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这么久,终归要走到梦里那一步么,我苦笑。
沈夫人见我笑,板了脸训斥道:“你忍心陷大公子于危难之中吗?快去杀了歌儿这个叛徒。”说着从头发里取出一个指
甲盖大小的红球,“我好不容易留下来的,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小心拿着,去杀了歌儿。”
我不语,沈夫人抽噎,摇晃我道:“你去杀了他杀了他嘛,张先生你怎么能心软呢。”
我接过红球,憋了半天,说:“好,你放心吧。”
马车停了,曲儿在帘外说:“公子,前面林子里有人,我们……”
“我们不管,绕道走!”我一声令下。
我小心翼翼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那万恶的树林,一阵风过,叶子簌簌落了几片。
曲儿猛地抽出白鹇尾,横剑立于马车之侧。
我深吸了口气,难道命定如此,逃不掉么。
却见林中走出一个、两个随后是整整齐齐的十二人,皆身着红衣,面目冷峻。
这十二个人走到马车前,齐齐跪下,大声说道:“恭迎二公子回家!”
第九章:劝降
怀里揣着切金碎玉的短匕,沉甸甸的,直把衣襟往下坠。
沿着这条石阶,走上石台,走近白石磊就的山门,手指划过墨玉雕刻的门柱。
天边的漆红抖落了些,檐上青砖碧草,微微摇曳着那一转酡颜。
龙氏山庄宛若一座石头城,不知何年以石斧斫成,又用风霜作旧。
这两扇重达千斤的石门也曾为传说中的绝世高手缓缓开启,而今群鸟沸腾,唯鹤闭羽,石门缝隙有野草杂生,除了又除
,生而复生。
我闭上眼睛,听见谷风在打着旋儿地嚎叫。
“给我把这扇门砸开——”
一声令下,我带来的五名红衣家仆各提兵器,走向石门。我漠然看着,龙氏守门的护卫如雨后春笋般涌出。朱氏家仆红
衣翻舞,所到之处,唯有惨号败退而已。
流血直漫下石阶,我嗤笑一声,终于清静了。
五人合力推那石门,却迟迟不见石门滑动,我也不急,往门前石狮子上一坐,托腮看他们铆足了力气,青筋暴跳的额首
。
此时双龙城外,马车已拉了沈夫人、沈姑娘一行人去远了吧——我遣另七名家仆送两人回昆仑山第一楼,不知什么时候
才能走到,那时我也必定回到故居的小院子里,喂喂仙鹤,理理花园,也许穷极无聊,还会掏出第一个女孩子送给我的
香囊,得意地回忆一番。
昆仑仙境止在人言中听说,那里瑞草仙兽,得天独厚,正是能人辈出之地。若是有机会,我也很想去见识一下,到那时
,沈姑娘还会像今天一般待我吗?
一阵土灰扬起,涩住的石门向后打开,可容一人通过。
石门间隙中,可以看见远处青石垒砌的平台正中一座四方大石,正面写着个大大的“龙”字。
山风争先恐后从缝隙中涌出,我闭上眼睛,鬓发衣袂随风扬起。
踏过这一步,与龙氏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我穿过正门,带着家仆,浩浩荡荡开进龙氏山庄。
方走下台阶,踏上宽阔的平台,身后石门忽然“砰”得一声关上,登时地面震了两震。我向后看去,无人,再向前看去
,不知何时袈裟已坐在龙家四方基石上,手中捻着念珠,含笑向我看来。
耳中传来洪钟似的的震鸣,袈裟道:“阿弥陀佛,施主乃是第三个通过正门进入龙氏山庄的人。不知施主来此,有何指
教?”
我皱眉:“说话声音小一点。”
袈裟笑道:“贫僧唐突了。”
我道:“我是来带我家的人回去的,望大师放他出来。”
“山庄并无朱氏家人。”
“明人不说暗话,我来带我的护卫歌儿回去,赶紧放人,不然扫平你们山庄。”我挥手叫家仆跟上,径自穿过平台,绕
过袈裟,向正厅走去。
一株古松伸展开细小的枝丫,气势森严地盘坐于人前,一座小亭整个拢在母松翼下,我走进这绿色的阴影,走上小阶,
跨过深红木质的门槛,站在正厅梁柱下面。
厅里匾额提着:天地逆旅。
我在厅里转了个圈,看了一幅《秦王骑虎图》,又看了一幅《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石帘琳琅稍动,一人出来,家
仆刀剑以待。
“袈裟座下弟子玉函见过智珠公子。”
我笑了,背着对他说:“小师傅是袈裟新收的徒弟?能得良师指点,实是幸事。”
我回过头,歌儿正冲我做了个抡拳头的姿势,见我看过来,他慌忙收势。
歌儿看了我半晌,像从来没仔细看过似的,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搬过一把檀木镂花的椅子,哐啷放在我面前
,他跨坐其上,双手抱着椅背,歪着头看我:“有什么话,说!”
我说:“老橘子死了,你满意了?”
