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高军进看守所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以前都是我们送别人进来,这次是高军送我进来。
我被关进号里之前被砸上了脚镣子。一般只有可能上三大刑(死刑、死缓、无期)的犯罪嫌疑人才有这种“待遇”。
我被关在六号监舍。管教是李东。在走廊里,为防止脚镣子拖地,我拎着上面的一根绳子,一瘸一拐地走着。李东看见我呆住了,他过来搀扶着我,“苏哥,这是怎么了?”
我说:“刘长江的案子。”
李东明白了,他没有再问什么。高军把我交给李东说:“苏岩要是在里面受一点委屈,李东,你今后就别在公安局混啦。”
李东往号里带我时,走廊里站岗的武警向我露出微笑。我的心多少明媚了一些。
进了号里,我扫了一眼,我认识几个。他们是我前些日子送进来的抢劫嫌疑犯。
尽管进来之前,我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见到和他们关在一起,我心里还是挺难过的。
李东把我一直送进号里。他问一个叫小二的家伙:“你认识他吗?”
小二点头说:“认识,认识,是苏哥吧!”李东说:“好,既然认识,我就不多说了,你苏哥被陷害,在这儿临时呆两天。”他向四周看了看,“谁要是觉得自己差不多了,就出来试试!”
小二说:“东哥,你就放心吧。”
我不想让自己特殊起来。我对李东说:“别说没用的了,你告诉我,我睡哪儿就行啦。”
第八章(3)
小二赶紧说:“你睡我这儿。”
李东笑道:“还挺懂事呢!”
李东出去后,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床铺上等待着被修理。号里的这些犯罪嫌疑人都恨坏了警察。我被他们收拾一顿是不可避免的。
我对小二说:“他们要是想出气的话,你就让他们上吧!”
小二讨好地对我说:“苏哥,你就不是警察,他们也不敢动你。你现在戴上了脚镣子,谁敢呐!”
我想起来了,号里的人要是戴上了脚镣子,其他人一般都敬而远之。谁敢和可能被枪毙的人搅和在一起呢!既然这样,我索性大大方方地躺在了床上。小二从一个角落里拿来了两个茶缸,一个里面装着香肠,另一个装着水果。
小二说:“苏哥,过吃饭时间了,你对付一口吧!”
我根本就吃不下去,但我不想扫他的兴。我拿起香肠掰了一截吃了起来。刚吃了两口传来了开门声,小二赶紧用床单把茶缸盖了起来。李东拿着一个大方便袋进来递给我。
我说:“我吃完了。”
李东把东西放下对我说:“我们宋所长给你的。”
宋所长不大可能会给我送这些东西,我估计是李东给我买的。他这么说,是想抬高我在号里的威望!
方便袋里是面包、火腿肠之类的食品。我推给小二,“我吃饱了,你吃吧!”
小二说:“我不吃,我给你放起来吧!”
夜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睁着眼睛想着心事儿。
小二见我睁着眼睛就问我:“苏哥,没睡是不是?谁第一天进来都睡不着,明天就好了。”我不想和他说话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小二从铺上悄悄地爬起来,他用床单猛地盖在了我的脸上。
我迅速地抬起膝盖护住了裆部,接着翻身用手捂住脸。很快,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我的后背、肩膀、臀部上。有人还用脚踢了我。
猛烈的殴打结束后,屋子里变得格外静寂。
我掀开床单,站起来,走到洗脸池子跟前洗了洗。
小二走过来歉意地说:“苏哥,我刚才睡着了,没看见。”
李东很快来到了屋子里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的。”
李东说:“武警刚才说你们屋里好像有动静?”
我说:“没有,他听错了。”
李东离开后,我用绑在身上的铁链子勒住了小二的脖子。他很快呼吸急促起来,“苏哥,苏哥……”
我松开了小二,他揉着自己的脖子,我说:“你再跟我玩这个,我就弄死你!”
小二说:“苏哥,你冤枉我了,刚才打你没有我!”
下午,丁村被调到了我们号里。丁村的案子是我办的。一年前,他手刃了妻子的情夫曾轰动一时。他拿着刀准备把自己的妻子也要砍死时,警察包围了他的住所。我独自进屋劝说他,两个小时后,他向警方投降。当时,我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先提出投案自首。他被刑事拘留期间,每次提审他,我都给他拿烟什么的,他一直很感激我。
看守所把丁村调到我们号里,用意是明显的。丁村大概在这一年里已经成了看守所里的老大。他一进来,小二赶紧点头哈腰,丁村说:“你滚鸡巴蛋!”他看见我之后,立刻露出笑容。
我说:“你笑什么?咱俩现在一样啦!”
