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白天东奔西走已经很累了,回去休息吧。我这儿挺好。”
“那不行,我答应青哥,要在你身边照看呢”
“长青大惊小怪的,你不要听他的。”
“不是,是我自己跟青哥说要来照顾方哥你的。”陆肖憨厚地笑一笑,灯光底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方哥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你睡病房,我就在走廊守着就行。呵呵。”
陆肖倔强得很,不管怎么劝就是不肯回去休息。方路杰拿他没有办法,就找到值班护士,请她在病房里多加一张床位。护士很好说话,对方路杰羞涩地笑一笑,很快地去把床位调来。
陆肖是真的累坏了,本来是打定主意小憩一会,但是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漫天盖地地涌过来,他扛不住,一下就睡过去。方路杰这时从床上轻轻地起来,在陆肖窗前站了一会儿。陆肖满足的睡脸看上去像个小孩子,特别可爱。方路杰弯腰帮他把被角掖好,然后披了大衣,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实在不想这么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等待总是令人觉得内心荒凉。方路杰双手拉紧了大衣两边的衣襟,低着头在清冷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偶尔路过飞风声带来轻微的声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的景物意外地熟悉起来。方路杰这时才抬起头,视线所及之处,瞬间变得不知所措和伤感了。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以前的家,是他生活了十九年的方家大院。
太久没有回来了,久得已经有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怀念感。方路杰攥着衣服的手不自禁地紧了,眉宇间带着一股挣扎。现在天还没亮,家人还没有起来,就在这附近走走,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方家宅子的后门到这个时间是会开一道小门的,方便起早来送菜的伙计进出。守后门的齐大爷这时候多半是靠着门在打瞌睡,眉毛还会不时地往上跳一跳,但是根本就不会醒。
这些多年累积下来的经验在方路杰脑海里清晰得就像天天在看一样,他心里突然涌起无边的浪潮,让他的脚开始失去控制,自发地往后门的方向走过去。他想家,非常非常地想回到这个不再属于他的家里面。就算里面的人不再承认这是他的家,可他不能控制地想要回去。
当看到靠着后门打瞌睡的齐大爷时,他几乎花尽所有的毅力才没有激动地喊他一声。
实在是太久违的亲切感,连攥着拳咬着牙都差点忍不住。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悄悄地跨过门槛,从齐大爷身边走过去。
家里的景物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因为父亲方万崇是个不喜欢变更的人。这时候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四处也是很宁静的。他站在院里那棵饱满硬硕的玉兰树下面,心里的激动和开心就像一波波要荡出来的潮水一样。
安静和怀念终于被一声粗暴的吼声打断。大概还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方路杰一点都没惊吓,回头看着那个正凶神般朝他走来的魁梧青年人。
“你什么人?好大胆子连这方家大院也敢闯!!!”
“抱歉,我见门开着就走进来了。”他对那青年笑一笑,转身正面对着他。“你是新来的吧?”这青年脸生得很,应该是他走以后才来的。
“少装熟人,你这样的小贼我见得多了!!!”那青年火爆性子,完全不看状况,把他当小偷架住。
右手被那青年很蛮横地往后拧着,方路杰也没反抗,仍然平静的一张脸,声音从容。“你别激动,你可以带我去见你们管家方叔,他认识我。”
那青年虽然性子火,但是听方路杰叫出方叔,多少还是犹豫了,反正一般这样的事情都是交由管家处理的。
方叔平时起床就早,今天更是比平日都起得早。他的小屋依然还是在靠近方路杰原来房间的那个地方,屋前的那株玉兰正打着雪白的朵儿。
“方叔,抓了个贼!您看怎么处置吧?”
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一直把自己当他自己孩子照顾的老管家,他似乎没怎么变,还是架着一副眼镜,怎么看都有一股教书先生的风范。方叔本来正在对账,桌子上亮着一盏煤油灯。他一听抓到贼,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抬起头。
方路杰沙哑着嗓子,心里感伤,几乎快要哭出来:“方叔……”
“少爷?……你说我的少爷!……”方叔看上去比方路杰还要激动,惊颤地站起来,盯着方路杰的身影好久。然后才突然惊醒一样,快步走过去推开架着方路杰的青年。“好大胆子,连少爷都敢冒犯!”
