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他那莲花,才不是普普通通几朵红白莲花,几片青藕叶,两段白莲藕,就塑造了一具刀枪不入,三头六臂的肉身。那莲花是当年十二品净世青莲遗留下的莲子,种在昆仑山灵泉之中,长出来七片莲叶,四朵莲花,乃是紫府玉莲,虽是后天之物,也等同先天。
太乙真人禀明了他师尊,取了一朵花、一片叶,又加上太上老君亲手炼制的九转金丹,这才能塑造了一具给他徒弟哪吒用的肉身。他这一具肉身,耗费了种种天材地宝,足能让一个凡人直入真仙之境,不然也难以承担哪吒的神魂,这具肉身,比哪吒周身法宝都还金贵。
除了圣人门下,日日身在仙境之中,天材地宝信手拿来,还有什么人能花这么大价钱,就为了弄出一具新的肉身来依托神魂?有那些宝贝,都拿去炼丹炼器了。
且太乙真人给哪吒塑真身的法子,其实也算是炼器,算是以天材地宝炼制一个人形的,能依附修道者元神的法宝罢了,并不能说是凭空塑造了肉身。
因此,一般修道者死了,也就转世去了。反正费不了多大功夫,从地府过一趟,就能换一具新的肉身,修道者谁还怜惜那几年十几年的功夫?是以这重塑真身的秘法就渐渐失传。
薛清倒没料到,今日在这里,居然能得见一个居于人间界的修士,钻研出来了这种以自身骸骨重塑肉身的法术,这人真是难得,如果拜得了好师父,不知能有什么成就。
或者应该说,果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些身在地仙界,依靠师门,居于仙境的修道者,鲜少有能自己研究出什么新法术的,学的那些功法,一个个都是照葫芦画瓢。
可惜此人已经走上了歪路,就算他再聪明伶俐有天赋,今日也只能杀灭了事。薛清摇了摇头,才想说话,那地上辗转呻吟的道人已经瞧见了他,忙不迭地道:“道友救我!道友快救救我——道长,道长这救人也是功德,只是举手之劳!道长且救我一回!”
想必他已经知道,先前强行打断了他阵法运作的就是薛清,此时却装作恍然不知,反倒向薛清求援,不知是安得什么心。薛清心道,难道我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瞧着就圣母的脸?当下也只做没听见他说的话,径自问道:“我且问你,这三清观中几日间被宣入宫中,又被杀了的道士,是不是都是你下手陷害?最早定计,要用皇帝的手除掉他人的,又是谁?”
那道人一味哀告呼求,见薛清只不理会他,也只好住了口。他如今半人半鬼,下半个身子还好,脱离了肉身就毫无知觉,上半个身子却牢牢禁锢在肉身之中,只见从腰间不住地渗出血来,这道人也是脸色惨白,想必这滋味与腰斩也相仿佛。
又喘了几口气,这道人才道:“道长是铁了心不要救我,贫道也没有什么可念的了,惟独请道长帮忙,了结贫道这残命吧!也是贫道一时歪了心思,合该有今日,这是天罚也!”
说着,他洒下了几点泪,两手撑地,勉力朝薛清施了半个道门礼节,道:“道长先前垂询之事,已经存在贫道心里许久了,每每想到,贫道便有如五内俱焚,坐卧难安。”
薛清哼笑一声,道:“那你且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事,竟能让你这般自责?”