歌儿笑道:“满意,很满意。”
我挠挠头,憋了半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歌儿答:“做都做了,问为什么有个啥意思?倒是你小子,怎么放着机会不逃走,要回来送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烧啊,你一重天贵公子的身份,犯不着搅到我们这滩浑水里来。”
我上去狠狠踹了一脚椅子腿:“让你说你为什么,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歌儿嬉皮笑脸道:“这样,我问你两个问题,随便哪一个,你能答对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自己说的话还能叫人相信么?”
歌儿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第一个问题,我,叫什么名字?”
我拍开他的手,他又伸出一根手指来:“第二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隐约感觉到他会刁难我,却懒得动脑子,直接答:“你叫歌儿,我叫朱让。”
歌儿摇了摇手指,很遗憾地看着我:“都答错了,你这个笨蛋,你怎么配叫朱让呢?叫朱让的那个人,正在一重天第一
大家族盛家作座上宾,为盛强出谋划策、指点江山;而你,看看你,你只不过来作个小小判断,就损兵折将,剩得孤家
寡人。你完成任务非要亲力亲为,不懂知人善任,多次陷自己于险境,亦使属下束手束脚;你为人处世总是一意孤行,
不能虚怀纳谏,我、张素履、曲儿,我们三个各自为政,从来没有在你那里总合过消息;你结交朋友只看脾气性情,不
问来路目的,谁能给你带来利益,谁又给你带来灾难,这些你从来不想,所以你的朋友,要么利用你,要么被你连累,
最后都撒手而去,留你一个。”
我脑子里纷纷乱乱,只捕捉到几个词儿,急忙反驳:“什么撒手而去?曲儿、九畹、还、还有夙尾、孟何,他们都好好
活着呢。”
歌儿干笑一声,手指点着我脑门:“还有我,我本名萧闵,你记住了?”
我被他戳得难受,嘟囔道:“还有萧闵,也好好活着呢。”
歌儿摸摸我脑袋:“真乖,赏你一个铜板,买糖葫芦吃去。”
我不禁感到十分委屈:“你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歌儿笑道:“我若说是老橘子骗你的,我原来没有背叛你,你信吗?你这个笨蛋,为了我巴巴地跑到这儿来,你叫我说
什么好?”歌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也走不出去了,不如跟我一起,留在龙家罢。”
我怒火上窜,方才差点被他蒙混了去,我将匕首悄悄转到手心,瞪着歌儿道:“说了半天,你就是来劝降我的。”
“这么说也不错。”歌儿脸上不见丝毫愧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我走了一步,“你就乖乖的降了吧,你虽然很笨,
但看在我的面子上,龙家还是养得起你的。”
歌儿上来覆住我的额头,轻声道:“你还要勉力支撑么?你带的这些人,决然不是吾师的对手,吾师之能,你也见过了
。你若从我龙氏,日后闯上一重天,自有报答,你若不从,也只能落个终身囚禁的下场。”
我身子不住颤抖,只觉得四肢发冷,难受得呜咽一声。
歌儿柔声道:“你发烧了,曲儿、九畹、老橘子,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人,都没发现吧?”
我闭眼,将匕首往前狠狠一送,不住大笑:“萧闵,这一下是给老橘子偿命,这一下是给曲儿报仇,这一下是替大哥罚
你。”连刺三下,我松了手,开腔破腹太容易,容易到我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便满手鲜血。
我冷眼看着歌儿一脸不可置信,捂着腹部倒了下去。
我道:“你不要给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也不要装出一副天底下我最委屈的表情,你看看,现在这龙家的大堂里,
你还不是照样被我杀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我朱家一条狗,龙家把你当人,也是觊觎我们朱家的势力名望
,哈哈哈哈——”
我自笑了一阵,忽然一股巨大的压迫迎面袭来,我尚未反应,便仰面倒在地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不可欺人太甚。”
龙飞桓的声音传来:“请问大师该如何处置这小贼。”
“我佛以慈悲为怀,既不能伤他性命,又不能纵虎归山,如此,便带下去好好管束,只待他天心开悟,归顺我道。”
几只大手上来压住我,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什么狗屁天心,佛道不分,枉称大师!”一只手堵住我的嘴,我奋力
挣扎,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浑身的疲惫无力一时涌了上来,就此昏睡过去。
梦里桃花纷纷落入山涧,山涧边一座亭榭,四面垂下白幡。
我与九畹置一张琴,一人一手,正在合奏,白幡飞扬。
忽听一声铁器坠地,我从梦中醒来,看到眼前昏黄的一缕光线,从壁上透出。我揉揉头,站起身来仔细观察这座牢狱,
发现只有门上留了巴掌大一块气窗,我扒在那儿往外看,看到远处一条蚯蚓那么细的小路在两山中间蜿蜒盘旋,近处则
是平台。风呼呼地吹得我眼睛疼。
我坐回铁牢角落,风一吹,又有些头重脚轻。
回忆日间发生的事,直如做梦一般,我抬起手,手上干净如初,似是从未发生过那事。翻过手背,指甲缝里却还有黑红
的痕迹。
我恍然想起什么,慌忙解开衣襟,掏出一枚香囊,一颗琥珀珠,其他的东西都被搜走了。
我拿着琥珀珠把玩了一阵,将之放进香囊,贴身藏好,这才吁了口气。
“当!”外面有人敲铁门,我抬头看,心里戒备,那气窗里垂下一个食盒,抽走线绳,气窗从外面闭上了。
我打开食盒,扒拉两口米饭,嘴里没味,吃得没意思,便就着墙角一点茅草睡过去。
这一觉睡醒,我闭目凝思,坤龙二派之争还有许多未曾明了的地方,头一个,胜邪剑怎么会到了弥武手里?日间事务纷
乱,没来得及细想,如今有了大把的闲余,不如推测一番,我正要入定,外面又有人敲铁门,气窗一开,却无人言语。
我凑过去看,原来天已黑了,天上星月烂漫,地下白霜一片,漆黑的山崖层层叠叠,宛若伺机而动的巨兽。
我看着看着,鼻梁上挨了一下子,吓得我缩回去,又有人敲铁门。
我猜想他是要什么东西,便把食盒递过去,果然气窗关上了。
如此,我被打断的思绪接续不上,心里莫名升起烦躁不安来。不知我在这孤牢里会被关到什么时候,“也只能落个终身
囚禁的下场!”那叛徒这么说过,我不信,大哥无论如何会来救我的。我双手狠狠地捋起额发,狂躁地想,自己又怎么
能心安理得等着大哥涉险来救!