那青年本来以为抓了贼,是准备来领赏的,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脸上相当委屈。方叔心里急切,顾不得解释,叫那青年出去,然后关了门,抓着方路杰的手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回来了,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就好。看着你没事儿就好……”方叔早年成婚,一个妻子却早早病死。他膝下无儿无女,也没有再娶填房。母亲当初就说过,方叔是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方家了。方路杰看着他,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父亲。方叔一时激动得不能自持,连着吸了好几口气都不能平静。他死命地盯着方路杰的脸看了好久,然后突然把脸侧过去。方路杰心疼地叫了一声方叔,接着听见他老人家带着压抑和感动的啜泣声。
“方叔,是我不好,害您操心了。”
“不是的,”方叔伤感地摆摆手,仍然有些难以说话。“我能有机会为你操心我高兴,我只是怕能操的心太少。我,我老了,我帮不了你什么……”方叔非常伤感地看着方路杰,一双热切的眼睛里隐含着一股股心痛和郁结。“少爷,是我不好,我帮不了你,才使的你走到今天这一步……”
方路杰惊讶了一下,不解地:“我很好啊,方叔。”
“少爷,我是没见过世面,可是我知道帮会中不是那么容易生存的。你在外怎么就?……”他欲言又止,眉目间全是心痛。
“方叔认为,我不该加入洪帮?”方路杰不意外,洪帮在上海是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他加入洪帮内部的事大概早在街头巷尾的报纸上传遍了。那么父亲呢?大概也知道了吧。“我知道您一直认为帮会是个不好的地方,可是洪帮不一样,我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不贩毒不害人,您放心吧。”
“这是其次,我是说你……你……”
“方叔,你有什么想说就说吧,我听着。”
“少爷,我知道夫人的事情给你打击很大,可是你要知道,老爷当年还是对夫人有感情的,夫人去世,老爷也是很伤心,只是他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少爷,你不能因为夫人和老爷的误会就,就怀疑……怀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啊……”
方叔说的非常隐晦,并没有直接道出他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方路杰的不堪的报导。方叔特别了解他的少爷,他的少爷是个很干净很善良的孩子。他一定是一时想不开,思想混乱了才走错路。那些关于他和何家二少爷的事情,一定是误会吧。方路杰早料到这些事情一定也已经上过报,可是他一直躲避着,不敢看也不敢想。面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的老人,方路杰无地自容。“方叔我不想骗您。我的确是……我知道您不能理解,但是请你相信我,那次和家凡是误会,之后我会好好把握自己的。”
“少爷,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真的喜欢男人?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男人应该喜欢女人才对,你这样是不对的啊!”方叔显得有些失控,震惊和慌乱在他脸上铺开。他试图劝导方路杰,可是方路杰抓住他的手。
“方叔,我以前也不能接受,可现在就是这样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注定我这一辈子不好走。”
“少爷,我的少爷……你,我能怎么帮你啊?”方叔痛心疾首,两行清泪从他眼眶里滚落出来。“我要怎么帮你啊,我要怎么帮你啊?……”他失神地自言自语,失力的身躯虚弱地瘫倒在椅子里。“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怎么得了?……”他伤心地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方路杰说话,眼睛里尽是无助。他抬起头,悲痛地望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要是让老爷知道这件事,你就一辈子,都回不来这个家了啊!……”
“方叔,我已经放弃了!”方路杰声音发颤,心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这位老人的感激。他知道,为了不让方万崇知道关于他的那些糟糕事情,方叔一定花了很多精力。他走到方叔面前蹲下,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似的伏在他双腿上。“只要您还认我就行了,只要您还要我就够了。路杰一辈子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补救了。我也回不来这个家了。至于,”他犹豫了一下,眼睛里带出沉重的伤感。“至于父亲那边,您多费心,能不让他知道最好。真要知道了,那也是没有办法……”人的一生有时如此的简单,当晨昏交替,醒来和睡去不断复习,日子就会这样渐渐划过去,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来。他脸埋下去,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这一生是如此的糟糕和惨败。
第六章
方路杰始终不知道再次见到父亲方万崇时,自己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他被方叔拉到身后,越过方叔的肩头重新看着自己很久未见过的父亲。
之前抓住方路杰的那个青年人站在方万崇身后,一双埋怨的眼睛不满地看着方路杰。方万崇站在房间的门槛前,脚步没有迈进来。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方路杰,一双深沉的眼睛里几乎不带一点感情的色彩。过来半晌,方万崇慢慢地折过身,手轻轻抬起来,指着方家大门的方向:
“滚——”
简单明了的一个字,半点亲情都不念。方路杰只觉得那一瞬间心里有什么轰然地碎了,他过去自欺欺人地守着的那些东西到底还是骗不了人,父亲已经不是他的父亲,他也不再是方家的人。这时的场面来的过分平静,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老爷,您这是何必,少爷好不容易回来……”
“管家,你老糊涂了?”方万崇阴测测的,一张脸看都不看方路杰。“我方家的少爷还未满周岁,而且他不在这里。”
“老爷……”
“别多说话,把这个外人给我撵出去。”
“老爷,您怎么还不相信,夫人当年是清白的啊,路杰少爷就是您的亲骨肉啊!”