那道人垂泪道:“贫道乃是二十八年前到了这三清观,本是来寻贫道师叔门下独一的亲传弟子,寻到了才知,那位师弟早在十年前已经尸解转世,幸而还有一个代师收下的师弟,是那时候这三清观的观主,师叔一脉的功法也不曾湮没。”
喘息几声,那道人接着道:“可这功法毕竟不是师叔亲传给了那位观主,他功法便有些偏差。本门乃是太清门下正宗,岂能容得分毫差池?贫道欲要矫枉,观主与他的弟子并不服气,这就与贫道有了些争执。另有一些弟子,愿意信服贫道,观中就成了两派。”
薛清心道,怕是这道人来到这三清观,想要夺权,可惜那观主也有几分本事,没被他得逞了,这才让同一道观之中的道士分成了两派。不过既是用功法有误打了幌子,大概也确有其事,就不知道是这道人故意误导他人,还是那观主的确练功有了岔子。
一分心听岔了几句,薛清回神时,那道人已经说完了究竟是哪里出了分歧,续道:“因观主只说,太清一脉应当尊金丹之术为上,旁务都可以不顾及,他们自称是金丹道,将我等成为符篆道,言说我等是太清一脉的叛徒。这些年来冲突愈发多,渐至彼此不容。”
薛清插话道:“因此你就定了计,要把他们全都除去。可惜如今功败垂成,苟延残喘。”
那道人忙摇头道:“贫道岂敢如此!贫道本欲带着弟子脱出这三清观,到城外山中另起一座道观,与观主分庭抗礼。尚未与观主商议,就遇上了那日……那日天上降下无数灵石,正都落在三清观前,观中道士人人捡了些回去,观主便说,捡了灵石的不许离开三清观,必须要将灵石交出来,才能出门,免得被心存不轨之人抢夺去,贫道便不能成行了。”
薛清笑道:“你若想走,让弟子们交出灵石,一走了之便可,还磨蹭什么?”
那道人叹息道:“贫道自然也舍不得这些灵石。天上降下如此之多,品相如此之好,灵气如此丰沛的灵石,简直是……简直是天赐了我等成仙之机,贫道动了贪念,怎么舍得将这些灵石拱手交出?后来观主又在周边索检,从百姓家中找出了百十块灵石,更是……”
又叹了口气,那道人道:“一时动了贪念,贫道便走不成了。贫道与观主争执不下,终究有一晚,两人打斗起来,贫道被观主错手所杀,观主大惊,连忙给贫道服下了一颗这三清观中代代相传的定魂丹,又好生收起了贫道的尸身,贫道才得以神魂不散,未被拘走。”
点了点头,薛清道:“定魂丹……这道观中宝贝倒是不少。我记得这定魂丹的炼方,当初是太清圣人传给了地皇神农氏,可惜几千年前就已经失却,再也寻不着了,你这道观之中竟然还留了一颗,看来果真是圣人道场,并不似他处,只冒名而已。”
那道人道:“贫道与有荣焉,多谢道长称赞。只是且让贫道叙说后事——观主并无意杀伤贫道,可这事却被观中另一道人得知,这道人是个野修,图这洛阳城繁华,三清观香火茂盛,便在三清观中挂单,也有几个徒弟。他一贯和我等都不和睦,得知观主错手杀了贫道,就对旁人说,观主乃是故意谋害贫道,为贪图那些灵石,必定要再谋害旁人。”
顿了一顿,道人接着说道:“有些被他蛊惑的道士,便去询问观主,彼时贫道已经失了法力,修为低下的道士便看不见贫道身形,观中贫道所属的那些弟子,倒有一多半信了那野修所言,将观主围在卧房里,百般刁难质问,观主为自证清白,一时激愤,自戕而亡。”
又落下几滴泪,道人说道:“观主先前将贫道推进了观中存放灵宝之处,众人所得的灵石也尽数堆放在那处,贫道借着灵石灵气,十数日后又能勉强在人前显出身形,正想出门解释一番,这才得知观中出了变故,除却观主之外,其他人尽皆被皇帝所杀……”
他悲叹不已,只哀叹道:“贫道再瞧见那一堆灵石,一时间动了妄念,便想用个师门秘法,将肉身重塑,再修炼得道,杀进皇城之中,杀了皇帝,为观中道友们报仇。岂知这一念放起,就是招惹了业力邪道,终究有今日之祸,真怨不得他人,只是贫道的罪过罢了!”
