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群忽然又压下半寸,凝视着他道:“方才那会儿,你是在想着朕么?”
莫斐只觉得脑中一片花白,卓不群和裘冲的面孔来回交替出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了当下,看清了卓不群,于是抖
着唇道:“那皇上呢?皇上一别四十八天,有想过小斐吗?”
卓不群的目光既忧且叹,半晌后才幽幽道:“难为你了。竟然还记得……是四十八天……”
莫斐神色黯淡,默然不语。
“其实,朕若是不想,便可早些过来。”
莫斐听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卓不群则翻过身去仰面望着屋梁,缓缓道:“其实,回宫以后,朕原本是不打算再见你的。
”
果然是这样……莫斐心中明镜一般,已明白他话中意思,恨不能大笑三声转身就走。而事实上,他则偏过头去,故作残
忍地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
“是啊,为什么不呢?”
卓不群也回过头来,看着莫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的目光一向极冷,极淡,就算是做那事儿的时候,也很少染上雾霭之气。而这一刻,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派
致死的温柔。
“你若是死了,在这世间将再无朕想念之人。”
“朕真不知道这事是好……还是不好……”
话音落下,卓不群便探过头来,与莫斐轻轻吻做一处。
而整个房间里,似乎只剩下唇齿相依的隐约声音,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莫斐就像喝醉了酒一般,整个头都是晕乎乎的,他只能晕乎乎地被别人亲,晕乎乎地被别人压倒,晕乎乎的被人拉开了
衣襟,探手进去……
忽然之间,那双探索的手都停了下来,随即一阵衣响,莫斐被人捉住前襟提了起来——
“你身上……怎么回事?!”
听到卓不群语气中的怒气,莫斐这才终于清醒过来。他低头一看,便看见自己雪白的胸膛上还映着点点红樱,那艳色下
隐藏的真相,让莫斐整个脸刷的白了。
第三十二章:皇上VS王爷
“哼!”
卓不群将莫斐扔回床上,站起身来,立刻便是要走。而这时,身后那人忽然大声道:“皇上这是要问小斐身在花街柳巷
之罪么?!”
这个声音三分凄楚,七分愤怒,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了。
卓不群身子一顿,就此站住了。
莫斐随即哭道:“当日皇上一走,可曾有过什么安排,留过什么话?!”
“要小斐等过什么么?要小斐守过什么么?!”
卓不群重重跺了一下脚,随即返身回来,一把抱住莫斐,就此不动了。而莫斐索性放开性情大哭起来,略半柱香的功夫
才缓缓收了泪,趴在他肩膀处一动不动。而这时,门外又传来轻轻地叩门声。
“主人,子时已到。”
莫斐本来已渐渐温顺的身子忽然一僵,随即推开卓不群转身向着别处。
“皇上该起驾了。”他背着身子道。
卓不群看着他,深深地看着。
“……难道……你就从未想过,要朕留下来?”
“小斐不敢有此奢望。”
还是那道背影,还是那刚强却又易碎的模样。
“小斐就盼着皇上也如今日一般,偶尔起起兴,来这离合酒肆,戏耍也好,寻乐也罢,只要能让小斐看见皇上,也就心
满意足了。”
“……”
“主人,子时……”
“知道了。摆驾回宫。”
卓不群站起身来,负着手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坐在床头的莫斐——而后者本来正在偷看,见他
回头,连忙生硬的转过头去——
他略顿了顿,而后道:“你原先的名字叫什么?户籍何处?”
莫斐只觉得眼皮直跳,还好之前已经扭开了头。他看不见。
“柏斐。安阳人士。”
卓不群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随着侍卫下楼了。等出了院门以后,他却又猛得回过头去,望着那楼上的微光,就此住
了呼吸。
“皇上……”
卓不群缓缓转了半身,缓缓瞄了那名侍卫一眼。而那人则仿佛被针抵住了眼睛一样,一动不能动了。
卓不群淡淡低下头去,终究还是上了车,黑色的帘子放下来,掩住了他那风流美艳的面容,掩住了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
莫斐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腿不那么软了,这才扶着床帏站起来,摇摇晃晃来到窗前张望。只见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前
面的主楼还有灯火喧哗。莫斐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掩了窗,软软跪倒在地上。
此时,后背一片粘腻,里外三层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方才与卓不群一番博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或许就对了,哪句或就犯了龙颜。莫斐生平从未遇
此险境,只觉得心脏犹在怦怦乱跳,而四肢百骸间又有一股酥麻久久不散。莫斐将刚才境遇又细细想了一遍,只觉得心
口一股麻痹之意渐渐涌了上来,谈不上是喜还是悲,只觉得累得很,苦得很,茫然得很。而那人留下的体温,和情热的
深吻,都如同遥远的天幕,辨不清楚了。
另一厢。
三更鼓已过,上官白还坐在案前,拥被批阅奏折。
这时,一位常侍走进来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上官目光一闪,随即道:“真的?”
