着那扶苏看了一回,全然看不出他究竟藏着什么,扶苏却早已转开了眼,专心和沈暄说话。
他二人不过说一些所谓的神仙之事,沈暄对这种谈话颇有些不耐,扶苏却只好声好气问他一些个诸如“神仙平日里都作什么”的问题,沈暄也只好逐一回答。
再看扶苏看着沈暄的神情……
薛清心中一震,悄无声息退出营帐,又拿起那铃铛,对着太阳仔细看了一遍……
难不成……难不成这是……
饶是薛清自觉一向镇定,他手指也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各种繁杂情绪一一闪现,惊讶欣喜,再有那对帐中人的杀意,低头一看那铃铛,却又忍不住动摇——兴许那扶苏公子,他是……正在心中摇头,只觉得怎么可能,薛清一抬头,那营帐帷幕又撩开来。
沈暄从里头走出来,低声道:“唉,这凡人也当真是麻烦!如今的神仙,还不都是与人一般过活?天庭之上,哪有几个先天的修道之士?早就都是人族了……”
勉强收束心神,薛清笑道:“那也是稀罕的——凡人哪有见识过神仙?你看在他是将死之人,应付了事吧。那好歹也是有恩与你之人。”
沈暄听了,便抬头看了薛清一眼,又摇头叹气,却也并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阿清,我如今心中十分厌烦……真不知是见了这扶苏公子缘故,还是我先前修行境界不稳。我也不欲在此间停留,即刻就要回去了,你……”
看了薛清一眼,他又叹了口气,道:“先前你就说过,要回那长白山……我也知道,如今是分别的时候了。长白山在东北,你若再陪我回云梦泽,就走了远路。虽说或许你是不在意,不过……咱们重逢这些日子,我是真拖累了你许多……你知道我脾气,我如今不能说什么分毫不沾你的光,只是,不能再装作不知道,连累你不能好好修行了。”
说着,他又笑了笑,道:“从识得你,我就知道你看重自身修为,勤练不辍。你也快快回去吧,似是你前阵子也有所突破,这些日子就是我也能察觉,你心神似乎有些浮动,怕是境界尚不稳妥,还须静心打坐才好。”
话音未落,他也不等薛清回话,掐了个法诀,脚下踩了云头,腾空而起,笑道:“阿清,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说罢,那云朵飘然远去,片刻就不见了。薛清瞧他去得快,神色有些黯淡,叹了口气。
不过,沈暄也能看得出,他最近的情绪不大对劲?薛清皱眉,的确是……
唉,可这却也没有办法。薛清摇了摇头,将烦心之事搁置一边,低头又去看手中的铃铛。
若这真是混沌钟,为什么会在自己手中?若里头那人真的是……薛清所想的那个,他又怎么会还活着,且成了个凡人?
如今这钟只是普普通通一个铃铛的模样,全然没有开天灵宝的威仪神采,必然是被封印了,或是被损毁了,那又是谁封印了它,或是损毁了它?
刚才那阵铃声,那公子扶苏脸上的神情薛清瞧得清楚,必定是他弄出来的古怪。他如今的确是凡胎肉体,怎么能驱动这混沌钟?
那时在长白山中,及至到咸阳城中,扶苏都还纯然是凡人模样。纵使气度远胜他人,也是因他乃是人皇之子的缘故,并不见他有什么不一样的神通之处。
就是现在,虽然浑身人皇之气缭绕,他也仍旧只是凡人罢了,怎么会……
此中种种,都是……不解之事。薛清抿了抿唇,又掀开营帐帷幕,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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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之中,那扶苏公子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那桌上放着一幅圣旨,上头密密麻麻的篆字,盖着一方宝印,正是令他自裁的旨意。
见薛清去而复返,扶苏神色中毫不意外,也不起身,只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圆凳,笑道:“料想圣人要回来问个究竟,圣人请坐,容我慢慢道来。”
他开口便称薛清“圣人”,看来这扶苏是很清楚面前之人究竟是什么人。薛清一挑眉,坐下,看着扶苏又饮下一杯。
一杯饮毕,扶苏将杯子搁在桌上,长叹一声,道:“自上古一别,当真是无数年不见了。上清道尊如今可安好?”
