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淼滑动身躯,在迷道里转了一个弯。
他能够感觉出地势开始上抬,出了生活区向山顶前进。这一路上他的身体又接触到了更多的蛇蜕碎片,多到他完全相信
曾有一条比他还巨大的蛇曾经在这条烟道中爬行。
烟道通向哪里?又是做什么用的?
龙淼在黑暗中沉思,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伏唯的那一句话。
「我们被偷听了。」
也许……不仅是偷听那么简单。
他们一共在坟山上度过了四个夜晚,每天晚上就睡在客房里的火炕上。但他们或许不是客房里仅有的住户。
当他们一脸严肃地讨论着事件真相的时候,正有一条狰狞阴险的巨蛇,悄悄地蛰伏在他们身下。
这个时候的龙淼已经忘记「不要擅自行动」的约定,独自在幽深的烟道里爬行。他没有去思考如果那条神秘大蛇忽然出
现会是一个什么状况,就这样向前爬行了四、五分钟的时间,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分岔口。
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信息,龙淼就先选择了左边的那条。分岔之后烟道又延伸了将近十多米,然后忽然变得宽敞了一些
,出现了一道与地面垂直的机关木门。
龙淼变回人身将木门翻开,发现门后居然是一个方形的地窖。整齐地码放着黏土、贝壳粉等柳生常用的泥塑工具。
这里应该就是柳生工作室的地板下。
龙淼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这里是烟道的出口之一,是不是代表着柳生早就知道这火炕的秘密?
证据不足。
他又转念一想,记得柳生提起过材料的准备都是由哑伯进行的。那么将出口藏在这里,说不定也是哑伯的计划。光是用
肉眼看,被伪装成土墙的翻门很难被察觉。
龙淼在地窖里谛听了一会儿,很快发现头顶的小木屋里并没有半点声响。看起来柳生并不在屋子里。
不在制作人形,那一定是在制作泥像了。这样想着,龙淼忽然觉得另外一条烟道正应该通向制作泥像的地方。
他立刻转身,沿来路退回刚才的岔路口。
右边的岔路要比左边的更长,越往前走,土壤也越显得潮湿。龙淼知道这是靠近了湖畔的一种表现。他的料想应该是正
确的——这条路通向停尸的小屋。
不仅如此,在缓慢谨慎的爬行之中,龙淼开始嗅剑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烟道里几乎没有风。所以这股臭味一定是因为多到满溢才会飘散过来。
龙淼微微蹙起眉头,他知道这是什么气息。
腐败和死亡。
他觉得自己是找对了路,因为每往前移动一点,气息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从一块腐烂的鸡蛋饼,到一只死去的野猫,再到盛夏七月的乱坟岗……越来越强烈的气味俨然就是最好的指引,指出那
大蛇可能的踪迹。
就在周遭的气息即将到达龙淼的忍耐极限之前,烟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道微光,继而忽然敞开了胸怀。
地面又下沉了半米左右,出现在龙淼面前的是一个约三、四十平方米的地下空间。坚硬的夯土「天花板」已经被长条木
板所代替,昏黄的灯光正是从那上面筛下来的。
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或者又有别的什么原因,刚才那股恶臭味倒不那么明显,反而腾起了一股羊肉汤的「香气」。
然后,龙淼听见了响动。
有人正在他头顶的地板上走动,伴随着一些奇怪的、类似于刮擦的声音。
猜想着这一定是柳生正在工作,龙淼变回人形小心翼翼地在地下行走。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开始尝试着继续
寻找有关于那条大蛇的踪迹。
然而,他却在角落里发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很多的植物根须。螺旋的、倒长的、幼嫩的触须,从潮湿的夯土地表乱蓬蓬探出头来,倔强地抗拒着地心引力的作
用。
再仔细看,那些密密匝匝的倒生根须之间,还垂缀着一串串的红果实。
是九婴果,生长在湖边树林里的果实,同样也是柳生拿给伏唯处理伤口的东西。
顺着这些根须向上看,龙淼的目光很快定格在了「天花板」上一排奇怪的凸起上。
既然是地下密室的「天花板」,那同样也是地上建筑的地板。龙淼很快意识到这些「凸起」其实就是尸缸的下半部分—
—它们被码放在一个下沉式的木架子上,悄悄地横跨了两个不同的空间。
而从泥土中倒长出来的根须就像一根根软管,争先恐后地戳进看似坚硬的尸缸里。
就像所有其他的植物需要阳光、空气、水一样,这种植物也必须吸收养分才能维持生命。而这种养分正是来源于人类的
尸体。
龙淼明白了。
所谓的干尸制作过程:坐缸并且添加防腐剂,这些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真正让鲜尸失去精华变成残渣的,是这些隐藏
在乐云宫下面的诡异植物。
是谁说乐云宫里不识荤腥的?