“伍爷刚刚送来的消息,只说将军亲自送回来的。”
上官掐指头算了算:“这一去,怕是有六七日了吧。”
“王爷说的一点不差。”
“这小子,果然有些能耐。”上官兴奋地站起来,搓着有些僵冷的手:“之前叶红冷说他和裘冲有点交情,我心中还颇
不以为然。还好听从叶红冷的意思仍叫做柏斐小斐,将来若是当面对质,也不怕露出破绽。这裘冲油盐不进,连直属亲
卫也是个个难惹,我还正犯愁不知如何才能安插人进去。这下可好,连裘冲都拿下后,何愁这天下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
那常侍也是一脸心花怒发,只笑道:“拿下裘冲那匹夫算什么?王爷可知道,今儿离合那边可是分外热闹,还有别的人
也去了呢。”
上官转身,挑挑眉道:“谁?”
“当今皇上。”
“他去了?!”
上官白突然发出的大声,像是宣纸上无意落下的一大滴墨,奇怪有余,欣喜不足。而那常侍浑然不觉,依然沾沾自喜道
:“正是皇上去了。据消息称,皇上带了一群侍卫,自己也便了装,这才去了离合酒肆。等见到他后,两人在屋子里温
存了好一会儿,到了子时才分开。刺探之人亦说,皇上离开时问他原先叫什么,户籍何处,他也都按着王爷的嘱咐一一
答了。这么一看,这皇帝是越陷越深了……”
“他竟问了姓名,还有户籍?”
“正是。王爷想到了什么吗?”
上官脸上神色变幻,只是不语。他负着手缓缓走到窗前,又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叹了一口气。
“他居然去了……他居然……真的去了……”
常侍心中疑惑,不由问道:“王爷,这难道不是您心中期待的吗?”
上官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冷笑道:”是啊,我真的好期待啊,人是我送出去的,如今可真是大能耐了!”
说话间,上官白捏在手中的一截窗栏“啪”的被他生生掰了下来。
“那人刚刚进来的时候,嫩得像条新鲜水嫩的豌豆苗一样,一掐就出水儿。而现在呢?活活就是一小妖精,别人吃不下
他,他却学会吃人了。卓不群,裘冲……这些天下一等一的人物,一个个都为他神魂颠倒。知道谁带出来的吗?本王手
把手教出来的,本王呕心沥血、含辛茹苦、殚思竭虑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
“啪”的一声,又一条窗栏被扯了下来,而他恍然未觉。
常侍看了看那无辜受殃的窗栏,又看了看王爷,心中暗暗叹出气来。
明明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秀美,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
上官一直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纪叔,你看着我长大的。你知道,有些话我只对你说,连老夫人都没
说过。”
“是……”
“你说,当初,要是我没有送他走,事情会有什么不同?”
纪叔看着王爷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道。
“如果没有王爷这个英明决定,卓不群还是皇帝,裘冲还是将军,江山还是江山,你也只是你。”
上官低下头想了想,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对。”
“什么都不做,也就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得失,无所谓后悔!”
上官抬起眼睛,那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中翻起滔天巨浪。而不过一瞬间的事情,那双眼睛又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前
更幽深,更含蓄。
他重新回到桌前,奋笔疾书起来。
而这一夜,他通宵迎战,直到天亮时才堪堪住手。当他终于站起来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坐久的缘故,还是太过疲劳,竟
一阵天旋地转,颓然倒地。
常侍连忙扑上去,伸手在额间一探,立刻对着外面大声叫道:“快去!传御医来!再派个人传话,说王爷病重,不应早
朝了!”