说完,他伏地哭了几声,抬头对薛清道:“道长,唯今只求道长助贫道速死,早日投胎轮回,来世再继续偿还罪孽,贫道别无他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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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清听得心中直叹,所谓巧言令色,文过饰非,今天真是大长见识。问话之前,他因为朱眉的缘故,就已经怀疑这道人,难道真会不闻不问,就信了他的话?数算之术,在这种时候,再不用上一用,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该用了。
说谎话的技巧,这道人倒是比他的道法更娴熟。薛清初时有几分不耐烦听他胡说,却不料他说得引人入胜,薛清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末了。这一番话,再加上最后的那请求,如果真是涉世未深,只有道行法力,未曾在人间界历练的修士,已经信了。
想必这道人也看得出来,薛清的确是涉世未深。只可惜他看错了薛清的道行,比他以为的还要高上许多,前因后果,不分巨细,都能推查出来,这谎话算是白说了。
看在他讲了个这么曲折的故事的份上,倒是能满足他求死的愿望。只是朱眉也说过,这道人死了,却正好元神脱壳而去,再寻找到其他的肉身,夺舍重生,不能因此便宜了他。
还有那张符纸,薛清还想问问,那张符纸究竟怎么不见了。既然得见这道人仍旧在三清观中,并没有在薛清走了之后就逃窜出去,可见那符纸其实还是有效果的,但是怎么就看不见了呢?还是说,已经被这道人收起来了,只是还残存了几分效力?这其中的缘故,一定要弄清楚了,还剩下好几张那金碧血做朱砂墨的符纸,薛清还想继续用来着。
看着那道人伏在地上,片刻还不见薛清搭腔,他就未免有些尴尬,抬起头来看,薛清这才笑了笑,道:“是非曲直,等道友过了忘川,到十殿阎罗处,酆都大帝定然会帮道友将诸事都问个明白。不必担心那些鬼差们办案出工不出力,贫道给道友附上一张手信,专程交待他们。”
那道人神色呆滞,显然不知道薛清为何说这些话,薛清又道:“道友的那些同门,师兄弟也好,师侄也罢,乃至那野修,都能与道友同堂对质,谁也不能瞎白话。”
第五十八章:过程
实在是懒得和那道人多说,薛清挥了挥手,凭空出现了一幅幅画面,这就是这座三清观中,曾经发生的事情。世间万物,都自有一分灵气,只区别于有些开了灵智,有些没有。三清观依照阵法建造,虽未开灵智,但是此时有了薛清的法力,也能重现此间的经历。
这三清观有些年头,从先秦时就立在这洛阳城中,几经变迁,战火灾异,兴衰盛废,至于今朝。从五十年前起,就是一个道号玄畅的修士,在此间担任观主。他的身份,的确就是面前这道人的师弟,薛清此时才知道,这道人的名号是玄同。
观主玄畅道人是三清正宗,太清一脉,这玄同道人倒不曾说谎。只是,不论是这玄畅,还是那玄同,修道至今,所谓太清功法,仅仅是挂了个羊头,私底下修炼的,是他们两个的师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残缺功法,修炼时进境极快,可终究是走的邪道。
这两个玄字辈的道人,并不像是玄同先前所言,没有拜在一个师父门下,料想玄同是担心薛清将他判做了玄畅的一丘之貉——虽说他二人的确沆瀣一气。
五十年前,三清观一片颓废,唯有东厢房两间福禄寿三贤的配殿和一间静室残存,勉强能遮蔽风雨。正是玄畅重修了三清观,招揽来道法透彻,或是踏入了修道之门的道士们,在此处挂单座经。他又以法术笼络了周边百姓,三清观香火才又渐渐茂盛起来。
玄畅要让三清观兴盛,却不是为了发扬师门,传太清道法。他特意将道观建成了四面埋伏的阵势,吸纳周遭灵气、生魂,乃至于连魑魅魍魉也不放过,好赖不拘。他要三清观香火繁茂,是要在上香的客人里头寻那根骨好的,引诱着那人入了道观,就将他炼为鼎炉。
