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上的话,都吃了。”黄载予答道。幸好是这问题,王上御赐的点心,他哪敢轻乎。就算最后实在难受在厕下呕出来,那也是吃了,这点王上却是不能怪他欺君的。
“哦?不错嘛。不过爱卿最近看来消瘦了不少。还要额外多吃些。”
“……是。”
王上不再说话,侧了侧身,想是睡过去。
第二日,黄载予依旧早起去部衙更衣再来早朝,以免在同僚面前太打眼。下早朝后,因为还早,想着先回趟府邸,也看看黄玉。
黄府离皇宫不到一刻钟路,到了家门口,黄载予下轿,拾级上阶,抬头看那匾额上略显旧痕的“黄府”二字。扶着漆门的时候,想起昨晚王上说“爱卿消瘦了”,心里就是一刺。
黄玉本来要跑出去玩,看见他回来,就不出去了,高高兴兴问,“哥你中午在家吃饭么?”
想一想,今日无甚要事。“那就吃吧。”
黄玉吃饭的时候也是很高兴的。“哥你真是的,最近在家越来越少就不说了,你想想最近也有多长时间没陪我一块吃饭了?”
桌上就黄大人和黄小姐两个人。黄大人不在家的时候,都只有老家人陪她吃饭。
黄载予看着妹妹,心想,稍晚一点,还是要叫个太医来看看。他就算面上如何的认真应付,毕竟还是消沉了。身体也损在这上面,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其实自己还没什么,但哪怕有点小病小痛,头一个对不住就是黄玉。
第8章
有人笑说,黄尚书看着是要升官了。可不是么。丞相大人官居官居一品,位同贵妃。尚书属于七卿,位只能等于九嫔。宫中后妃尚阙,若真是一个贵嫔被宠幸这么久,莫不是早该换换位置。
笑言来回传了几场,终于不紧不慢地变了成色。
——王上正当英年,是不是也该,有后了?
按理荒国的钦天监是不大管这类事的。可对于今上来说,生育却成了一件大事。
只因念氏而今,血脉维艰。
今上被代王找到时,就是念氏留在世间延续至今的唯一一根独苗。
他父亲早已死了,即便有过兄弟姐妹,也不再活在这世上。倒是有好些个自称是皇室宗亲的来王室讨庇佑。
代王曾细细甄别,有确实比较有理据的,也就养起来。但王上一登基,就把那些西贝货全赶了出去。
若今上不生育子嗣,念氏在他这一代,就算真真正正绝了后。
“禀大人,本来卑职们,不该杞人忧天、蚁掣龙步,但,王家是这么个情形,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钦天监司监小心翼翼约了礼部侍郎一起,才敢来黄载予谈论这一桩公事。
毕竟,催请王上立妃,大婚也好,黄载予是绕不过去的。
黄载予认真地望着手中热茶的嫋嫋清香,缓缓点头。“是,曾大人你说的极对。”
曾司监惴惴的心略微宽松了些,但转念一想,上司这也还是没做任何保证。想了想,又道了一句:“大人既然不嫌卑职是多事……那么大人是否要把这事,在王上面前郑重地提一提。”
钦天监其实平时没甚么事做,但总得做点事让人觉得自己不算是在白吃饭。曾司监本来也很想自己去王上面前提,只是这事太出奇,顶头上司乃至丞相大人,都绕不开关系,他哪里敢贸然地做。
黄载予沉吟了片刻。“曾大人这样为国操心,其实很好。但是王上立妃,礼部致庆,立典,操办这些,都是琐事。最重要的还是遴选好女,甄别品貌家世,以及定哪样的妃子。这些都不是吾等管的了的,礼部担不了这个事。曾大人这样热切地将这件事提出来,王上万一不高兴,责任是由哪里担呢。”
曾司监面红耳赤:“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是下官想的太浅。也许现在催促王上生育,还早了几年,下官还是回司监去,端待时变。”
黄载予抬袖阻住了他,和蔼地道:“曾大人,你误会我的意思。选纳妃子这事,不是我们礼部能担的了的,但只怕也没有哪个司部能担得了这个责任。这事只能是王上自己来办。婚典吉日诸事,虽然都是我们该办的事,但是也不可太把自己当一回事。曾大人明白么。”
曾司监点头道:“下官明白……”
黄载予道:“那你回去,把这事写个折子,奏报给苏丞相尚书令大人。由他处理就行。”
过了几日,苏白漪通知尚书台及相关人等开个会。会的主要思想,就是就近期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王的结婚大事,进行一下讨论。其实不妨说白,只要王能跟女人生出几个儿子来,不管他沉溺男色还是骚扰臣工呢,大家就都会感觉欣慰了。
荒国历代历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奏折已拟好,就差诸位大臣签字联名。