上官几年也不会生一次病,病事一来,犹如山倒。
他鼻息深重了三五日,才勉强涨了几分精神,于是披了一件外袍去院子里转。望着花园里的如许春色,不知为何却觉得
兴趣阑珊,于是幽幽吟道:
“花落枝残春意懒,水平烟淡日黄昏。”
这时,忽然听闻远处飘来一阵笑声,一个人遥遥高声道:“究竟是上官白啊,连懒怠也懒怠得如此品味。”
上官连忙迎过去,捞开下襟跪倒在地,伏地叩曰:“皇上驾到,臣不曾远迎,万望恕罪。”
“平身罢。朕这几日也是十分忙碌,今儿才抽空过来探望。你热病未退,不该廊下受风。”
上官急忙道:“托皇上洪福,已经大好了。”
“果真好了?站起来,让朕好生看看。”
待上官站起后,卓不群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道:“还是瘦了好多。赶明儿我就让何公公给你送点进贡的人参燕窝来,
身为朕的股肱大臣,而雅还需怜惜自身才对。”
上官恭敬道:“皇上垂恩,臣感激涕零。”
卓不群又看了看周围,只道:“我看你这园子打理得很是妥帖嘛。”
“也就这养养花逗逗鸟的活儿最适合我。”
“而雅又在说笑了。”卓不群看上去倒是兴致颇高,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笑容,“既然大家无聊,不如端个棋盘过来对
弈一把,朕也是有好久没和而雅下棋了。”
上官连忙命人抬了自己的棋盘过来,就摆在院廊下。两人就着竹影蝶舞,下起了围棋。
只是十余步之后,上官便暗暗心惊起来。这盘面如此熟悉,似乎不久前才有过一模一样的,连步骤都……
“而雅还记得这局棋否?”
卓不群缓缓又搁下一子。
“去年仲秋节,在柳衣巷的离合酒肆内,朕与你一局战国对弈,赢下了当时的状元。”
上官拿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中,好半天才摁在了棋盘上,依旧是当时的位置。
“臣还记得。臣甚至还记得,那位状元曾十分凑巧的出现在应阳城外过。”
“你说的不错。正是此人。”
棋子敲落棋盘,声音清脆悦耳。
“朕已经决定,三日后正式迎柏斐入宫。”
第三十三章:常在心中
“皇上要接伶官入宫?”
上官手指一抖,一颗棋子啪地掉落棋盘,弹了几下便不见了。
“难怪你会吃惊,果然是建制以来未曾有过。”卓不群点点头道,“不过朕意已决,而雅也不必相劝。朕此番前来,正
是想与你探讨,柏斐入宫,朕应该给他什么品阶呢?”
“皇上还要给他品阶?”上官大出意外道。
“朕知道自己那后宫,一潭浑水莫若朝廷,他不能生产,又无背景,若是连品阶都没有,入宫以后只会被人欺负。你是
个雅致人儿,正要好好想想,应该给他设个什么名谓好呢?淑妃昭仪什么的他定是不喜,女人家用的那些名谓都不适合
他……”
“皇上万万不可接那人入宫!”上官忽然大声道。
卓不群不由挑了挑眉毛,诧异道:“而雅怎会如此激动?不是你常劝朕放开性情,活得自在些吗?”
上官艰涩道:“臣正是为皇上着想,才反对伶官入宫。虽然臣并不歧视风月弟子,但他毕竟是男儿身,若是被那些遗老
们知晓,谏言定会像雪片一样堆满工案的。”
卓不群冷哼一声,倨傲道:“朕什么时候怕过那些老家伙。”
“就算皇上不顾及臣子们的议论,但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张嘴说着,皇上就不怕人言可畏,杀人无形么?”
“他若是如此矫揉造作之人,也入不了朕的法眼。就算在别人那儿受了些委屈,朕尽可弥补便是。”
“暎哥儿。”上官忽然叫了卓不群的小名。
而后者则诧异的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莫名冲动着的上官白。
上官目光闪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是动真心了么?”
卓不群长久地看着这位一起长大的好友,然后轻描淡写的落下一子。
“嗯。”
“就非他不可了?”
“嗯。”
“……一个伶官,到底有什么好,值得暎哥儿你……负天下人而为他?”
卓不群挑了挑眉,点着对面道:“若不是而雅,只这一句话就足够砍头了。”
上官则依然不依不饶:“小人只把皇上一人放在心尖上,就算当面得罪,也不得不直言不讳。”
卓不群凝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而雅,你还记得朕的三叔吗?”
上官缓缓点了点头。
“礼王当年自称与亲弟的正室两相情爱,非要弟弟休了正室,他自己再娶过来。太上皇闻言大怒,要圈禁礼王,礼王接
到圣旨后只笑了笑,说,圈禁也罢了,只一人相陪就好。太上皇怒极反笑,还真就让那名女子入王府相陪。那两人在王
府内孤独地活了二十年,每天只能看见檐角内的天地,每天只能看见彼此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但就算这样,礼
王却从未说过一句后悔。朕以前很替三叔不值,现在却觉得有些明白了。”
“皇上以为,礼王爷做得对?”
卓不群看了上官一眼,淡淡道:“而雅留恋花丛,游戏人间,大概是不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