薛清道:“好不到哪里。倒是尊驾,难得故识重逢,尊驾也不露个真容?你这究竟是借了人皇之子还魂,或是……扶苏早已死了,这是你幻化成他模样?毕竟这是人皇之子,担了好大的身份,尊驾也不怕惹上麻烦?”
扶苏摆手笑道:“上清道尊过虑了,还要多谢圣人替我着想。其实,圣人应当也能瞧得出,这肉身,仍旧是人皇之子,不然,哪来这样人皇之气?”
薛清冷笑道:“那可真就说不定了。天下间大神通者比比皆是,谁人又能说,自己一双眼绝不会被人蒙蔽?再者,你原本也是一代帝皇,威势岂是那秦始皇能比的?我瞧这不是人皇之气,却是帝皇之气吧?”
一边说,他猛地站起,青萍剑掣出,剑锋直指扶苏颈项:“今日原本我就打算了,要替阿暄了结这因果。若是你当真只是个凡人,令你魂飞魄散,真灵不存,于我也不是难事!”
那扶苏连忙起身,他向后退一步,薛清便向前一步,青萍剑只不离他要害之处。扶苏便苦笑道:“上清圣人乃是洪荒之中第一用剑高手,莫说是我如今,当年修为仍在之时,我也是不敢托大。青萍剑锋锐之下,哪里还敢欺瞒。圣人不必担忧,我既说自己乃是凡人,就绝不是虚言——圣人岂能看不出,这人皇之气,并不是帝皇之气?”
他这话薛清是不会信,又冷笑一声,道:“那可还要多谢你称赞了!”
扶苏没有分毫惊慌,被青萍剑指着咽喉,仍旧笑道:“岂敢岂敢,扶苏不敢生受了圣人一句谢,这原都是真心话。”
到了此时,他还有心说笑,薛清越发断定了他的身份,干脆收起青萍剑。
将青萍剑再化作发簪,薛清又坐回圆凳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为何我与沈暄都瞧不清你来路?你又有什么谋划,非要沈暄与你结下因果?你这谋划又是从何时起,你竟有胆子利用了我,这又是谁教你做的?你且逐一说来吧。”
扶苏也坐下,叹道:“这……我身份来历,方才圣人不也听见了那铃声?上清道尊若说还没认出来我,那可就是……圣人不是早就有所明悟了?”
他这么一说,便等于直承了自己身份,薛清先前虽然有所猜测,却仍旧免不了一惊,皱眉道:“你当日不是早就魂飞魄散了么?怎么还能记得当年之事,又能驱动这法宝?”
扶苏笑道:“那时我确是魂飞魄散,元神也早被打得十不存一,只是却残留了一线真灵,得以转世投胎。至于如今能记得前生……呵,不知圣人可曾听过这么一说,临死之人,自然都能忆起好些以前早就忘记的事情,我如今,也是如此。我今生那位皇父已经下旨要我一日之内自裁,扶苏的性命,就在这一日之中了,岂不是死到临头?”
说罢,他自己又笑道:“说笑而已……圣人勿怒,勿怒,我却是因为这个。”
抬起手按在自己胸膛上,扶苏指间荧光一闪,一颗小小的铜球便落在他掌心。说是铜球却也不纯是个弹丸,上头还连着一根小尾巴,挂着个钩子。扶苏笑道:“这便是我得以转世投胎的缘故——若是没了这个,我那时当真就是真灵不存了。”
那东西一出现,薛清腰间铃铛便径自叮当作响。薛清两眼盯着扶苏掌上,半晌道:“这就是……这混沌钟的舌信?”
扶苏点头道:“正是。当日我原想要自爆元神,与那祖巫来个同归于尽,但……又想到阿暄还在,实在是舍不得,终究留了一线元神,被东皇钟护着,投入六道轮回。”
他这一言既出,薛清才终于能确定了面前此人身份——他原是妖族东皇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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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起东皇,当年洪荒之中当真是无人不知其名,那才真正是圣人之下第一人。仗着法宝混沌钟威能,便是和圣人也有一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