苏白漪咳了一声,道:“今日让大家来,丑话也说在前头。有些话,王上可能不乐意听。但为了陛下之有益,明知可能触动龙颜,还是要直言相劝,方能显得忠心可贵,诸位同僚,你们说是不是。”
黄载予站在大家后头,跟着众人称了一声是。
却看见尚书令大人悠悠向他这边望过来。“黄大人。”
黄载予迈出半步,微微颔首道。“下官在。”
“黄大人,钦天监司令上奏说,观近日天象,断时吉凶,早则在下月初三,晚则在下下月,都是王上大婚合卺的好时候。他们有这份操心,实属难得。这与黄大人平日的提拔教养,是分不开的。因此能有今日这份请愿书,黄大人理应署名在首位。黄大人请。”苏白漪展开奏折,向黄载予将笔递出。
即便装作不晓,诸多眼光也如梭子般打在黄载予身上。
黄载予仍垂着目光,顿了一顿,道:“不妥。既然有苏大人做主,下官职位卑微,怎敢将名字书于苏大人之前。”
苏白漪目光收回来。看着众人,微微笑了一笑:“如此。黄大人说的也对。其实不管谁带的头,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这官当在上面的也是必须担着的。那,还不如就是我来。”说着挽袖提笔,将自己名字以俊秀小楷列于奏折之尾。
黄载予嘴微微动了一动,还是闭上。
崔尚书哈哈一笑,从黄载予身边走到苏白漪旁,道:“齐心合力办一桩好事,大家怎么缩头缩尾的。那老朽不客气抢个先,把名字忝列在令君之后了。”
众人依次签字画押,略过不提。散场,黄载予与崔岳直走在一起,低声道:“方才多谢崔大人,替在下解围。”
崔岳直捋了捋胡子,拍拍他的肩:“世侄,你啊……”他看看黄载予,摇了摇头。回头正有几个同僚走近,于是一一打过招呼,一同离开。
这份奏折就这么递上去了。王上看后是什么反应,黄载予并不知晓,也无从知晓。
因为此后王上也就有几天未曾单独召见。
一揣测圣意,黄载予就觉得头痛不过来,因此也就不想。
但任凭他想或不想,苏白漪突然不来上朝的事,却不大可能装作不见。
递上奏折之后一两日,苏白漪本还如常,每日遇上也会微笑和蔼地打个招呼。众人想,看来无事。
第三日起,苏白漪突然就不见了。尚书令那里的公文,是全部省流转最多的,哪里容得苏白漪有半日不在,许许多多的东西突然就堆积起来,问上去,却是一概的束手无策,谁也不知道。
以往遇事无法解决,还可以往上推。如今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上那边,却也似乎没什么反应。
直到这日上朝,王上突然开口道:“诸位爱卿。前日诸位上给朕的爱心奏折,朕细细看过了。”
众人看了看空着的平日里宰相应该在的位置,不敢说什么。王上继续道:“诸位爱卿的意见,朕也好好想了一番。朕很欣慰,有你们这样为朕操心的臣子,是朕的幸运。朕一定不会辜负诸位的期望,一定会将诸位的建议,好好地采纳。”
黄载予听着这话,看着王上似笑非笑的脸,也不知道是该喜该忧。只听王上又道:“——只是有一点。”
参与联名的几个人本来心情松活了几分,这里忽地又悬起来。
王上轻轻一叩椅背。“你们啊,只管要朕能睡出儿子来就万事大吉。朕跟女人睡还是跟母猪睡,你们管不管?”
大家赶忙一迭声地否认:“管……呃不,臣们不敢!”
王上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顿了顿,开口道:“诸位爱卿可知道,为何朕这么多年不碰女人,也未曾有子嗣?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大殿寂静无声。过了良久,王上方缓缓道:“只因,朕已是念氏唯一一人。若是有了儿女,他们便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可惜,从古至今,子不肖父者多矣。朕不敢,也不愿,不想看到朕在这世上唯一最亲之人,会有一点不满足朕对子女之期待。所以这么多年,朕一直不敢碰女人,就是这个原因。”
“朕也知道,迟迟早早,不纳妃生子是不行的。既然众卿说出口,那这事,朕也就不再独自迟疑了。可是要找到方方面面都满足条件,让朕心甘情愿地同她生儿子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
众人听毕,将头低下去,若是苏相在,也许能说几句很能圆场的话出来,只是这种情形,也就只有噤声了。
又过了良久,王上终于道:“大家散了吧,这事,朕会尽力的。”
众人唏嘘而散,黄载予走在一边,只听有人小声议论道:“据说苏相不来上朝,就是因为王上刚说的那番话。”“什么话?”“王上说头说尾,缠磨要让苏相的亲姐嫁进宫来,两言不合,那边呕了气。”
第9章
黄载予回到家中,家人接了他脱下的官袍。他问:“玉儿呢?”
回道:“小姐又到西坊去玩,说叫别留她的饭了。”
“哪家?”