柳生!
柳生,柳生,到底你还是脱不了干系。
怀着一颗沉重的心,龙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根须,站在光亮下向地板上望去。
青衫的柳生,拿着一把薄刃的快刀。面前的土台子上又是一具盘腿而坐的死尸。
龙淼认得的,这就是三天前被丧户抬上来的那具人体,经过特殊处理的尸身还没有腐败,并且依旧保持着一定的新鲜度
。
柳生将那片薄薄的刀刃贴在尸体的两肩以及后背肩胛骨附近游走。
因为坐缸的缘故,这两处的血液随着重力而下沉,并没有形成尸斑。柳生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划,一块平整、光洁、苍白
的人皮就不带血的片了下来。
他又重复片了四、五次,然后将所有的人皮都丢进一个大水盆里。然后戴上手套,向水中倒进了石灰和黄绿色的液体,
只见盆子里就开始冒出阵阵白色的烟雾。
人皮已经完全浸没在了这种诡异的液体里,柳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他转身走到另一个相似的水盆边上,从里面捞起了一块明黄色的柔软胶状物进行查看。
这就是明胶,是柳生制作人形所必须的材料,可又有谁想得到,这竟是人皮做的!
地板上,柳生依旧在从容地准备制作人形所需的材料。那么熟练从容,显然不是偶尔为之。
已经不需要其他的证据和证人了,龙淼明白这四天来,自己和夏寒、伏唯完全就被这个外表温柔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
事关重大,这件事一定要让夏寒和伏唯知道。
直到这时龙淼才又想起了那个「不能擅自行动」的约定,他决定尽快离开这里,与同伴会和。
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循着原路返回。
因为那层密密匝匝的根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烟道的入口完全堵死了。
坟山半坡上,落得满地白色纸钱。印着昨天上山的那许多鞋印,显得肮脏不堪。
夏寒与伏唯正在努力地向山顶攀爬。
明白自己体内很可能存在有一种可怖的寄生植物,但是此刻的伏唯暂时还不敢去细想这个问题。将这种寄生植物放进他
体内的人是柳生,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赶到山上,保证与柳生独处的龙淼安全无恙。
台阶很快延伸到了山坡的中部,这里有一个不大的平台供人歇脚。急行了一段路程之后,他们暂时停下来喘气。
「给你。」
伏唯打开一直拎在手里的包,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交到他的手上。
「因为担心那个梦,所以临走前我向那个赤脚医生买了点儿这个,也许会有用。」
夏寒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全是橘黄的粉末。
「雄黄?那龙淼岂不也要遭殃?」
「没关系,他只是半蛇,再说你不用在他身上不就没事了?」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起了一阵轻飘飘的风,紧接着一只身披绿毛的大蜘蛛突然「空降」到了两人坐着的石凳中间。
夏寒吃了一惊,立刻起身想要把它踩下去。幸亏伏唯手疾眼快,一把拦了下来。
「这是龙淼的蛊啊。你不认得了?」
经他一提醒,夏寒这才想起了曾经在家里见识过的东西。
「它一定是龙淼派过来的。」伏唯摊开手放在膝盖上,大蜘蛛居然很温顺地攀了上来,与他四目相对。
只可惜蜘蛛不会说话,就算是龙淼的蜘蛛也不会。
于是欣赏了一阵子「大眼瞪小眼」之后,夏寒建议道:「我看龙淼是准备让它给我们带路去,他应该有了什么发现。」
像是印证了他的观点,绿毛蜘蛛在伏唯的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跳回了地面上,舒展起八条长腿,两三下就爬上了土坡。
伏唯和夏寒赶忙跟在蜘蛛身后往山上走。