“我说了不要多话,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了吗?管家,你如今越来越不会做事了!”方万崇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心里再大的怒火,表面上也很少能看出来。他双眼阴沉得像一潭漆黑的水池,中间隐含着难明的情绪。
“蓝姨生了啊,还没来得及道喜呢。”方路杰声音微弱地响起来,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平静和撕心裂肺的淡定。“您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我又不是洪水野兽。”方路杰心里难受,一点一点明了何谓无情和冷漠。大概是这段日子,程潜和长青他们对他太好了,所以心已经不能抗打击。对于父亲那一句生硬的“滚”,他有点难以承受。
“我说的话是不是都没人听懂了?我叫你们把这个外人撵走,你们怎么都愣着?!”
方家老爷大早起来,已经惊动了院里的不少下人。方万崇对着身后的几个家丁瞪了一眼,身上的威严透出来:“聋了?还不动手?”
“老爷,您不能这样啊,您真的不认自己儿子吗?小少爷生死未卜大少爷您还不好好爱惜吗?!!!”
“管家!!!”方万崇突然暴吼一声,之前伪装的淡定全部崩溃。他怒吼了一声,整个人就像陷入极大的痛苦中,却又无法言明。方万崇这时终于转过身,把脸对着方路杰。他手颤微微地抬起来,指着他:“你,如果真想毁了这个方家,你就继续回来这里。我方万崇上辈子欠你,这辈子用全家老小来给你陪葬!”
那样狠厉的言语报复令方路杰措手不及,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方万崇。这是他的父亲啊,他的父亲啊。他的血他的骨都是他给的,他从小不断崇拜和向往的父亲啊。可是现在父亲看他就像看着仇人,一点亲情都不念。
“我就算是外来的养子,您养了我这么多年夜该有感情的吧?——爹。”心底的伤痛像疯长的杂草,瞬间把整颗心都变成贫瘠的荒原。
“我不是你爹,你马上离开我的家!”方万崇手无情的指着外面,脸孔在轻微地颤动。
“好,我走可以,但是你告诉我,为什么蓝姨太的儿子会生死未卜?”
“这跟你无关,你马上离开我家,马上离开!”方万崇已经不再冷静,脸色通红,眼中暴涨着血丝。他见方路杰仍固执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气的朝身后的家丁爆吼:“都傻了?给我把他轰出去!!!”
六七个壮实家丁洪水一样涌过来,老管家都拦不住。方路杰被他们抓住双手,毫不客气地架住。右手被反扭得生疼,方路杰脚向后踹,轻易地放倒了身边架住他的家丁。如此反复了几次,那几个家丁几乎挨个被方路杰放倒。他们虽然没受伤,但是试了几次竟然都不能真的动方路杰。一时只好无奈地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好,你有本事,当初学的功夫全部都拿来对付我了。我就知道我当初是养了一匹狼!”方万崇气得发疯,顺手抄起窗台放置的一根棍子朝方路杰挥下。那时管家平时用来撑窗户,防止突然被风吹得关上,上面有卡槽用的钉。
方叔惊得全身一颤,赶紧去拦,但到底是晚了一步。方路杰可以在土匪、在家丁面前身手不凡,但是在父亲面前他就只不动地站着,一张总是冷静内敛的面孔带着不愿回头的冲动。方万崇一棍子挥到方路杰肩头,方路杰站在那里像柱子一样不动。于是方万崇又连续十来下打在方路杰身上。老管家疯了,上前拼命抱住方万崇,大喊:
“上面有钉啊,你想杀了少爷啊?!!!”
一听管家的话,方万崇才稍微冷静一点,怔怔地朝手上沾满了血的棍子看了一眼,眼里有一瞬间的挣扎,但随即又变得冷酷。他挣开管家,手抬起来依然指着外面。“你给我滚,否则我今天就打死你。滚!——”
有没有钉方路杰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里难受得喘不过气,身上的痛苦就不再清晰了。他身上披着的大衣在刚才和家丁的拉扯中已经掉在地上,被七八个人踩得一团。他身上只穿了件毛衣背心,手臂的位置就只有一件衬衣而已。衬衣上面有好几个孔,鲜红的血泊泊地涌出来,整条手血肉模糊的。
这时从门外突然冲进来一道人影,快得像一阵风。陆肖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这里,冲进来一手把方路杰护到自己身后,一张野兽一样的脸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只看了方路杰一眼,心里愤怒得像炸开。
“你们是人吗?他不过是回来看看自己的家,你们至于这样对他吗?就算是个外人进来也不至于打成这样,何况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回头看了全身僵直的方路杰一眼,迅速地把他袖口解开,把袖子拉上去。伤口深得很,钉子可能伤到骨头了。“方哥,咱们走,你得去医院处理伤口。”
他拉方路杰,可是平日里温文俊秀的方哥此时像个倔强的孩子,定在那里不肯动。陆肖气得吼:“这样的地方你还留恋什么?他们不珍惜你洪帮珍惜你。有我,有青哥,还有我们大哥,还有一大帮人!”他此刻有一股蛮劲,不顾方路杰意愿拼命拖着方路杰离开这里。他没见过这样的方哥,他觉得,要是方路杰再在这里多呆一分钟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