“……大人可是有急事,奴婢这就寻小姐回来。”
“不了,说清在何处,我自去找。”
“这怎么好,大人是朝廷命官……”
黄载予已将顶冠取下,将头发挽了一圈,攒玉发带箍于顶,发尾垂至腰间。家人咂舌,默默低头,这样倒真只像个颇有家资、去西坊游玩的公子,没几分官味了。
西坊最繁闹,次第的歌坊,酒楼,中间还有一道上河流过,两岸的水灯、烟火,白玉阑干,花边楼阁,闲人杂处。这本不是黄玉这样的大小姐该来的地方,不过她爱,也就由她。
黄载予自王上登基后,避嫌之故,从未来过。但少年常来游玩的地方,路还眼熟。
偶尔有几个香喷喷的少年或者姑娘撞在他身上,娇笑着问:“公子要不要来我们楼里喝酒。”他依次推开,径向黄玉常去的春风楼走去。
春风楼是西坊上一间生意不错的酒楼。西坊中有三种楼:吃饭的酒楼,做风尘营生的红蓝馆。顾名思义,红馆做女伶生意,蓝馆都是男倌。西坊之中红馆比蓝馆还要略多些。但是这三种营生,有时候混在一起,也不稀奇。
黄玉头一次说她常去西坊那个春风楼的时候,黄载予心里也不是太舒服。但是妹子一倔,也管不了她。只不过这春风楼的老板娘倒真的只卖酒,黄载予是听过的。
他进馆子的时候,食客颇多,小二一时没来得及相迎。黄载予望了一圈,当年他还来西坊的时候,还没有这家春风楼,所以传说中的老板娘他并不认得。
听说是个极厉害的美人。
“哥!”黄载予一眺,黄玉在二楼向他招手。阑干上还倚着位脸颊尖尖的华服少妇。他眼光移过去,那弯如月牙的柳叶眉向他一挑,杏仁眼角飞出的目光定定停在他脸上。
黄载予迟疑了一瞬,顺着黄玉的招手走了上去。
那华服少妇已漾着笑,朝他弯下腰福了一福。“民女苏媚,给黄大人请安。”
黄玉跟着黄载予一前一后走回去。“哥,到底什么事嘛,饭都不吃要我回去,媚姐做的饭很好吃的,你应该尝尝。”
黄载予没出声。
“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样子吓人的很,是不是病了?”
“哥?哥啊,你说话啊。”
走出西坊行到内坊,长街上人渐少了,这时点都在酒楼饭馆里。黄载予长长出了一口气。问道:“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老板娘?”
“是了。怎么呢?我喜欢在她家酒楼坐,她也喜欢我。我跟你说过,在酒楼上看来来去去的酒客猜他们干了什么,不知道多好玩。”
“你还说过……”
“说什么?”
“说……没什么。”黄载予停了步子,摸一摸后头跟上来的黄玉的头。“哥多久都不见你,怎么总惦着往外跑。回去吃饭。”
“好啊。”
少女浑然不觉地回头望他笑一笑。黄载予突然觉得心好似重逾沈锚,一艘船都将要被它带下去。
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出乎自己意料地说道:“玉儿,近日王上说要选妻纳妃,还点了苏丞相的姐姐。”
“哦。吓?苏相的姐姐,那不是比王上年纪还要大了?”
“听说差不多是。不过这位姐姐未嫁先寡,所以也不是不行。”
“哦……那挺好啊。一国之君也该有个老婆。年龄大一些也有大一些的好,说不定更温柔体贴呢。”
“可是苏丞相不愿意,于是这事也许黄了。”
“咦?还有这事!又不是他嫁,反正他姐姐要嫁也是梅开二度了,这倒捡的便宜有什么好不情愿的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玉儿,哥问你一件事。”
黄玉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哥,什么事啊?你该不是……要把我嫁给那个王上吧啊?”
要说出口的话,此时却僵在嘴边。黄载予呆了呆,抚着黄玉发丝的手垂下来。
这不是未雨绸缪,从王上说要纳妃起,他就知道,这场雷雨,黄家是躲不过的。
他又能做的了什么?
黄玉等了半天,等不来回答,焦躁地拉住他的袖子。“哥,难道说让我嫁给王上?我还不想嫁人呐。”
不过黄载予的脸色太不好看,黄玉渐渐地不说话了。
他们终于回到家,黄玉低头直走到厅间饭堂坐下,仰起脸来对仆人说:“饿死了。”
黄载予到回家都没有再说话。膳食呈上来,黄载予铁青着脸色,看黄玉没滋没味地吃完。才说道:“你跟我来。”
黄玉知道是叫自己,本来不乐意理,发呆了一会,还是乖乖跟着黄载予走出去。
黄载予带她来到第二套间院内的书房。这旧书房其实多年不曾动用,就连仆人也不来整理。
黄载予平时只在前院自己的卧房别间内看书,这间旧书房是他与黄玉的父亲以前用的。
黄载予在太师椅前跪下来,道:“孩儿无用,身沈宦海,却难辟恶波,不仅照顾好黄家,就连让玉儿幸福快活也做不到。”
黄玉推推他的肩膀,道:“哥。不用这样吧,难道那王上就非我不娶么?搞不好他把我一看,就吓的收回成命也说不定咯。”
黄载予垂首道:“定娶的事还未有说。”
黄玉道:“还没有说!那你着什么急。再说真有这事了,我们再抗旨不从就好了。”
黄载予没说话。
黄玉道:“哥,你该不会是献妹求荣那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