伤天害理之事,这观主玄畅,可真没有少做,洛阳城中也有其他修士看不过眼的,可惜上门与他争执,斗法也好,论道也罢,竟都不是那玄畅的对手。打不过他,洛阳城中的修士们也只好权作不闻,任由玄畅观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单等着老天爷降下天罚,将他收了。
惟独后来从别处来了一个左慈,将玄畅打压得安生起来。可惜没几年,左慈便因被曹操捉拿问罪,径自遁逃而去了,那玄畅观主至此愈发嚣张,又不知从哪里招揽来了他的师兄玄同,与他一道,给他做个帮手,那玄同就是目下半人半鬼,趴伏在薛清脚边的这一个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或说是,外头安稳,里头内斗就要起了。玄同死过两次,道行自然有所折损,输那玄畅一筹,虽然不情愿供奉玄畅为观主,只那时整个三清观都是玄畅的人马,玄同也只好暂时夹紧尾巴,小心逢迎玄畅,力图从他手中挖出来几个人,与玄畅分庭抗礼。
看到此处,薛清想到朱眉说有次在路上遇见一个有着玄同气息的道士。若不是玄同演技出色,骗过了朱眉那只傻狐狸,那就是,那小道士是玄同的心腹。玄同连储物的宝贝也能托付给那小道士。至于气息,那小道士和玄同在一处时候久了,自然也沾染了有他的气息。
玄畅与玄同师出同门,彼此算计,自然都知道对方能拿得出什么花招,你来我往,并不曾真有什么你死我活。薛清瞧着那好像按了“快播”键的画面,正觉得这“宫斗戏”未免有些无趣,却忽地出现了玄同领了一个小道士到了玄畅面前。
原来之前还是猜错了呀……薛清瞧着玄同向玄畅回禀,说如今的肉身根骨不佳,不适合修道,要换一个。这小道士是他选定了,要夺舍的下一个目标,他已经在小道士身上下了印记,玄畅便铁青了脸,绝不许玄同夺了那小道士的肉身——原来那小道士是玄畅的亲生子!
这戏码终于有精彩剧情了。薛清侧头看了看地上的玄同,他怎么这么会挑人呢?
两人又是一番争斗。这回涉及子女和生死,他俩反而是不计生死地打。终究玄同功法差了一层,被玄畅格杀当场。玄畅也知道玄同的功法奥妙所在,玄同才到了三清观,他就在屋中布下了禁锢神魂的阵法,以备不时之需,等玄同神魂离体,他将之禁锢在角楼里头,后来又挪到了藏宝阁,只叫玄同每日面对满屋的天材地宝,却看得着摸不着。
玄同被拘押,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他如今只想从玄畅手中脱身而出,先时幻想的许多,诸如修成正果,玉帝亲赏之类的,现下都不想了。只要能自由,别无他求。
至于报仇雪恨,那也总得等出来了再说。
勾搭了几个能出入藏宝阁的弟子,玄同还想给玄畅来个“政变”。可惜他尚未成事,就遇见了天降灵石这种事情,顿时观中人一涌而出,个个哄抢,就算是他原先的心腹,也都顾不上他这旧主。直到玄畅寻个借口收了众人的灵石,堆放在藏宝阁里,更是对藏宝阁严加看管,原先还有除了玄畅之外的人能出入此地,现在每每打开门,玄同只能看见玄畅。
就算是藏宝阁如今堆满了灵石,玄同只有更加苦闷。他心机了得,又加上玄畅每每进来都要嘲笑他,玄同算是从玄畅嘴里得了几句话,隐约知道,为了这一堆宝贝,玄畅正谋害同门。可如今他早已看腻了这堆灵石,他只想离开这三清观中道士们都想踏进来的藏宝阁。
又过几日,连玄畅也不来了,好容易他用以将玄同的魂魄定在原地,不叫他触摸那些宝贝的阵法失灵了,玄同就知道,玄畅也已经没了性命,他的法术这才渐渐失灵。
可玄畅临时绘在藏宝阁地上的阵法失效了,还有建造藏宝阁时布下的阵法,那可不是玄畅所化的那种只有一时之效的阵法,玄同仍旧出不了藏宝阁的门。
他失了肉身,化作魂魄,也不能一直如此。九九八十一日,他就只能魂飞魄散了。藏宝阁中不比寻常屋舍,建造得没有一丝缝隙,更有重重阵法,根本不明时日,玄同不知道他这回的肉身死了之后,又过了多久,心中惶惶。
是以,他第一次见到薛清时,玄同其实是想杀了薛清,借他的肉身夺舍重生罢了。可惜,一交手间,玄同就知道薛清的厉害,连忙编了个故事,把事情推脱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