丁村坐到我的跟前,向我问这问那。我不想说我的事儿,就问丁村现在的情况。当时他被起诉的时候,我认为,他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命。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但丁村也回避谈自己的事儿。
夜里,丁村睡在我的旁边。他说:“苏哥,你睡吧,我晚上不睡了。”
我说:“没事儿,你不用看着我。”
丁村说:“你睡你的,反正我也睡不着。”
丁村说是让我睡,可他却总和我说话。按规定,熄灯后,我们谁也不准说话。但丁村一点也不在乎,他和我说着他的过去,他的孩子,但就是不说他的妻子。后来,丁村像是没什么说的了,就说他小时候的事儿。我烦了,我闭上眼睛也想自己小时候的事儿。
但我不敢想。一想,我就想到了父母。按规定,刑事拘留通知书要交给犯罪嫌疑人的家属。进来前,我反复嘱托高军千万别让我父母知道。高军也答应为我保密,但我担心现在社会上肯定说什么的都有。这些小道消息别再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要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被抓了起来,可毁了。
我不敢想了。为了让自己什么都不想,我强迫自己进入梦乡。我用数数、心理暗示等方法使自己睡着,但一点也不奏效。后来,我睁开眼睛和丁村说话,我发现,和他说话的时候,心情能好一些。我们就胡扯八扯,天亮的时候,才进入梦乡。
早晨,李东把我提到了审讯室。我问他:“你提我干什么?”
李东说:“有人见你。”
原来是徐冰,他可真是神通广大!
在提审室,徐冰温和地看着我,说:“苏岩,你说你多蠢吧,干刘长江还用你出手吗?只要你点个头,这个事儿我早就办了。”
我说:“你净来马后炮!”
徐冰说:“什么马后炮?苏岩,我要不是害怕你,刘长江早就喂狗了。”
第八章(4)
我说:“你还怕我?”
徐冰说:“我怎么不怕你?你小子是说翻脸就翻脸!”
现在时间宝贵,我不想和他说没用的。我说:“你今天来得正好,要不我还想找你呢!”
徐冰说:“我知道你得找我。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我说:“那天我到省城去找你就想和你说这个事儿,但看你那个态度,我就没说。”
徐冰歉意地说:“那天都怪我不冷静。”
我说:“不怪你,换成我说不定可能会更操蛋。但徐冰你得理解我,我不是不想救你妹妹,而是我确实没这个胆量。你知道我们内部有纪检委有督察,这帮小子破案不行,可整起我们自己人一个顶十个。他们太了解我们了,我们玩什么路子,他们都明白。就像你怕我一样,我对他也是怕得要死。”
徐冰说:“你别废话了,你快说,让我做什么?”
我说:“看徐丽那个样子通过精神病鉴定恐怕是有点难度。我现在已经想好了,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出庭作证!”
徐冰说:“你作什么证?”
我说:“徐丽当初交代说杀了李贝尔是在我引诱下说出来的,其实,她根本没杀。杀李贝尔的是刘长江。刘长江临死的时候,已经向我承认了。这一点我可以向法庭证明。”
徐冰感动地看着我。
我说:“徐冰,由于我特殊的身份,法庭不见得能采用我的证言,但这最低会让这个案子出现疑点。在有疑点的情况下,合议庭是不会轻易地判处徐丽死刑的,另外,我的证言也可以从侧面说明即使徐丽杀了李贝尔也顶多是过失杀人。你找的这个律师非常厉害,你一说,他就明白,他只要牢牢地抓住这些,我估计徐丽的命儿差不多就能保住。”
早晨吃饭前,小二喊道:“抽血的来了!”
我起身看见小二和另外两个人扒着门缝向外看,我没有理会。小二说:“他们去九号了!”一会儿,小二又说:“好像到咱们屋子里来了。”
我们的门果然被打开了,李东喊:
“丁村。”
“到。”
“出来。”
丁村出去了,门没有关。我好奇地走到门边。走廊里站着法院、检察院和穿白大褂的人,他们在给丁村抽血。李东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意思让我在铺上坐好。我这才想起,我已经和这个屋子里其他人一样了。我坐在自己铺位上,小二悄悄地说:“也就是一个礼拜吧!”
这是被执行死刑前例行的身体检查!尽管执行死刑的日期是保密的,但号里的人一般也都能猜出个八九。丁村回来后,我本以为他会绝望,但他却显得很兴奋。
整整一个白天,号里的人都对丁村客客气气的。丁村对别人也客客气气的,他还跟小二说:“将来出去可别学我呀!”
大概是连续多日缺觉吧,晚上熄灯后不久,我就进入了梦乡。尽管我旁边睡着一个即将被枪毙的死刑犯,但我却觉得很安全。
夜里,丁村把我弄醒了。他歉意地说:“我……我睡不着。”
我说:“我也没睡着。”我坐起来陪他说话。
丁村拿出自己的茶杯,打开盖,问我:“你喝吗?”