路还是那条上山的路,看起来龙淼依旧留在乐云宫里没有出来。可柳生应该也在乐云宫,会不会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
无数忐忑的念头在伏唯的心中成形、消失、再成形,而青石台阶也随之走到了尽头。
绿毛蜘蛛依旧在向前爬行,很快领着二人来到山门前的空地上。但是接下来它却没有进入乐云宫的山门,而是转了一个
弯,向着湖边上的那片小树林爬去。
发生在那片树林里的事情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夏寒一把拉住伏唯,暂时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们停步的同时,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冷不丁地钻出了一个细小的身影,抽泣着喊道:「夏寒哥哥!伏唯哥哥!」
是柳涵子,失踪了一天的小女孩突然出现在灌木丛中。她身上好像没有受伤,但衣服都蒙着一层泥巴。
看见那张可爱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伏唯心里一软就要到她身边去。然而夏寒却暗中拧了一下他的手。
凡事小心。
见他们没有过来,柳涵子扁了扁嘴,眼泪就像大颗大颗的珍珠滚落。
「伏唯哥哥,我好怕好怕……」她抽噎着哭诉,「哑伯把我关到一个好黑好黑的地方,你带我找爹爹好不好?你带我去
找爹爹……」
「你慢慢说。」夏寒不动声色地抢到伏唯面前,将他和柳涵子隔开,「昨天哑伯是不是带你下山去玩了?」
一边哭着抹掉脸上的泪珠,小女孩先是点头,然后又使劲地摇了摇。
「哑伯是和爹爹说,要带我下山去玩的。可是爹爹去工作以后,哑伯突然就把我绑起来关到烧火炕的灶头里面去。」
「那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夏寒又问。
柳涵子这才像是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是龙淼哥哥啦!他把我救出来的,而且还受了伤!」说完,她转身跑进了
灌木丛深处,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果然传出了龙淼的说话声。
「夏寒、伏唯是你们么?出大事了……」
这果然是龙淼的声音,只是听起来底气不足。伏唯心中又是一阵紧张,而夏寒还是把他拦下了,然后用手轻轻点了点刚
才领路的那只绿毛蜘蛛。
它也是已经在灌木丛边停了下来,攀上了一条树枝,开始织网。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网。
另一边,灌木丛簌簌地振动着,并且向两旁微微地分开了一条缝。小小的柳涵子吃力地拽着受伤的龙淼向外挪动着。
虽然茂盛的灌木吞没了龙淼的身体,但是那张苍白的面庞确实属于半神的少年。
此刻他正半闭着眼睛、抿紧了嘴唇,看起来受伤不轻,因此才会让柳涵子这样的小孩半拖半拉着,远看起来倒像是柳涵
子怀里抱着一颗头颅。
果然,没走几步柳涵子就停了下来,双手一松,怀里的龙淼再次滑进灌木丛的怀抱中。
「我走不动啦!」她哭喊,「这实在是太沉了,你们快点过来帮帮我呀!」
这一次,夏寒终于松开了伏唯的手。
两人缓步走过去,拨开第一层灌木丛,首先看见的是哭哭啼啼的柳涵子。
可是在她身后,并没有龙淼的踪影。
「人呢?」
伏唯正在疑惑,前一秒还在哭泣的柳涵子冷不丁地上前一步,要往他怀里扑。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撒娇动作,但伏唯却感觉一阵冷风同时迎面吹来。
「小心!」
在柳涵子触碰到伏唯的身体之前,站在一旁的夏寒突然抓住了她的后领,将她就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你……」
前一秒钟还我见犹怜的表情瞬间冻结了,柳涵子瞪大眼睛开始挣扎。但夏寒再没给她任何机会。
他一手打开早就捏在手心里的战术斩刀,竟向着女孩幼嫩的脖颈上狠狠戳去!