我蹲下身子,拾起一根茅草,掰成两段,又拾起一根,掰成两段。
身体被禁锢的时候,想法总是特别多,我生了一阵闷气,不由自主又想起西去的马车,马蹄溅得落花香,车上的人儿此
刻又在想什么做什么,是否趴在车窗上看风景,看风景时想起了我?
我立刻翻出香囊,看了又看,绿色丝帛,银色绣线,勾出一幅竹石,我闭上眼,鼻子凑近,闻到浓浓的龙涎香味儿,心
中顿时一轻,浮躁也渐渐归于沉寂。
我一歪头又睡过去。这一觉不知睡到何时,气窗下食盒又放在那儿了。此刻我看着食盒及盒里的水,却有些焦虑,推开
不看!冥思苦想了一阵,我拆开一部分茅草,在铁牢另一个角落里围了个槽,解了个手。
这般不分白昼黑夜,过了不知几天,整个牢房已弄得猪圈一般,我昏昏恹恹倚在一角,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咣当,食盒又落下来,我扑上去,一顿好吃。
大哥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呢?我小心翼翼从衣服里拿出香囊,还好,龙涎香的味道尚未散尽,我嗅了嗅这香味,强迫自己
镇定下来。
经过几日思索,我仍无法想透为何胜邪剑会在弥武那里,打开剑匣须两把钥匙,弥武偷了剑匣,夺了沈百鱼那把钥匙,
那么龙飞桓的呢?龙飞桓在龙海初死后,与弥武已结下深仇大恨,决不会把钥匙交给他,莫非弥武另有渠道偷得钥匙,
宛如老橘子能潜入坤狱一般?
想到老橘子,想到那颗滴溜溜打转的人头,我不禁心头火气,拳头狠狠砸在墙上。
墙没怎样,我手痛难忍,不停甩手。
又过了几日,我渐渐能分辨出白昼黑夜,因那夜里的山岗总有野兽嚎叫,而白天听得多是鸟鸣宛转。
照例是咣当一声,我立刻翻身起来,端起刚刚落地的食盒。
这一回食盒里却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边角缝隙竟然一粒米都找不见!我一寸一寸摸过,忽然眼睛被强光刺得流下泪
来。
我面朝铁门呆坐,直到有人挡住光线,向我走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食盒,黑木雕花的盖子,热气腾腾冒出,打开盖子,里面鸡腿油光光的,香气扑鼻。我咽了口唾
沫。
“……我来看你了,”歌儿在我面前蹲下说,“公子。”
我想说话,嗓子痛得很,鼓足力气,声音也嘶哑难辨:“……拿、拿来!”
歌儿在一旁怜悯地看我狼吞虎咽,我吃饱,满足地叹息一声,抬起头,瞪着他:“你、你……来干什么?”
歌儿一笑,我才发现他瘦了不少,酒窝变成两道皱纹,深深划在脸颊上,歌儿说:“我没死,你放心吧。”
我说:“我又没往刀子上抹毒药,你怎么会死?”
歌儿许久不语,稍后才问:“我们算是两讫了?”
我说:“两讫了。”
歌儿凑近我,笑道:“那你叫一声萧闵哥哥来,我听听。”
我说:“那你叫一声无名哥哥来,我听听。”
歌儿笑道:“吴明?名字很普通嘛。”稍后又说,“你嘴好臭。”
我“戚”一声,撇开脸,仰倒在铁牢正中,翘着二郎腿一抖一抖:“有话快说!”
歌儿在铁牢里转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劝:“你看看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一向锦衣玉食,怎么受得了?”
我懒得费力反驳他,歌儿见我不语,不禁兴致高昂:“朱家的人没把你接回去,朱让也不担心,现在还与盛强喝酒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