我闻到了啤酒的味道,“你从哪整的?”
丁村说:“你别问了,你喝吗?”
我说:“我不喝。”
丁村似乎也就是让让我,就这么一杯啤酒,他也不舍得给我喝。我拿出了李东给我的香肠给他当下酒菜。丁村像喝白酒一样??地喝着。我没话找话地问着他的案情,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
我说:“你这种情况应该再接着整整啊!”
丁村说:“不整了不整了!”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我要是再不死的话,我家里就得死人了!你不知道,我爸我妈把房子都卖了!我告诉他们,我的案子根本就不用花钱,可是他们不听啊!苏队长,我爸我妈一辈子没向别人借过钱,他们现在都借遍了。我们家亲戚见到我爸我妈就像躲瘟疫似的。”
徐冰又到看守所来看我。在提审室,我问他:“徐丽的事儿怎么样了?你现在可以让她的律师来找我。”
徐冰说:“你先别管徐丽了,你先把你自己的事儿搞明白再说吧!”
我说:“我的事儿就这么的了。”
徐冰说:“高军把你的卷宗复印了一份交给了我。我让徐丽的律师看了一遍。他说,他可以从北京再找两个牛×的律师代理你的案子,他认为,你的官司完全有把握。现在,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授权,另外,这个律师要当面和你谈谈。”
我冲动地说:“我不跟他谈!”
徐冰看着我没有吱声。
我低下头喘着气。
徐冰小声地说:“苏岩,你告诉我,刘长江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我说:“是我杀的!”
徐冰已经猜到了内幕。他压低声音说:“是樊东干的吧?”
我说:“这个事儿和他没关系!”
徐冰说:“没关系,他怎么没影了?苏岩,咱们哥们你对我还不放心吗?你要相信我,我是想实实在在地帮助你。”
我说:“我知道你想帮助我,但徐冰这个事儿你帮不了我。”
徐冰说:“有什么帮不了!现场上没有留下证据。律师告诉我,只要樊东死不承认,谁也拿你们没办法。苏岩呐,苏岩,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忘了,刘长江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第八章(5)
徐冰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要是不和他全都说出来,他可能就会给我惹大麻烦了!
我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瞒你了。徐冰,你不懂,樊东杀刘长江和刘长江杀王大虎是不一样的。刘长江杀人属于突然产生想法,他是顺水推舟杀了王大虎。在那种特定情况下,找不到证据是可能的。而樊东则不然,他是谋杀。他捅了刘长江十三刀,还大张旗鼓把尸体抛
在大街上。这么复杂的过程,他再小心也不大可能一点痕迹留不下来。”
徐冰说:“要是确实就没留下呢?”
我说:“刘长江被杀案影响这么大,只要案子不破,公安局就得没黑没白地进行调查。这很有可能会惊动公安厅甚至公安部,你不懂,我们上级部门有很多高级的检验设备,什么红外仪什么紫光灯,这些手段要是一上,找到证据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徐冰理解地点了点头,他说:“那你……”
我说:“我之所以替樊东顶罪,不是一时冲动,我是反复考虑的。这个刘长江,你都不知道,后来都快把我逼疯了,就算樊东不整死他,我估计我也得下手了。樊东可以讲是替我除掉了刘长江。樊东杀刘长江之前,什么都考虑好了,他妈的,他连后事儿都设计出来了。他看我察觉后,主动向我投案自首。徐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去替他顶罪,我就只能把他抓起来。这就等于我要亲手把他送到刑场上去……徐冰,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徐冰眼里含着泪水。
我说:“徐冰,你要是真想帮助我的话,我还真有事儿要求你!”
徐冰马上说:“你说你说。”
我说:“我和樊东约定,我让他在外面躲五年。在这五年里,樊丹肯定是无依无靠了……你看看,实在不行的话,我劝劝樊丹嫁给你算了。”
徐冰哽咽地说:“操你妈,苏岩,你都这个×样了,你还惦记樊丹呢!”
徐冰一哽咽,我也哽咽起来,我说:“徐冰,另外……我爸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将来要是走了,我求你就给他们当干儿子吧!”
7
高军把我提回了局里,说是局长蒋亚飞要见我。
在公安局的门口,我随着高军向楼里走时,很多警察都停下脚步向我观看。我很难堪,我牵着脚镣子上的绳子低着头一步步走着。
进了公安局的大门,我向电梯走去。平时,我很少坐电梯。在电梯里碰到领导,说不说话都很别扭。每次我和高军上楼,他要坐电梯我都不让。可这回,高军却让我走楼梯。我瞪着他,他装做没看见,拽着我向楼梯走去。这么重的镣子让我走楼梯,这个兔崽子安的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