事情快得不容任何人喘息,一时之间连伏唯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柳涵子惊叫了一声,白皙的脖颈上喷出一串血沫,同
时原本想要伸向伏唯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下了。
这时候伏唯才看清楚了,女孩的手里面竟然捏着一根尖锐而细小的骨针,摆明是想要用它刺进伏唯的身体。
夏寒冷眼看那枚针落在地上,然后松手,将柳涵子也丢在一旁。
血液已浸染了女孩的大片衣襟,她仰天倒在一堆衰草上。颈动脉被割断之后几分钟人就会陷入休克,看起来她已经不会
再有什么动作了。
即使是刚才看见了蛛网上警告的字样,也见到了那枚骨针,伏唯还是无法直视这样的惨状。他向右前方走出几步,想要
继续寻找龙淼的下落,夏寒却向着他伸出手来。
「给我。」
他收起那把血淋淋的折刀,讲伏唯拎着的那袋雄黄要了过来,然后将塑料袋撕开一个破口,抓一把雄黄就朝着柳涵子的
尸身洒去。
说时迟那时快,看似死透了的柳涵子突然就地打了一个滚,将将避开那些倾倒的雄黄粉末。
雄黄落在她留下的那滩血泊上,立刻冒出一堆吱吱的黄色气泡。这绝不是普通人血会产生的反应。
气泡散发出刺鼻的腐臭气息,伏唯立刻后退了一大步。这时一身血污的柳涵子忽然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直挺挺
地坐起来。
「真是一个狠心的男人啊,竟然连这么小的女孩都下得了手。」
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吐出的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里却带着四分的妖异,三分的阴寒和两分的柔媚,乍听之
下有些耳熟,又不能真正对号入座。
夏寒不去理会她,继续抓了一把雄黄洒过去。柳涵子这次的动作更快,她双手一撑地面,整个人呼地「缠」上了一边的
大树。
之所以用「缠」,是因为她的下半身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紧紧围绕着树干缠了两圈。
「你就是蛇怪九婴?」夏寒直截了当地发问,「把你的真面目现出来,已经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了。」
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柳涵子、不,蛇九婴的嘴角露出一抹「尖锐」的笑容——那是两枚獠牙,蛇口中含有毒腺管的
那一种。
原本六、七岁的女孩身体也开始了扭曲、拉长,树皮一般的鳞片包覆出完整的蛇的形状。
不止如此,就在脖颈上被夏寒划伤的口子处,又伸出两根卷曲藤蔓似的触须。它们越长越长、越长越粗,最后居然将「
柳涵子」的头挤到一旁,成为并生的两条新脖颈,各自顶着不同容貌的两张脸。
一张脸是昨天卖给他们卤煮羊杂的中年人;而另一张就是柳生。
看着眼前这畸变的一幕,夏寒只是冷冷一笑。
「所谓柳涵子和柳生,原来只是一个人而已。怪不得上山来这么多天,我从来没见他们父女两个在一起出现过。你的演
技真不错。」
「我的演技可不止如此呢。」蛇九婴得意地同时吐了吐三张嘴里的红信子,「你们刚才不是见识过?」
正说着,它脖颈后面居然又慢慢地长出了一根脖颈,连着的竟然是龙淼的头!
「刚才为了骗你们过来,还真是为难我上演了一场独角戏。可惜被你们看出了破绽。」
说着,那龙淼脑袋的脖颈越长越长,从背后绕到蛇九婴的手边——如果不看下半身,确实就像之前被柳涵子扶着不能走